胡斐心道:“這周隆看似戇直,其實甚為聰明,憑他功夫,那玉龍杯是決計奪不到的,一戰得勝,全名而退。‘金剛拳’雖不能列名為‘玉龍八門’,在江湖上卻誰也不能小看了。”


    隻聽湯沛道:“周老師既然誌不在杯,有那一位老師上來坐這椅子?”


    這一隻空椅是不戰而得,倒省了一番力氣,早有人瞧出便宜,兩條漢子分從左右搶了過去。眼看兩人和太師椅相距的遠近都是一般,誰的腳下快一步,誰便可以搶到。那知兩人來勢都急,奔到椅前,雙肩一撞,各自退了兩步。便在此時,唿的一聲,一人從人叢中竄了出來,雙臂一振,如大鳥般飛起,輕輕巧巧的落入椅中。他後發而先至,竟搶在那兩條漢子之前,這一份輕功耍得漂亮。人叢中轟雷價響起采聲。


    那互相碰撞的兩個漢子見有人搶先坐入椅中,向他一看,齊聲叫道:“啊,是你!”不約而同的向他攻去。那人坐在椅中,卻不起身,左足砰的一下踢出,將左邊那漢子踢了個筋鬥,右手一長,扭住右邊漢子的後領,一轉一甩,將他摔了一交。他身不離椅,隨手打倒兩人。眾人都是一驚:“這人武功恁地了得!”


    安提督不識此人,走上兩步,問道:“閣下尊姓大名?是何門何派的掌門人?”


    那人尚未迴答,地下摔倒的兩個漢子已爬起身來,一個哇哇大叫,一個破口亂罵,掄拳又向他打去。從二人大叫大嚷的言語中聽來,似乎這人一路上侮弄戲耍,二人已很吃了他的苦頭。那人借力引力,左掌在左邊漢子的背心上一推,右足彎轉,啪的一聲,在右邊漢子的屁股上踢了一腳。兩人身不由主的向前疾衝。幸好兩人變勢也快,不等相互撞頭,四隻手已伸出互扭,隻去勢急了,站不住腳,同時摔倒。


    左邊那漢子叫道:“齊老二,咱們自己的帳日後再算,今日並肩子上,先料理了這廝再說。”右邊的漢子道:“不錯!”躍起身來,從腰間抽出一柄匕首。


    胡斐聽得鄰座那老者自言自語:“‘鴨形門’翻江鳧一死,傳下的兩個弟子挺不成器。”歎息一聲,不再往下解釋。


    胡斐見兩個漢子身法古怪,好奇心起,走過去拱一拱手,說道:“請問前輩,這兩位是‘鴨形門’的麽?”那老者笑了笑,道:“閣下麵生得緊啊。請教尊姓大名?”胡斐還未迴答,蔡威已站起身來,說道:“我給兩位引見。這是敝門新任掌門人程靈胡程老師,這位是‘先天拳’掌門人郭玉堂郭老師。你們兩位多親近親近。”


    郭玉堂識得蔡威,知道華拳門人才輩出,是北方拳家的一大門派,不由得對胡斐肅然起敬,忙起立讓座,說道:“程老師,我這席上隻有四人,要不要到這邊坐?”胡斐道:“甚好!”向大聖門的猴形老兒告了罪,和程靈素、姬曉峰、蔡威三人將杯筷挪到郭玉堂席上,坐了下來。


    “先天拳”一派來曆甚古,創於唐代,曆代拳師傳技時各自留招,千餘年來又沒出什麽出類拔萃的英傑,到得清代,已趨式微。郭玉堂自知武功不足以與別派的高手爭勝,也沒起爭奪禦杯之意,心安理得的坐在一旁,飲酒觀鬥,這時聽胡斐問起,說道:“‘鴨形拳’的模樣很不中瞧,但馬步低,下盤穩,水麵上的功夫尤其了得。當年翻江鳧在世之日,河套一帶是由他稱霸了。翻江鳧一死,傳下了兩個弟子,這拿匕首的叫齊伯濤,那拿破甲錐的叫陳高波。兩人爭做掌門人已爭了十年,誰也不服誰。這次福大帥請各家各派的掌門人赴會,嘿,好家夥,師兄弟倆老了臉皮,可一起來啦!”


    隻見齊伯濤和陳高波各持一柄短兵刃,左右分進,坐在椅中那人卻仍不站起,罵道:“沒出息的東西,我在蘭州叫你們別上北京,卻偏偏要來。”這人頭尖臉小,拿著一根小小旱煙管,唿嚕唿嚕的吸著,留著兩撇黃黃的鼠須,約莫五十來歲年紀。


    安提督接連問他姓名門派,他始終不理。胡斐見他手腳甚長,隨隨便便的東劈一掌,西踢一腿,便將齊陳二人的招數化解了去,武功似乎並不甚高,招數卻甚怪異,問郭玉堂道:“郭老師,這位前輩是誰啊?”郭玉堂皺眉道:“這個……這個……”他可也不認識,不由得臉上有些訕訕的,旁人以武功落敗自慚,他卻以識不出旁人的來曆為羞。


    隻聽那吸旱煙的老者罵道:“下流胚子,若不是瞧在我那過世的兄弟翻江鳧臉上,我才不來理你們的事呢。翻江鳧一世英雄,收的徒弟卻貪圖功名利祿,來趕這趟混水。你們到底迴不迴去?”陳高波挺錐直戳,喝道:“我師父幾時有你這個臭朋友了?我在師父門下七八年,從來沒見過你這糟老頭子!”那老者罵道:“翻江鳧是我小時玩泥沙、捉蟲蟻的朋友,你這娃娃知道什麽?”突然左手伸出,啪的一下,打了他個耳括子。這時齊伯濤已攻到他的右側,那老者抬腿一踹,正好踹中他麵門,喝道:“你師父死了,我來代他教訓。”


    大廳上群雄見三人鬥得滑稽,無不失笑。但齊伯濤和陳高波當真是大渾人兩個,誰都早瞧出來他們決不是老者的對手,二人還是苦苦糾纏。那老者說道:“福大帥叫你們來,難道當真安著好心麽?他是要挑得你們自相殘殺,為了幾隻喝酒嫌小、裝尿不夠的杯子,大家拚個你死我活!”這句話明著是教訓齊陳二人,但聲音響朗,大廳上人人都聽到了。


    胡斐暗暗點頭,心想:“這位前輩倒頗有見識,也虧得他有這副膽子,說出這幾句話來。”


    果然安提督聽了他這話,怒聲喝道:“你到底是誰?在這裏胡說八道的搗亂?”總算他還礙著群雄的麵子,尊重他是邀來的賓客,否則早就一巴掌打過去了。


    那老者裂嘴一笑,說道:“我自管教我的兩個後輩,又礙著你什麽了?”旱煙管伸出,叮叮兩響,將齊陳手中的匕首和破甲錐打落,旱煙管往腰帶中一插,右手扭住齊伯濤的左耳,左手扭住陳高波的右耳,揚長而出。說也奇怪,兩人竟服服貼貼的一聲不作,隻是歪嘴閉眼,忍著疼痛,神情極是可笑。原來那老者兩隻手大拇指和食指扭住耳朵,另外三指卻分扣兩人腦後的“強間”“風府”兩穴,令他們手足俱軟,反抗不得。


    胡斐心道:“這位前輩見事明白,武功高強,他日江湖上相逢,倒可和他交個朋友。齊陳二人若能得他調教,將來也不會如此沒出息了。”


    安提督罵道:“混帳王八羔子,到大帥府來胡鬧,當真活得不耐煩了……”忽然波的一聲,人叢中飛出一個肉丸,正好送入他嘴裏。安提督一驚,骨碌一下吞入了肚中,登時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雖然牙齒間沾到一些肉味,卻不清楚到底吞了什麽怪東西下肚,又不知這物事之中是否有毒,自更不知這肉丸是何人所擲。這一下誰也沒瞧明白,隻見他張大了口,滿臉驚惶之色,一句話沒罵完,卻沒再罵下去。


    湯沛向著安提督的背心,沒見到他口吞肉丸,說道:“江湖上山林隱逸之士,所在多有,原也不足為奇。這位前輩很清高,不願跟咱們俗人為伍,那也罷了。這裏有一張椅子空著,卻有那一位老師上來坐一坐?”


    這時天色漸暗,府中侍仆紛紛端出點著的燈燭,照耀得大廳上一片光亮。


    人叢中一人叫道:“我來!”眾人隻聞其聲,不見其人,過了好一會,才見人叢中擠出一個矮子來。這人不過三尺六七寸高,滿臉虯髯,模樣兇橫。有些年輕武師見他矮得古怪,不禁笑出聲來。那矮子迴過頭來,怒目而視,眼光炯炯,自有一股威嚴,那些人便不敢笑了。


    那矮子走到二郎拳掌門人黃希節身前,向著他從頭至腳的打量。黃希節身形魁梧,坐在椅上,猶似一座鐵塔,比那矮子站著還高出半個頭。那矮子對他自上看到下,又自下看到上,卻不說話。黃希節道:“看什麽?要跟我較量一下麽!”那矮子哼了一聲,繞到椅子背後,又去打量他後腦。黃希節恐他在身後突施暗算,跟著轉過頭去,那矮子卻又繞到他正麵,仍側了頭,瞪眼而視。那四品武官說道:“這位老師是陝西地堂拳掌門人,宗雄宗老師!”


    黃希節給他瞧得發毛,霍地站起,說道:“宗老師,在下領教領教你的地堂拳絕招。”那知宗雄雙足一登,坐進了他身旁空著的椅中。黃希節哈哈一笑,說道:“你不願跟我過招,那也好!”坐迴原座。宗雄卻又縱身離座,走到他跟前,將一顆冬瓜般的腦袋轉到左邊,又轉到右邊,隻是瞧他。


    黃希節怒喝道:“你瞧什麽?”宗雄道:“適才飲酒之時,你幹麽瞧了我一眼,又笑了起來?你笑我身裁矮小,是不是?”黃希節笑道:“你身裁矮小,跟我有什麽相幹?”宗雄大怒,喝道:“你還討我便宜!”黃希節奇道:“咦,我怎地討你便宜了?”


    宗雄道:“你說我身裁矮小,跟你有什麽相幹?嘿嘿,我生得矮小,隻跟我老子相幹,你不是來混充我老子嗎?”此言一出,大廳中登時哄堂大笑。


    福康安正喝了一口茶,忍不住噴了出來。程靈素伏在桌上,笑得揉著肚子。胡斐卻怕大笑之下,黏著的胡子落了下來,隻得強自忍住。


    黃希節笑道:“不對!我兒子比宗老師的模樣兒俊得多了。”宗雄一言不發,唿的一拳便往他小腹上擊去。黃希節早有提防,他身材雖大,行動卻頗敏捷,躍起跳在一旁。隻聽喀喇一響,宗雄已將一張紫檀木的椅子打得碎裂。這一拳打出,大廳上笑聲立止,眾人見他雖模樣醜陋,言語可笑,但神力驚人,倒不可小覷了。


    宗雄一拳不中,身子後仰,反腳踢出。黃希節左腳縮起,“英雄獨立”,跟著還了一招“打八式跺子腳”。宗雄就地滾倒,使了地堂拳出來,手足齊施,專攻對方下三路。黃希節連使“掃堂腿”、“退步跨虎勢”、“跳箭步”數招,攻守兼備。但他“二郎拳”的長處是在拳掌而非腿法,若與常人搏擊,給他使出“二郎擔山掌”、“蓋馬三拳”等絕招來,憑著他拳快力沉,原不易抵擋,而他所練腿法,也是窩心腿、撩陰腿等用以踢人上盤中盤,這時遇到宗雄在地下滾來滾去,生平所練的功夫盡數變了無用武之地,不但拳頭打人不著,踢腿也無用處,隻得跳躍閃避。過不多時,膝彎裏已給宗雄接連踢中數腿,又痛又酸之際,宗雄雙腿盤絞,黃希節站立不住,摔倒在地。


    宗雄縱身撲上,那知黃希節身子跌倒,反有施展之機,右拳擊出,正中對方肩頭,將宗雄擊出丈餘。宗雄一個打滾,又攻了迴來。黃希節跪在地下,瞧準來勢,左掌右拳,同時擊出,宗雄斜身滾開。兩人著地而鬥,隻聽得砰砰之聲不絕,身上各自不斷中招。但兩人都皮粗肉厚,很挨得起打擊,你打我一拳,我還你一腳,一時竟分不出勝負,這般搏擊,宗雄已占不到多大便宜,驀地裏黃希節賣個破綻,讓宗雄滾過身來,拚著胸口重重挨上一拳,雙手齊出,抓住他脖子,一翻身,將他壓在身下,雙手使力收緊。宗雄伸拳猛擊黃希節脅下,但黃希節好容易抓住敵人要害,如何肯放?宗雄透不過氣來,滿臉脹成紫醬,擊出去的拳頭也漸漸無力了。群雄見二人蠻打爛拚,宛如市井之徒打架一般,那還有絲毫掌門人的身分,都搖頭竊笑。


    眼見宗雄漸漸不支,人叢中忽然跳出一個漢子,擂拳往黃希節背上擊去。安提督喝道:“退下,不得兩個打一個。”但那人拳頭已打到了黃希節背心。黃希節吃痛,手一鬆,宗雄翻身跳起。人叢中又有一人跳出,長臂掄拳,沒頭沒腦的向那漢子打去。這兩人一個是宗雄的大弟子,一個是黃希節的兒子,各自出來助拳,大廳上登時變成兩對兒相毆。


    旁觀眾人呐喊助威,拍手叫好。一場武林中掌門人的比武較藝,竟變成了耍把戲一般,莊嚴之意,蕩然無存。


    宗雄吃了一次虧,不再僥幸求勝,當下嚴守門戶,和黃希節鬥了個旗鼓相當。黃希節的兒子臨敵經驗不足,接連給對方踢了幾個筋鬥。他狂怒之下,從靴筒中拔出一柄短刀,向對手剁去。宗雄的弟子沒攜兵刃,搶過湯沛身旁空著的太師椅,舞動招架。


    這場比武越來越不成模樣。安提督喝道:“這成什麽樣子?四個人通統給我退下。”但宗雄等四人打得興起,全沒聽到他說話。


    海蘭弼站起身來,喝道:“提督大人的話,你們沒聽到麽?”黃希節的兒子挺刀向對手剁去,卻剁了個空。海蘭弼一伸手,抓住他胸口,順手向外擲出,跟著迴手抓住宗雄弟子,也擲入了天井。眾人一呆,但見海蘭弼一手一個,又已抓住宗雄和黃希節,同時擲出。四人跌成一團,頭暈腦脹之下,亂扭亂打,直到幾名衛士奔過去拆開,方才罷手。但四人均已目腫鼻青,兀自互相叫罵不休。


    海蘭弼這一顯身手,旁觀群雄無不惕然心驚,均想:“這人身列四大掌門,果然有極高的武功,這麽隨手一抓一擲,就將宗黃二人如稻草般拋了出去。”宗雄和黃希節雖鬥得狼狽,但兩人確有真實本領,在江湖上也都頗有聲望,實非等閑之輩。


    海蘭弼擲出四人後,迴歸座位。湯沛讚道:“海大人好身手,令人好生佩服。”海蘭弼笑道:“可叫湯大俠見笑了,這幾個家夥可實在鬧得太不成話。”


    這時侍仆搬開破椅,換了一張太師椅上來,鋪上緞墊。“昆侖刀”掌門人西靈道人本來一直臉含微笑,待見海蘭弼露了這手功夫,自覺難以和他並列,不由得有些局促不安。那一旁“醉八仙”掌門人千杯居士文醉翁卻仍自斟自飲,醉眼模糊,對眼前之事恍若不聞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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