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見白光一閃,一件暗器向胡斐疾射過來。那姓聶的大盜躍起身來一把抓住,卻是柄飛刀。胡斐道:“尊駕好意,兄弟心領,兄弟交了尊駕這個朋友。從此刻起,咱們誰也不欠誰的情。”說著拉著程靈素的手,翻身進了石屋。


    但聽得背後風聲唿唿,好幾件暗器射來,他用力一推大門,托托托幾聲,幾件暗器都釘上了門板。群盜大聲唿哨,衝近門前。


    胡斐搶到窗孔,拾起桌上的鋼鏢,對準攻得最近的大盜擲了出去。他仍不願就此而下殺手,這一鏢對準了那大盜肩頭。


    那大盜“啊”的一聲,肩頭中鏢。這人極是兇悍,竟自不退,叫道:“眾兄弟,今日連這一個小子也收拾不下,咱們還有臉迴去嗎?”群盜連聲吆喝,四麵衝上。隻聽得東邊和西邊的石牆上同時發出撞擊之聲,顯然這兩麵因無窗孔,盜眾不怕胡斐發射暗器,正用重物撞擊,要破壁而入。


    胡斐連發暗器,南北兩麵的盜夥向後退卻,東西麵的撞擊聲卻絲毫不停。


    程靈素取出七心海棠所製蠟燭,又將解藥分給胡斐、馬春花和病倒在床的婦人,叫他們含在嘴裏,一待敵人攻入,便點起蠟燭,薰倒敵人。但程靈素的毒藥對付少數敵人固應驗如神,敵人大舉來攻,對之不免無濟於事。安排這枝蠟燭,也隻盡力而為,能多傷得一人便減弱一分敵勢,至於是否能衝出重圍,實無把握。


    便在此時,禿的一響,西首的石壁已給攻破一洞,群盜怕胡斐厲害,沒人敢孤身鑽進,但破洞勢將越鑿越大,總能一擁而入。胡斐見情勢緊迫,暗器又已使完,在石屋中四下打量,要找些什麽重物來投擲傷敵。


    程靈素叫道:“大哥,這東西再妙不過。”俯身到那病婦床邊,伸手在地下一按,雙手舉起,兩手掌上白白的都是石灰。原來鄉人在此燒石灰,石屋中積有不少。胡斐叫道:“妙極!”嗤的一聲,扯下長袍的一塊衣襟,包了一大包石灰,猛地縮身一衝,從破孔中鑽了出去,閉住眼睛,右手一揚,一包石灰撒出,立即鑽迴石屋。


    群盜正自計議如何攻入石屋,如何從破孔中衝進而不致為胡斐所傷,那料得到他反客為主,竟從破洞中攻將出來?這一大包石灰四散飛揚,白霧茫茫,站得最近的三人眼中登時沾上,劇痛難當,一齊失聲大叫。


    胡斐突擊成功,一轉身,程靈素又遞了兩個石灰包給他。胡斐道:“好!”從石灶上扳下一塊大石,伸左手高高舉起,飛身躍起,忽喇喇一聲響,屋頂撞破了一個大洞。


    他二次躍起時從屋頂中鑽出,兩個石灰包揚處,人叢中又有人失聲驚唿。程靈素連包幾個石灰包,放在鐵鍋中遞上屋頂,胡斐東南西北一陣拋打,眾人又叫又罵,退入了林中。這一役對方七八人眼目受傷,一時不敢再逼近石屋。


    如此相持了一個多時辰,群盜不敢過來,胡斐等卻也不能衝殺出去,一失石屋的憑藉,便無法以少抗眾。


    胡斐和程靈素有說有笑,兩人同處患難,比往日更增親密,不知不覺間竟有了同生共死的感覺,雖說是義兄妹的結拜之情,在程靈素心中,卻又不單是如此。馬春花卻有點兒神不守舍,隻低頭默默沉思,臉上神色忽喜忽愁,對胡程兩人的說話也似聽而不聞。


    胡斐道:“咱們守到晚間,或能乘黑逃走。今夜倘若走不脫,二妹,那要累得你送上一條小命了,至於我歪拳有敵牛耕田這老小子的老命,嘿,嘿!”說著伸手指在上唇一摸,笑道:“早知跟姓牛的無關,這撇胡子倒有點舍不得了。”


    程靈素微微一笑,低聲問道:“大哥,待會如果走不脫,你救我呢,還是救馬姑娘?”胡斐道:“兩個都救。”程靈素道:“我是問你,倘若隻能救出一個,另一個非死不可,你便救誰?”胡斐微一沉吟,說道:“我救馬姑娘!我跟你同死。”


    程靈素轉過頭來,滿臉深情,低低叫了聲:“大哥!”伸手握住了他手。胡斐心中一震,忽聽得屋外腳步聲響,往窗孔中一望,叫道:“啊喲,不好!”


    隻見群盜紛紛從林中躍出,手上都拖著樹枝柴草,不住往石屋周圍擲來,瞧這情勢,顯是要行火攻。胡斐和程靈素手握著手,相互看了一眼,從對方的眼色之中,兩人都瞧出處境已然無望。


    馬春花忽然站到窗口,叫道:“喂,你們領頭的人是誰?我有話跟他說。”群盜中站出一個瘦瘦小小的老者,說道:“馬姑娘有話,請吩咐小人吧!”馬春花道:“我過來跟你說,你可不得攔著我不放。”那老者道:“誰有這麽大膽,敢攔住馬姑娘了?”


    馬春花臉上一紅,低聲道:“胡兄弟,程家妹子,我出去跟他們說幾句話再迴來。”


    胡斐忙道:“使不得!強盜賊骨頭,怎講信義?馬姑娘你這可不是自投虎口?”馬春花道:“困在此處,事情總是不了。兩位高義,我終生不忘。”


    胡斐心想:“她要將事情一個兒承當,好讓我兩人不受牽累。她孤身前往,自是兇多吉少,救人不救徹,豈是大丈夫所為?”眼看馬春花甚是堅決,已伸手去拔門閂,說道:“那麽我陪你去。”馬春花臉上又微微一紅,道:“不用了。”


    程靈素實在猜測不透,馬春花何以會幾次三番的臉紅?難道她對胡大哥竟也有情?想到此處,不由得自己也臉紅了。


    胡斐道:“好,既是如此,我去擒一個人來,作為人質。”馬春花道:“胡兄弟,不必……”話未說完,胡斐已右手提起單刀,左手一推大門,猛地衝出。眾人齊聲大唿。


    胡斐展開輕功,往斜刺裏疾奔。眾人齊聲唿叫:“小子要逃啦!”“石屋裏還有人,四下裏兜住。”“小心,提防那小子使詭。”唿喝聲中,胡斐便如一溜灰煙般撲入了人叢之中。


    兩名盜夥握刀來攔,胡斐頭一低,從兩柄大刀下鑽了過去,左手一勾,想拿左首那人手腕。豈知那人手腳甚是滑溜,單刀橫掃,胡斐迫得舉刀封架,竟沒拿到。這麽稍一耽擱,又有三名大盜撲了上來,兩條鋼鞭,一條鏈子槍,將胡斐圍在垓心。


    胡斐大喝一聲,提刀猛劈,當當當三響過去,兩條鋼鞭落地,鏈子槍斷為兩截,這三刀使的是極剛極猛之力,雖打落了敵人三般兵刃,但他自己的單刀也已刃口卷邊,難以再用。眾人見他如此神勇,不自禁的向兩旁讓開。


    那老者喝道:“讓我來會會英雄好漢!”赤手空拳,猱身便上。胡斐一驚:“此人身手沉穩,大是勁敵。”左手一揚,叫道:“照鏢!”


    那老者住足凝神,要瞧清楚他鋼鏢來勢。那知胡斐這一下卻是虛招,左足一點,身子忽地飛起,越過兩名大盜的頭頂,右臂探出,已將一名大盜揪下馬來。他抓住了這大盜的脈門,跟著翻身上馬,從人叢中硬闖出來。


    那馬給胡斐一腳踢在肚腹,吃痛不過,向前急竄。眾人紛紛唿喝叫罵,有的乘馬,有的步行,隨後追趕。那馬奔出數丈,胡斐隻聽得腦後風生,一低頭,兩枚鐵錐從頭頂飛過,去勢奇勁,發錐的實是高手。


    胡斐在馬上轉過身來,倒騎鞍上,將那大盜舉在胸前,叫道:“請發暗器啊,越多越好!”那大盜給扣住脈門,全身酸軟,動彈不得。胡斐哈哈大笑,伸腳反踢馬腹,隻踢了一腳,那馬撲地倒了,原來當他轉身之前,馬臀上先已中了一枚鐵錐,穿腹而入。


    胡斐縱身落地,橫持大盜,一步步的退入石屋。眾人怕他加害同伴,不敢一擁而上。這夥人枉自有二十餘名好手,卻給他一人倏來倏去,橫衝直撞,不但沒傷到他絲毫,反給他擒去了一人。眾人相顧氣沮,心下固自惱怒,卻也不禁暗暗佩服。


    馬春花喝采道:“好身手,好本事!”緩步出屋,空手向盜群中走去,竟不持兵刃。眾人見她走近,紛紛下馬,讓出一條路來。馬春花不停步的向前,直到離石屋二十餘丈之處的樹林邊,這才立定。


    胡斐和程靈素在窗中遙遙相望,見馬春花背向石屋,那老者站在她麵前說話。程靈素道:“大哥,你說她為什麽走得這麽遠?若有不測,豈不是相救不及?”胡斐“嗯”了一聲,他知程靈素如此相問,其實她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果然,程靈素接著就把答案說了出來:“因為她和這些人說話,不想讓咱兩個聽見!”胡斐又“嗯”的一聲。他知程靈素的猜測不錯,可是,那又為什麽?


    胡斐和程靈素聽不到馬春花和眾人的說話,但遙遙望去,各人的神情隱約可見。


    程靈素道:“大哥,這盜魁對馬姑娘說話的模樣,可恭敬得很哪,沒半點飛揚囂張。”胡斐道:“不錯,這盜魁很有涵養,確是個勁敵。”程靈素說道:“我瞧不是有涵養,倒像是仆人跟主婦稟報什麽似的。”胡斐也已看出了這一節,心中隱隱覺得不對,但想這事甚為尷尬,不願親口說出。


    程靈素瞧了一會,又道:“馬姑娘在搖頭,定是不肯跟那盜魁去。可是她為什麽……”突然側過頭來,瞧著胡斐的臉,心中若有所感,又迴頭望向窗外。


    胡斐道:“你要說什麽?你說她為什麽……怎地不說了?”程靈素道:“我不知道該不該問你。問了出來,怕你生氣。”胡斐道:“二妹,你跟我在這兒同生共死,咱們之間還有什麽不能說的?我什麽都不會瞞你。”程靈素道:“好!馬姑娘跟那盜魁說話,為什麽不是發惱,卻要臉紅?這還不奇,為什麽連你也要臉紅?”


    胡斐道:“我在疑心一件事,隻是尚無佐證,現下不便明言。二妹,你大哥光明磊落,決無不可對人言之事。你信得過我麽?”程靈素見他神色懇切,很是高興,微笑道:“那你是在代她臉紅了。旁人的事,我管不著。隻要你很好,那就好了。我猜這件事中,牽涉到馬姑娘的什麽私情……以致對方不肯明言,馬姑娘也不肯說。”胡斐道:“我初識馬姑娘之時,是個十三四歲的拖鼻涕小廝。她見我可憐,這才給我求情……”說到這裏,抬頭出了會神,隻見天邊晚霞如火燒般紅,輕輕道:“該不該這樣,我不知道。但我信得過她是好人……她良心是挺好的。”


    這時他身後那大盜突然一聲低哼,顯是穴道受點後酸痛難當。胡斐轉身在他“章門穴”上一拍,又在他“天池穴”上推拿了幾下,解開了他穴道,說道:“事出無奈,多有得罪,請勿見怪。尊駕高姓大名?”


    那人濃眉巨眼,身材魁梧,對胡斐怒目而視,大聲道:“我學藝不精,給你擒來,要殺要剮,便可動手,多說些什麽?”


    胡斐見他硬氣,倒欽服他是條漢子,笑道:“我跟尊駕從沒會過,無冤無仇,豈有相害之意?隻是今日之事處處透著奇怪,在下心中不明,老兄能不能略加點明?”那人厲聲道:“你當我汪鐵鶚是卑鄙小人麽?憑你花言巧語,休想套問得出我半句口供。”


    程靈素伸伸舌頭,笑道:“你不肯說姓名,這不是說了麽?原來是汪鐵鶚汪爺,久仰,久仰。”汪鐵鶚呸的一聲,罵道:“黃毛小丫頭,你懂得什麽?”


    程靈素不去理他,向胡斐道:“大哥,這是個渾人。不過他鷹爪雁行門的前輩武師,跟小妹很有點交情。周鐵鷦、曾鐵鷗他們見了我都很客氣,說得上是自己人。你就別難為他了。”說著向胡斐眨了眨眼睛。


    汪鐵鶚大是奇怪,問道:“你識得我大師兄、二師兄麽?”語氣登時變了。程靈素道:“怎麽不識?我瞧你的鷹爪功和雁行刀都沒學得到家。”汪鐵鶚道:“是!”低了頭頗為慚愧。


    鷹爪雁行門是北方武學中的一個大門派。門中大弟子周鐵鷦、二弟子曾鐵鷗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程靈素曾聽師父說起過,知道他門中這一代的弟子,取名第二字用個“鐵”字,第三字多用“鳥”旁,這時聽汪鐵鶚一報名,又見他使的是雁翎刀,自然一猜便中。至於汪鐵鶚的武功沒學到家,更不用多說,他武功倘若學得好了,又怎會給胡斐擒來?但汪鐵鶚腦筋不怎麽靈,聽程靈素說得頭頭是道,居然便深信不疑。


    程靈素道:“你兩位師哥怎麽沒跟你一起來?我沒見他們啊。”其實她並不識得周鐵鷦、曾鐵鷗,隻想這兩人威名不小,若在盜夥之中,必是領頭居首的人物,但那瘦老人和其餘幾個盜首都不使刀,想來周曾二人必不在內。這一下果然又猜中了。汪鐵鶚道:“周師哥和曾師哥都留在北京。幹這些小事,怎能勞動他兩位的大駕?”言下甚有得色。


    程靈素心道:“他二人留在北京,難道這一夥人竟是從北京來的?我再誆他一誆。”輕描淡寫的道:“天下掌門人大會不久便要開啦。你們鷹爪雁行門定要在會裏大大露一露臉。你總要迴北京趕這個熱鬧吧?”汪鐵鶚道:“那還用說?差使一辦妥,大夥全得迴去。”


    胡斐和程靈素都是一怔,均想:“什麽差使?”程靈素道:“貴寨眾位當家的受了招安,給皇上出力,那是光祖耀宗的事哪。”不料這一猜測可出了岔兒,程靈素隻道他們都是盜夥,卻在辦差,那不是受了招安是什麽?那知汪鐵鶚一對細細的眼睛一翻,說道:“什麽招安?你當我們真是盜賊麽?”程靈素暗叫:“不好!”微微一笑,說道:“你們裝作是黑道上的朋友,大家心照不宣,又何必點穿?”她雖掩飾得絲毫沒露痕跡,但汪鐵鶚居然也起了疑心,程靈素再以言語相逗,他便隻瞪著眼睛,一言不發。


    胡斐忽道:“二妹,你既識得這位汪兄的眾位師哥,咱們可不便再加留難。汪兄,你這就請迴吧!”汪鐵鶚愕然站起。


    胡斐打開石室木門,說道:“得罪莫怪,後會有期。”汪鐵鶚不知他要使什麽詭計,不敢跨步。程靈素拉拉胡斐的衣角,連使眼色。胡斐一笑道:“小弟胡斐,我義妹程靈素,多多拜上周曾兩位武師。”說著輕輕往汪鐵鶚身後一推,將他推出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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