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郎道:“這一招‘橫身攔腰斬’,虛步踏得太實,凝步又站得不穩,目光不看對手,卻斜過來瞧著我。錯了,錯了!單刀又提得太高,該再垂下二寸才對。”孫伏虎、尉遲連、楊賓三人都是一怔,心想:“這幾句話對門對路,正如當日師父教招的說話,莫非她真會六合刀法?”


    何思豪聽那女郎與尉遲連對答,一直默不作聲,這時插口說道:“姑娘來此有何貴幹?尊師是那一位?”那女郎不答他問話,反問:“今日少林韋陀門選立掌門,是也不是?”何思豪道:“是啊!”那女郎又道:“隻要是本門中人,誰的武功最強,誰便執掌門派,旁人不得異言,是也不是?”何思豪道:“正是!”那女郎道:“很好!我今日正是要來做韋陀門的掌門人。”


    眾人見她臉色鄭重,說得一本正經,不禁愕然相顧。


    何思豪見這女郎生得美麗,起了一番惜玉憐香之意,笑道:“姑娘若也練過武藝,待會請你演一路拳腳,好讓大家開開眼界。現下先讓他們三位師兄弟分個高低如何?”


    那女郎哼了一聲,道:“他們不必再比了,一個個跟我比便是。”她手指韋陀門的一名弟子,說道:“把刀借給我一用。”她雖年輕纖弱,但說話的神態中自有一股威嚴,竟令人不易抗拒。那弟子稍一遲疑,將刀遞了過去,可是他並非倒轉刀柄,而是刀尖向著女郎。


    那女郎伸出兩指,輕輕挾住刀背,輕輕提起,一根小指微微翹出,倒似是閨中刺繡時的蘭花手一般。她兩指懸空提著單刀,冷然道:“是兩位一起上麽?”


    楊賓自來瞧不起女子,心想好男不與女鬥,我堂堂男子漢,豈能跟娘兒們動手?何況這女郎瘋瘋顛顛,倒有幾分邪門,還是別理她為妙,便提刀退開,說道:“大師哥,你打發了她吧!”孫伏虎也自猶豫,道:“不,不……”他一言未畢,那女郎叫道:“燕子掠水!”右手兩根手指鬆開,單刀下掉,手掌一沉,已抓住了刀柄,左手扶著右腕,刃口自下向上掠起,左手成鉤,身子微微向後一坐。這一刀正是韋陀門正宗的六合刀法。


    孫伏虎料不到她出招如此迅捷,但這一路刀法他浸淫二十餘年,已練得熟到無可再熟,當下還了一招“金鎖墜地”。那女郎道:“關平獻印。”翻轉刀刃,向上挺舉。按理她既使了“燕子掠水”單刀自下向上,那麽接下去的第二招萬萬不該再使“關平獻印”,又再自下向上。那知她這一招刀身微斜,舉刀過頂,突然生出奇招,刃口陡橫。孫伏虎嚇了一跳,急忙低頭。那女郎又叫:“鳳凰旋窩!”左手倏出,在孫伏虎手腕上一擊,單刀向下急斬。


    隻聽當的一聲,孫伏虎單刀落地,女郎的單刀卻已架在他頸中。旁觀眾人“啊”的一下,齊聲驚唿,眼見她揮刀急斬,孫伏虎便要人頭落地。那知這一刀疾揮而下,勢道極猛,卻忽地收住,刃口剛好與他頭頸相觸,連頸皮也不劃破半點。這手功夫當真匪夷所思。


    胡斐隻瞧得心中怦怦亂跳,自忖要三招之內打敗孫伏虎並不為難,但最後一刀勁力拿捏如此之準,輕重不差厘毫,自己隻怕尚有不及。廳上眾人之中,本來隻他一人心知那女郎武功了得,但經此三招,人人撟舌不下。


    孫伏虎頭頸低沉,要避開刃鋒,豈知女郎的單刀順勢跟落。孫伏虎本已彎腰低頭,此時額角幾欲觸地,猶似向那女郎磕頭。他空有一身武功,利刃加頸,竟半分動彈不得。那女郎向眾人環視一眼,收起單刀,緩緩問道:“你練過‘鳳凰旋窩’這招沒有?”孫伏虎站直身子,低頭道:“練過。”心想:“這一招我生平不知使過幾千幾萬遍,但從來沒這般用法。”驚疑之下,心中亂成一片,提刀退開。


    楊賓見那女郎三招便將大師兄製服,突起疑心:“莫非大師兄擺下詭計,要奪掌門,故意跟這女子串通了來裝神裝鬼?”越想越對,大聲質問:“大師哥,你三招便讓了人家,那是什麽意思?我韋陀門的威名也不顧了嗎?”孫伏虎驚魂未定,也不知怎地胡裏胡塗的便讓人家製在地下,一時無言可答,隻結結巴巴的道:“我……我……”楊賓怒道:“你什麽?”提刀躍出,戟指喝道:“你這……”


    隻說了兩個字,眼前突然白光閃動,那女郎的單刀自下而上掠了過來,她刀法太快,難以瞧得清楚,依稀似是一招“燕子掠水”,楊賓忙亂之中,順手還了一招“金鎖墜地”,這是他在師門中練熟了的套子。那女郎不等雙刃相交,單刀又即一舉,變為“關平獻印”,跟著斜刀橫出。楊賓嚇了一跳,大叫道:“鳳凰旋窩。”語聲未畢,手腕一麻,手中單刀落地,對方的鋼刀已架在自己頸上。


    那女郎這三招與適才對付孫伏虎的刀法一模一樣,重複再使,人人瞧得清楚,隻出手更快,更加令人猝不及防,而這一刀斬下,離地不到三尺,楊賓的額頭幾欲觸地。


    那女郎冷然道:“服不服了?”楊賓滿腔怒火,大聲道:“不服。”那女郎手上微微使勁,刀刃向下稍壓。楊賓極是強項,心道:“你便將我腦袋斬下,我額頭也不點地。”頭頸反而一挺。


    那女郎無意傷他性命,將單刀稍稍提起,問道:“你要怎地才肯服了?”楊賓心想她的刀法有些邪門,但真實武功決計不能勝我,大聲道:“你有膽子,就跟我比槍。”那女郎道:“好!”收起單刀,向借刀的弟子拋了過去,說道:“我瞧瞧你的六合槍法練得如何?”


    楊賓跳起身來,他臉色本紅,這時盛怒之下,更脹得猶似紫醬一般,大叫:“快取槍來,快取槍來!”一名弟子到練武廳去取了一柄槍來。楊賓大怒若狂,反手便是個耳括子,罵道:“這女人要和我比槍法,你沒聽見麽?”這弟子給他一巴掌打得昏頭昏腦,一時會不過意來。另一名弟子怕師父再伸手打人,忙道:“弟子去再拿一把。”奔入內堂,又取了一把槍來。


    那女郎接過長槍,說道:“接招吧!”提槍向前送出,使的是一招“四夷賓服”。這是六合槍中最精妙的招數,稱為二十四式之首,其中妙變繁富,乃中平槍法。胡斐精研單刀拳腳,對其餘兵刃均不熟悉,向那中年武師望了一眼,目光中含有請教之意。這武師武功平平,但跟隨萬老拳師多年,對六合門的器械拳腳卻看得多、聽得多了,於是背誦歌訣道:“中平槍,槍中王,高低遠近都不妨;去如箭,來如線……”


    他歌訣尚未背完,楊賓已還了一招。那女郎槍尖向下壓落。那武師道:“這招‘美人認針’,招數也隻平平,她槍法隻怕不及楊師兄……”突見那女郎雙手捺落,槍尖向下,已將楊賓的槍頭壓住,正是六合槍法中的“靈貓捕鼠”。這一招稱為“無中生有槍”,乃是從虛式之中,變出極厲害的家數。


    隻三招之間,楊賓又已受製。他力透雙臂,吼聲如雷,猛力舉槍上崩。那女郎提槍微抖,喀的一聲響過,楊賓槍頭已遭震斷。那女郎槍尖翻起,指上他小腹,輕聲道:“怎麽?”


    眾人的眼光一齊望著楊賓,但見他豬肝般的臉上倏地血色全無,慘白如紙,身子顫動,啪的一聲,摔手拋落槍杆,叫道:“罷了,罷了!”轉身向外急奔。他一名弟子叫道:“師父,師父!”追近身去。楊賓飛腿將弟子踢了個筋鬥,頭也不迴的奔出大門去了。


    大廳上眾人驚訝莫名。這女郎所使刀法槍法,確是韋陀門正宗武功。孫伏虎與楊賓都是韋陀門中好手,但不論刀槍,都不過三招,便給她製得更無招架餘地。


    尉遲連早收起了對那女郎的輕視之意,心中打定了主意,抱拳上前,說道:“姑娘武功精妙絕倫,在下自然不是對手,不過……”那女郎秀眉微蹙,道:“你話兒很多,我也不耐煩聽。你如口服心服,便擁我為掌門,倘若不服,爽爽快快的動手便是。”尉遲連臉上微微一紅,心道:“這女子手上辣,口上也辣得緊。”便道:“我師兄師弟都已服輸,在下不獻獻醜是不成的了……”


    那女郎截住他話頭,道:“好,你愛比什麽?”尉遲連道:“韋陀門自來向稱拳刀槍三絕……”那女郎也真爽快,將大槍一拋,道:“唔,那你是要比拳腳了,來吧!”


    尉遲連道:“咱們正宗的六合拳是不用比了,我自然和姑娘差得遠,在下想請教一套赤尻……”那女郎臉色更是不豫,道:“哼,你精研赤尻連拳,那也成!”右掌一起,便向他肩頭琵琶骨上斬落。


    這“赤尻連拳”也是韋陀門的拳法之一,以六合拳為根基,以猴拳為形,乃一套近身纏鬥的小擒拿手法,每一招不是拿抓勾鎖,便是點穴打穴。尉遲連見她刀槍招數厲害,自恃這套赤尻連拳練得極熟,心想她武功再強,小姑娘膂力總不及我,何況貼身近戰,女孩兒家有許多顧忌之處,自己便可乘機取勝。


    那女郎明白他心意,一起手便出掌而斬。尉遲連左手揮出,想格開她右掌,順手迴點肩井穴。那女郎手腕竟不與他相碰,手掌稍轉,指頭已偏向左側,逕點他左胸穴道。


    尉遲連大喜,右掌迴格,左手拿向她腰間。那女郎右腿突然從後繞過自己左腿,從左邊踢將出來,砰的一腿,將他踢得直飛出去,摔在天井石板上,臉上鮮血直流。那女郎使的招式正是赤尻連拳,但竟不容他近身。三名師兄弟之中,倒是這尉遲連受傷見血。


    何思豪見那女郎武功高強,心中甚喜,滿滿斟了一杯酒,恭恭敬敬的送過去,說道:“姑娘藝壓當場,即令萬老拳師複生,也未必有如此高明武功。姑娘今日出任掌門,眼見韋陀門大大興旺。可喜可賀。”


    那女郎接過酒杯,正要放到口邊,廳角忽有一人怪聲怪氣的說道:“這位姑娘是韋陀門的麽?我看不見得吧。”那女郎轉頭往聲音來處看去,隻見人人坐著,隔得遠了,不知說話的是誰,冷笑道:“那一位不服,請出來說話。”


    隔了片刻,廳角中寂然無聲。何思豪道:“咱們話已說明在先,掌門人一席憑武功而定。這位姑娘使的是韋陀門正宗功夫,刀槍拳腳,大家都親眼見到了,可沒一點含糊。本門弟子之中,有誰自信勝得過這位姑娘的,盡可上來比試。兄弟奉福大帥之命,邀請天下英雄豪傑進京,邀到的人武藝越高,兄弟越有麵子,這中間可決無偏袒啊。”說著幹笑了幾聲。


    他見無人接口,向那女郎道:“眾人既無異言,這掌門一席,自然是姑娘的了。武林之中,各門各派的掌門人兄弟也見過不少。可是從無一位如此年輕,如此美……咳咳,如此年輕之人,當真是英雄出在年少,有誌不在年高。咱們說了半天話,還沒請教姑娘尊姓大名呢。”


    那女郎微一遲疑,想要說話,卻又停口。何思豪道:“韋陀門的弟子,今天到了十之八九,待會便要拜見掌門,姑娘的大名,他們可不能不知啊。”那女郎點頭道:“說的是。我姓袁……名叫……名叫紫衣。”何思豪武功平平,卻見多識廣,瞧她說話神情,心想這未必是真名,她身穿紫衫,隨口便謅了“紫衣”兩字,但也不便說破,笑道:“袁姑娘便請上座,我這首席要讓給你才是呢。”


    按照禮數,何思豪既是來自京師的武官,又是韋陀門的客人,袁紫衣便算接任掌門,也得在末座主位相陪。但她毫不謙遜,見何思豪讓座,當即大模大樣的在首席坐下。


    忽聽廳角中那怪聲怪氣的聲音哭了起來,一麵哭,一麵說道:“韋陀門當年威震武林,今日卻怎地如此衰敗?竟讓一個乳臭未幹的女娃娃上門欺侮啊!哦哦,哇哇哇!”他哭得真情流露,倒似不是有意譏嘲。


    袁紫衣大聲道:“你說我乳臭未幹,出來見過高低便了。”這一次她瞧清楚了發話之人,是個六十來歲的老者,身形枯瘦,留著一撇鼠尾須,頭戴瓜皮小帽,腦後拖著一根稀稀鬆鬆的小辮子,頭發已白了九成。他伏在桌上,號啕大哭,叫道:“萬鶴聲啊萬鶴聲,人家說你便死而複生,也敵不過這位如此年輕、如此美貌的姑娘,當真是佳人出在年少,貌美不可年高啊。”


    他最後這幾句話,顯是譏刺何思豪的了。廳中幾個年輕人忍不住笑出聲來。隻聽這老者又哭道:“武林之中,各門各派的英雄好漢兄弟也見過不少,可從沒見過如此不要臉的官老爺啊!”眾人聽了,廳上群情聳動,人人知他是正麵向何思豪挑戰了。


    何思豪如何忍得,大聲喝道:“有種的便滾出來,鬼鬼祟祟的縮在屋角裏做烏龜麽?”那老者仍放聲而哭,說道:“兄弟奉閻羅王之命,邀請官老爺們到陰世大會,邀到的人官兒做得越大,兄弟越有麵子啊。”何思豪霍地站起,向廳角急奔過去,左掌虛晃,右手便往老者頭頸裏抓去。那老者哭聲不停,突然一道黑影從廳角裏直飛出來,砰的一聲,摔在當地,正是何思豪,雙手雙腳上挺,舞動不已,一時爬不起身。眾人都沒瞧明白他是如何摔的。另一名侍衛見同伴失利,拔出腰刀搶上前去,廳上登時亂了,但見黑影一晃,風聲響處,這侍衛又砰的一聲摔在席前。


    胡斐一直在留神那老者,見他摔跌這兩名侍衛手法幹淨利落,使的便是尉遲連與袁紫衣適才過招的“赤尻連拳”,看來這老者也是韋陀門的,隻是他武功高出尉遲連何止倍蓰,定是他們本門的高手。他對清廷侍衛素無好感,何況這二人與鳳天南狼狽為奸,見這二人摔得狼狽,隔了好一陣方才爬起,心中暗自高興。


    袁紫衣見到了勁敵,離席而起,說道:“閣下有何見教,請爽爽快快的說吧,我可見不得人裝神弄鬼。”言語中多了幾分禮貌。那老者從廳角裏緩緩走出來,臉上仍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袁紫衣見他麵容枯黃,顴骨高起,雙頰深陷,倒似是個陳年的癆病鬼,但雙目炯炯有神,當下不敢怠慢,凝神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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