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寶震年輕識淺,卻全不明白母親這番深意,又歡喜,又詫異,想到母親肯為自己主持這門親事,歡喜倒有九分,隻剩下一分詫異。


    馬行空隻怕再聽下去給商老太發覺,凝神提氣,悄悄走遠,迴到自己屋中時抹了額頭一把冷汗,猛然想起:“那奔到後山的瘦小黑影卻又是誰?”


    第二天午後,馬行空穿了長袍馬褂,命商寶震請母親出來,有幾句話商量。商寶震又驚又喜,心想:“難道母親這麽快就已跟他提了親?瞧他這副神氣打扮,那可不同尋常。”請母親來到後廳,和馬行空分賓主坐下,自己下首相陪。他望望母親,又望望馬行空,一顆心怦怦直跳,但聽馬老鏢頭道謝護鏢之德,東道之誼,商老太滿口謙詞,隻盼他二人說到正題,但兩個言來語去,盡是客套。


    說了好一會,馬行空才道:“小女春花這丫頭的年紀也不小了,我想跟商老太商量一件事。”商寶震心中怦的一下大跳。商老太大是奇怪:“卻也沒聽說女家先開口來求親的。”說道:“馬老師盡說不妨,咱們自己人,還拘什麽禮數?”馬行空道:“我除了這丫頭,一生就收得一個徒弟。他天資愚鈍,性子又鹵莽,但我從小就當他親兒子一般看待。這孩子跟春兒也挺合得來,我就想在貴莊給他二人訂了這頭親事。”


    商寶震越聽越不對,聽到最後一句話時,不自禁的站起。商老太心下大怒:“這老兒好生厲害,定是我那不中用的兒子露了破綻。”當下滿臉堆歡,連聲“恭喜”,又叫:“孩兒,快給馬老伯道喜!”商寶震腦中胡塗一片,呆了一呆,直奔出外。


    馬行空又和商老太客氣好一陣子,才迴屋中,將女兒和徒兒叫來,說今日要給二人訂親。徐錚大喜過望,笑得合不攏嘴來,馬春花紅暈雙頰,轉過了頭不作聲。馬行空說道:“咱們在這兒先訂了親。至於親事嘛,那是得迴咱自個家去辦的了。”他知女兒和徒兒心中藏不住事,昨晚所聞所見,半句不提。


    馬春花嬌憨活潑,明豔動人,在商家堡這麽八個月一住,商寶震和她日日相見,竟教他一縷情絲,牢牢的縛在這位姑娘身上。他剛得母親答允要給自己提親,料想事無不諧,雖聽母親說與馬家有仇,但想大仇人畢竟是胡一刀與苗人鳳,馬家之仇自己從中調處,日久之後,必能化解,正在滿懷喜悅之際,突然聽到了馬行空那幾句晴天霹靂一般的言語。他獨自坐在房中,從窗中望出去,呆呆的瞧著院子中一株銀杏,真難相信適才聽到的話竟會是馬行空口中說出來的。


    他喪魂落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直至一名家丁走進房來,說道:“少爺,練武的時候到啦,老太太等了你半天呢。”商寶震一驚,暗叫:“糟糕,胡裏胡塗的誤了練武時候,須討一頓好罵。”從壁上摘下了鏢囊,快步奔到練武廳中。


    隻見商老太坐在椅中,神色如常,說道:“今兒練督脈背心各穴。”轉頭向兩名持牌的家丁叫道:“將牌兒拿穩了,走動!”商寶震暗暗納罕:“馬老師說這等話,怎地媽毫不在乎?”但商老太平日訓子極嚴,練武之際尤其沒半點寬縱,稍一不慎,打罵隨之,商寶震取金鏢扣在手裏,不敢胡思亂想,凝神聽著母親叫穴。


    隻聽商老太叫道:“苗人鳳,命門、陶道!”商寶震右手雙鏢飛出,正中木牌上所繪人形背心兩穴。商老太又叫:“胡一刀,大椎、陽關!”商寶震左手揚起,認明穴道,登登兩聲發出,“大椎穴”打準了,“陽關穴”卻稍偏了些,突然間見到木牌有異,一聲驚噫脫口而出,定睛看時,見木牌上原來寫著的“胡一刀”三個黑字已然不見。他招手叫那持牌家丁過來,待那木牌拿近,看清楚“胡一刀”三字已給人用利器刮去,卻用刀尖刻了歪歪斜斜的“商劍鳴”三字,這一來適才這兩鏢不是打了仇人,卻是打中了自己父親。商寶震又急又怒,反手一掌,將那家丁打落兩枚牙齒,跟著飛起一腳將他踢倒。


    商老太叫道:“且住!”心想這莊丁自幼在莊中長大,怎能如此大膽,此事定是外人所為,心念一動,立時想到馬行空師徒三人,說道:“請馬老師他們三個來說話。”


    商寶震本來為人精細,今日婚事不成,失意之下,鹵莽出手,聽母親叫請馬老師,立知打錯了人,忙將那莊丁拉起,說道:“打錯了你,別見怪。”伸手去拔牌上人形穴道中的金鏢。商老太伸手攔住,說道:“慢著!就讓他得意一下,又有何妨。”轉頭吩咐莊丁,到老爺靈堂中取紫金八卦刀來。


    馬行空師徒三人走進廳來,見練武廳上人人神色有異。馬行空暗吃一驚:“這老婆子好厲害,一時三刻即便翻臉。”雙手一拱,說道:“老太太唿喚,不知何事?”商老太冷笑道:“先夫已然逝世,馬老師往日雖有過節,卻也不該拿死人來出氣啊。”馬行空一呆,笑道:“在下愚魯,請商老太明示。”商老太向那木牌上一指,道:“馬老師是江湖上響當當的好漢子,這般卑鄙行逕,想來也不屑為,請問是令愛所幹的呢,還是賢高徒的手筆?”說著雙目閃閃生光,向馬家三人臉上來迴掃視。馬春花從未見過她如此凜然有威,甚為驚詫。


    馬行空見木牌上改了人名,也大為駭異,朗聲道:“小女與小徒雖然蠢笨,但決不敢如此胡鬧。”商老太大聲道:“那麽依馬老師之見,是商家堡自己人幹的勾當了?”


    馬行空想起昨晚所見的那瘦小人形,說道:“隻怕是外人摸進莊來,也是有的。在下昨晚……”商老太攔斷話頭,厲聲喝道:“難道會是胡一刀那狗賊自己,來做這鬼祟的勾當?”


    一言甫畢,突然人圈外一人接著叫道:“不敢去找真人動手,卻將人家名字寫在牌上出氣,這才是卑鄙行逕,鬼祟勾當!”商老太坐在椅上,瞧不見說話之人是誰,但聽到他聲音尖細,叫道:“是誰說話?你過來!”隻見兩名莊丁給人推著向兩旁一分,一個瘦少年走上前來,正是胡斐。


    這一下當真奇峰突起,人人大出意外。商老太反放低了嗓子,說道:“阿斐,原來是你。”胡斐點頭道:“不錯,是我幹的。馬老師他們全不知情。”商老太問道:“你這麽幹,為了什麽?”胡斐道:“我瞧不過眼!是英雄好漢,就不該如此。”商老太點頭道:“你說得對,好孩子,你挺有骨氣。你過來,讓我好好瞧瞧你。”說著緩緩伸出手去。胡斐倒不料她竟會不怒,便走近身去。商老太輕輕握住他雙手,低聲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突然間雙手一翻,一手扣住他左腕“會宗穴”,一手扣住他右腕“外關穴”。


    她這一翻宛似電光石火,胡斐全未防備,登時全身酸麻,動彈不得。若憑他此時武功,商老太又怎能擒得他住?但他畢竟全無臨敵經驗,不知人心險詐,雙腕既入人手,空有周身本事,卻已半分施展不出。商老太一拿之下,便知他筋骨著實有力,唯恐他掙紮,飛腳又踢中他“梁門穴”,命莊丁取過鐵鏈麻繩,牢牢將他手足反綁了,吊在練武廳中。


    商寶震取過一根皮鞭,夾頭夾腦先打了他一頓。胡斐閉口不響,既不呻吟,更不討饒。商寶震連問:“是誰派你來做奸細的?”問一句,抽一鞭,又命莊丁去看住平阿四,別讓他跑了。他滿腔憤恨失意,竟似要盡數在胡斐身上發泄。


    馬春花和徐錚見胡斐頭臉已全是鮮血,心下不忍,幾次想開口勸阻,但馬行空連使眼色,神色嚴厲,命二人不可理會。


    商寶震足足抽了三百餘鞭,終究問不到主使之人,眼見再打下去便要把他活活打死,這才拋下鞭子,罵道:“小賊,是奸賊胡一刀派你來的是不是?”胡斐突然張嘴哈哈大笑。他這樣一個血人兒,居然尚有心情發笑,而且笑得甚為歡暢盡意,並無做作,更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商寶震搶起鞭子,又待再打,馬春花再也忍耐不住,大叫道:“不要打了!”商寶震的皮鞭舉在半空,望著馬春花的臉色,終於緩緩垂下。


    胡斐身上每吃一鞭,就恨一次自己愚蠢,竟不加防備而自落敵人之手,當時全身皮開肉綻,痛得幾欲昏去,忽聽馬春花“不要打了”四字出口,睜開眼來,見她臉上滿是同情憐惜之色,不由得大是感激。


    商老太見兒子為女色所迷,隻憑人家姑娘一句話便即住手停鞭,惱怒異常,鼻孔中微微一哼,卻不說話。馬行空道:“商老太,你好好拷打盤查,總要問個水落石出。春兒、錚兒,咱們出去吧!”隨即向商老太一抱拳,領著女兒徒弟,走了出去。


    馬春花出了練武廳,埋怨父親道:“爹,打得這麽慘,怎麽見死不救,還教她好好拷打?”馬行空道:“江湖上人心險惡,女孩兒家懂得什麽?”


    對父親這幾句話,馬春花確是不懂,這天晚上想到胡斐全身是血的慘狀,心中難受,睡到四更時分,翻來覆去的再也睡不著了,悄悄爬起,從百寶囊中取出一包金創藥,出房門向練武廳走去。


    走到廊下,隻見一個人影踱來踱去,長籲短歎,聽聲音正是商寶震。這時他也瞧見了馬春花,停步不動,低聲道:“馬姑娘,是你麽?”馬春花道:“是啊!你怎還不睡?”商寶震搖頭道:“遭逢今日之事,我怎麽睡得著?你怎麽不睡?”馬春花說道:“我跟你一樣,也牽掛著今日之事,心裏難受。”她所說的“今日之事”,是指胡斐遭打。商寶震所說的卻是指她的終身另許他人,這時聽她說“心裏難受”,不由得身子發抖,暗想:“她果然對我甚有情意,她終身許配給那姓徐的蠢才,實是迫於父命,無可奈何。”當下大著膽子,上前一步,柔聲叫道:“馬姑娘!”


    馬春花道:“嗯,商少爺,我想求你一件事。”商寶震道:“你何必求?你要我做什麽,我就給你做什麽,就要我當場死了,把我的心掏出來給你看,那也成啊。”這幾句話說得情熱如沸,其實他心中想說已久,卻一直不敢啟唇,這時想到好事成空,她又半夜裏出來細訴衷情,終於忍耐不住。


    馬春花聽他這麽說,不禁愕然,平日但見他對自己溫文有禮,隻道他是大家公子,生性如此,實不知對自己竟懷如此深情,一呆之後,笑道:“我要你死幹什麽?”商寶震四下張望,怕在此處耽得久了給旁人見到,低聲道:“這裏說話不便,咱們到牆外去。”馬春花點點頭,兩人越牆而出。


    商寶震攜著她手,走到一排大槐樹下並肩坐下。馬春花輕輕將手縮迴,道:“商少爺,那你是肯答允我了?”商寶震伸出手去握住她手,道:“你說便是,何必問我?”馬春花又將手從他手中縮迴,說道:“我請你去放了阿斐,別再難為他了。”


    這時樹頂上簌簌一動,但二人均未在意。她此言出口之先,商寶震盡想著田歸農和苗夫人的私情,滿腔熱望,隻盼她求自己帶她私奔逃走,此舉要背棄母親,既傷母子之情,且從此失卻商家堡的庇護,兩手空空,委實非同小可,但心中對馬春花愛戀情熱,再大的危難也再不顧忌,自是一口答允,豈知她所求的竟是去放那小賊,不禁大為失望,一時黯然不語。


    馬春花道:“怎麽?你不肯答允麽?”商寶震道:“你既喜歡,我總答允的,拚著給媽責罵便是了。”馬春花大喜,道:“謝謝你,謝謝你!”站起身來,道:“那麽咱們去放他吧。”商寶震求道:“再在這兒多坐一會。”馬春花覺他既然答允放人,不便拂他之意,重又坐迴。商寶震道:“你的手讓我握一會兒。”馬春花想到他情癡一片,也甚可憐,嫣然一笑,伸手讓他握著。


    商寶震輕輕握著她柔膩潤滑的小手,感慨萬端,險些要掉下淚來。過了半晌,馬春花道:“阿斐給你吊著,多可憐的,你先去放了他,我再給你握一會兒,好不好?”說著縮手站起。商寶震歎了口氣,跟著站起。


    突聽得樹頂颯然有聲,一團黑影飛躍而下,站在兩人麵前,笑道:“不用你放,我早出來啦!”馬商二人大吃一驚,待得瞧清楚眼前之人瘦瘦小小,竟是胡斐,心中的驚駭都變成了奇怪,齊聲問道:“誰放你的?”胡斐笑道:“我何必要人放!我愛出來便出來了。”


    他給商老太點了穴道,過了四個時辰,穴道自解,那鐵鏈麻繩再也縛他不住。他使出收肌縮骨之法,從煉索中輕輕脫出,幸好鞭子打得雖重,卻僅為肌膚之傷,並未損到筋骨。他活動了一下手足,待要去救平阿四,卻聽得馬商二人說話和越牆出外之聲,當下搶在頭裏,躲在樹頂偷聽。他輕功高超,那二人又在全神貫注的說話,並未知覺。他先前見馬春花美麗,知好色而慕少艾,隻是少年人無知無識的一時情熱,待聽得馬春花為自己而向商寶震求情,感激之情自此銘心刻骨,再難忘懷。


    商寶震聽他說自己出來,那裏肯信,疑心大起:“定是又有奸細混入了商家堡來?”搶上去抓他胸口。胡斐吃了他幾百鞭子,這口怨氣如何能忍?身形晃處,左右開弓,啪啪啪啪,霎時之間連打了他四個耳光。


    商寶震急忙伸手招架,胡斐左手一晃,心道:“這是虛招。”引得他伸手來格,說道:“實招來啦!”右手砰的一拳,迎麵正中他的鼻子,立時鮮血長流。商寶震“啊”的一聲,胡斐跟著起腳一鉤,商寶震急忙躍起,那知對手連環腳踢出,乘他人在半空,下盤無據,跟著一腳,將他踢了一個筋鬥。胡斐心道:“虛實兼出,諒你師父也不懂!”這幾下快捷無倫,待得馬春花看清楚時,商寶震已連中拳腳,給踢翻在地。


    胡斐氣猶未泄,礙著馬春花在旁,再打下去她定要出麵幹預,她對自己一片好心,大丈夫恩怨分明,隻要她一句話,自己焉能不聽?當即拍手叫道:“姓商的小狗賊,你敢追我麽?”說著轉身便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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