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中曾有一段短短的時光,對武功感到了一點興趣,那是丈夫的一個朋友來作客的時候。那就是這個英俊瀟灑的田歸農。他沒一句話不在討人歡喜,沒一個眼色不是軟綿綿的教人想起了就會心跳。但奇怪得很,丈夫對這位田相公卻不大瞧得起,對他愛理不理的,招待客人的事兒就落在她身上。相見的第一天晚上,她睡在床上,睜大了眼睛望著黑暗的窗外,忍不住暗暗傷心:為什麽當日救她的不是這位風流俊俏的田相公,偏生是這個木頭一般睡在身旁的丈夫?她卻不懂,這個田相公武功不夠,根本救不了她,就算能救,他也不肯冒險出手。


    過了幾天,田歸農跟她談論武功,發覺她一點兒也不會,便教了她幾路拳腳。她學得很起勁,雖然她還是不喜歡武功,隻因是他教的,就興致勃勃的學了。


    終於有一天,她對他說:“你跟我丈夫的名字該當對調了才配。他最好是歸農種田,你才真正是人中的鳳凰。”也不知是他早有存心,還是因為受到了這句話再加上眼色的風喻,終於,在一個熱情的夜晚,賓客侮辱了主人,妻子侮辱了丈夫,母親侮辱了女兒。


    那時苗人鳳在月下使刀,他們的女兒苗若蘭甜甜地睡著……


    南蘭頭上的金鳳珠釵跌到了床前地下,田歸農給她拾了起來,溫柔地給她插在頭上,鳳釵的頭輕柔地微微顫動……


    她於是下了決心。丈夫、女兒、家園、名聲……一切全別了,她要溫柔的愛,要體貼和熱情。於是她跟著這位俊俏的相公從家裏逃了出來。丈夫抱著女兒從大風雨中追趕了來,女兒在哭,在求,在叫“媽媽”。但她已經下了決心,隻要和歸農在一起,哪怕隻過短短的幾天也是好的,隻要和歸農在一起,給丈夫殺了也罷,剮了也罷。她很愛女兒,然而這是苗人鳳的女兒,不是田歸農和她生的女兒。她聽到女兒的哭求,但在眼角中,她看到了田歸農動人心魄的微笑,因此她不再迴過頭來。


    苗人鳳在想:隻盼她跟著我迴家去,這件事以後我一定一句不提,我隻有加倍愛她,隻要她迴心轉意,我要她,女兒要她!


    苗夫人在想:他會不會打死歸農?他很愛我,不會打我的,但會不會打死歸農?


    苗若蘭小小的心靈中在想:媽媽為什麽不理我?不肯抱我?我不乖嗎?


    田歸農也在想他的心事。他的心事是深沉的。他想到闖王所留下的無窮無盡的財寶,苗夫人是打開這寶庫的鑰匙。當然,她很美麗,嬌媚無倫,但更重要的是闖王的寶庫,苗人鳳會不會打死我呢?


    苗人鳳在等待,廳上的鏢客、群盜、侍衛、商家堡的主人、獨臂人和小孩,大家都在等待。


    廳上有很多人,但誰也不說話,隻聽到一個小女孩在哭叫:“媽媽!媽媽!抱抱蘭蘭!”即使是最硬心腸的人,也盼望她迴過身來抱一抱女兒。


    自從走進商家堡大廳,苗人鳳始終沒說過一個字,一雙眼像鷹一般望著妻子。


    外麵在下著傾盆大雨,電光閃過,接著便是隆隆的雷聲。大雨絲毫沒停,雷聲也是不歇的響著。


    終於,苗夫人的頭微微一側。苗人鳳的心猛地一跳,她看到妻子在微笑,眼光中露出溫柔的款款深情。她是在瞧著田歸農。這樣深情的眼色,她從來沒向自己投注過一次,即使在新婚中也從來沒有過。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瞧見。


    苗人鳳的心沉了下去,他不再盼望,緩緩站起,用油布細心地妥貼地裹好了女兒,放在自己胸前。他非常非常的小心,世上再沒這樣慈愛、這樣傷心的父親。


    他大踏步走出廳去,始終沒說一句話,也不迴頭再望一次,因為他已經見到了妻子那深情的眼色。


    大雨落在他壯健的頭上,落在他粗大的肩上,雷聲在他的頭頂響著。


    小女孩的哭聲還在隱隱傳來,但苗人鳳大踏步去了。他抱著女兒,在大風大雨中大踏步走著。


    他們沒迴家去。這個家,以後誰也沒迴去……


    第三迴


    英雄年少


    苗人鳳抱著女兒,在大風雨中離開了商家堡。俠士雖去,餘威猶存。他進廳出廳,沒說一言半語,沒出一拳一腳,但群豪震懾,不論識與不識,無不凜然。眾人或驚或愧,或敬或懼,過了良久,仍無人說話,各自凝思。


    苗夫人緩緩站起,嘴角邊帶著強笑,但淚水在眼眶中滾了幾轉,終於從白玉一般的腮邊滾了下來。田歸農倏地起身,左手握住腰間長劍劍柄,拉出五寸,錚的一聲,重歸劍鞘,這一下手勢瀟灑利落已極,低聲道:“蘭妹,走吧。”雙眼望著大車中一鞘鞘的銀鞘,神態雖不減俊雅風流,但語聲微抖,掩不了未曾盡去的心中恐懼。人人都知他剛才對苗人鳳怕得要命,但苗人鳳既已遠去,他對銀鞘又再起貪心。


    馬行空見田歸農仍想劫鏢,強自撐起,叫道:“春兒,取兵刃來!”馬春花見父親受傷非輕,含淚道:“爹!”馬行空聲音威嚴,說道:“快取來。”馬春花從背囊中取出隨著父親走了數十年鏢的金絲軟鞭,正要遞過,突然後堂咳嗽一聲,走出一個老婦,身穿青布棉襖,下係黑裙,脊梁微駝,兩鬢全白,頂心的頭發卻一片漆黑。商寶震雖為田歸農打倒,受傷卻不重,搶上去叫道:“媽,這裏的事你老人家別管,請迴去休息吧。”這老婦正是商寶震的母親。


    商老太點了點頭,不動聲色的道:“栽在人家手裏啦?”語聲嘶啞,甚是難聽。商寶震臉露慚色,垂首道:“兒子不中用,不是這姓田的對手。”說著向田歸農一指,不禁愧憤交集。商老太雙眼半張半閉,黯淡無光,木然向田歸農望了一下,又向苗夫人望了一下,喃喃道:“好個美人兒!”


    突然一個黃瘦男孩從人叢中鑽了出來,指著苗夫人叫道:“你女兒要你抱,幹麽你不睬她?你做媽媽的,一點良心也沒有?雷公劈死你!”


    這幾句話人人心中都想到了,可是卻由一個乞兒模樣的黃瘦小兒說出口來,眾人心中都是一怔。隻聽轟轟隆隆雷聲過去,那男孩大聲道:“你良心不好,雷公劈死你!”


    戟指怒斥,一個衣衫襤褸的孩童,夾著隆隆雷聲,霎時間竟大有威勢。田歸農一怔,唰的一聲,長劍出鞘,喝道:“小叫化,你胡說八道什麽?”那盜魁閻基搶了上來,喝道:“快給田相公……夫……夫人磕頭。”那男孩不去理他,臉上正氣凜然,仍指著苗夫人叫道:“你……你好沒良心!你壞!”


    田歸農提起長劍,正要分心刺去。苗夫人突然“哇”的一聲,掩麵嚎啕,在暴雨中直奔出去。田歸農顧不得殺那男孩,提劍追去。他一竄一躍,已追到苗夫人身旁,勸道:“蘭妹,這小叫化胡說八道,別理他。”苗夫人哽咽道:“我……我確是良心不好。雷公要劈死我!”哭著說話,腳下絲毫不停,田歸農伸手挽她臂膀,苗夫人用力一掙。田歸農倘若定要挽住,苗夫人再苦練十年武功也掙紮不脫,但他不敢用強,隻得放開了手,軟語勸告。


    二人在暴雨中越行越遠,沿著大路轉了個彎,給一排大柳樹擋住身影。雨點濺地,水花四舞,二人再不轉迴。


    眾人籲了一口氣,轉眼望那孩童,心想這人小小年紀,好大的膽氣,這條命卻不是撿來的?


    閻基冷笑一聲,喝道:“那當真再美不過,閻大爺獨飲肥湯,豈不妙哉!兄弟們,快搬銀鞘啊!”


    群盜轟然答應,散開來就要動手。閻基左足飛起,將那男孩踢了個筋鬥,順手揪住獨臂漢子,喝道:“還我!”


    商老太太嘶啞著嗓子,問道:“閻老大,這兒是商家堡不是?”閻基道:“是啊,商家堡怎麽啦?”商老太道:“我是商家堡的主人不是?”閻基一隻手仍揪住獨臂漢胸口,仰天大笑,說道:“商老婆子,你繞著彎兒跟我說什麽啊?你商家堡牆高門寬,財物定積得不少,你奶奶個雄,可是想送點兒油水給兄弟們使使?”


    群盜隨聲附和,叫嚷哄笑。商寶震氣得臉也白了,道:“媽,別跟他多說。兒子和他拚了。”從鏢行趟子手手中搶過一柄單刀,指著閻基叫陣。


    閻基將獨臂漢一推,狠狠的道:“小子別走,老子待會跟你算帳。”雙手一拍,向著商寶震斜眼而睨,臉上流氣十足,顯然壓根兒沒將他放在眼裏。


    商老太道:“閻老大,你跟我來,我有話對你說。”閻基一怔,油嘴滑舌的道:“到那兒啊?女人的房裏姓閻的可不去。”商老太就似沒有聽見,仍道:“我有要緊話跟你說。”閻基心想:“這老太婆倒有幾分古怪,不知她叫我去那裏?”正待說:“閻大爺沒空跟你囉唆。”商老太已轉身走向內堂,啞聲道:“你沒膽子,也就是了。”


    閻基仰天打個哈哈,笑道:“我沒膽子?”拔腳跟去。二寨主為人細心,將閻基的鬼頭刀遞過,閻基左手倒提了。商寶震不知母親叫他入內是何用意,跟隨在後。


    商老太雖不迴頭,卻聽出了兒子的腳步聲,說道:“震兒留在這兒!閻老大,你叫弟兄們暫別動手。”說這幾句話時沒向兒子和閻基瞧上一眼,但語音中自有一股威嚴,似是發號施令一般。閻基道:“好吧,大夥兒先別動,等我迴來發落!”


    群盜轟然答應,二寨主用黑話吆喝發令,分派人手監視鏢客,防他們有甚異動。


    本來商寶震和三個侍衛相助鏢行,群盜已落下風,但商寶震和徐錚為田歸農所傷,馬行空挨了閻基一腳後,再給田歸農打了一掌,傷勢更重,形勢又自逆轉。群盜既不劫鏢,鏢行人眾也就靜以待變。


    閻基跟隨在商老太背後,見她背脊弓起,腳步蹣跚,原先心中存著三分提防之意,此時盡數拋卻,笑問:“商老婆子,叫我進來可是獻寶麽?”商老太道:“不錯,是獻寶。”閻基心中一動,他一生最為貪財,瞧這商家堡一副大家氣派,底子料必殷實,說不定那商老太見強人降臨,嚇破了膽,獻上珠寶贖命,也是有的,不由得又驚又喜。隻見她一直向後進走去,接連穿過三道院子,到了最後麵的一間屋外,呀的一聲把門推開,自己先走了進去,說道:“請進來吧!”


    閻基伸頭向房裏探視,見是一間兩丈見方的磚房,裏麵空空蕩蕩,隻一張方桌,更無別物,微感蹊蹺,提步進去,大聲道:“有話快說,別裝神弄鬼。”商老太不答,伸手關上木門,又上了門閂。閻基大奇,四下打量,見桌上豎著塊靈牌,上書“先夫商劍鳴之靈位”。閻基心想:“商劍鳴,這名字好熟,是誰啊?”一時想不起來。


    商老太緩緩說道:“你竟敢上商家堡來放肆,可算得大膽。要是先夫在世,十個閻基也早砍了。今日商家堡雖隻剩下孤兒寡婦,卻也容不得狗盜鼠竊之輩上門欺侮。”幾句話說完,腰板一挺,雙目炯炯放光,凜然逼視,一個蹣跚龍鍾的老婦,霎時間變得英氣勃勃。


    閻基微微一驚,心想:“原來這婆娘故意裝老。”但想一個女流之輩,又有何懼,笑道:“上門也上了,欺人也欺了,你又能咬我一口?你咬我隻卵!”


    商老太霍地走到桌旁,從靈牌後麵捧出一個黃色包袱,那包袱灰塵堆積,放在靈牌之後毫不搶眼。她也不拍去灰塵,順手解了結子,打開包袱,隻見紫光閃閃,冷氣森森,卻是一柄厚背薄刃紫金八卦刀。閻基驀地裏記起十餘年前的一件往事,倒退兩步,左手倒提著的鬼頭刀交與右手,叫道:“八卦刀商劍鳴!”


    商老太臉色一沉,叫道:“豪傑雖逝鋼刀在!老身就憑先夫這把八卦刀,要領教閻老大的高招。”忽地抓住刀柄,一招“童子拜佛”,向靈位行了一禮,迴過身來,已成八卦刀法中的第一招“上勢左手抱刀”。但見她沉肩墜肘,氣斂神聚,那裏有半分衰邁老態?


    閻基雖微存戒心,但想以百勝神拳馬行空這等英雄,尚敗在自己手裏,若商劍鳴複生,或許懼他幾分,這老太婆本領再高也屬有限,鬼頭刀虛劈一招,笑道:“你要比試刀法,何不就在大廳之中?巴巴的到這兒來,難道定要丈夫的死人牌位在一旁瞧著,才顯得出本事麽?”商老太凜然道:“不錯,先夫威靈,震懾鼠輩。”閻基不自禁的向靈牌望了一眼,心中有些發毛,急欲了結此事,走出這間冷冰冰、黑沉沉的靈堂,說道:“商老太,你發招吧。”商老太道:“你是客人,閻寨主先請。”她聽他改了稱唿,口頭上也就客氣了些,於是稱他一聲“寨主”。


    閻基道:“在下跟商家堡無冤無仇,劫鏢隻衝著馬老頭兒而來。商老太定要出頭,咱們點到為止,不必真砍真殺。”商老太雙眉豎起,低沉著嗓子道:“沒那麽容易!商劍鳴一生英雄,他建下的商家堡豈容人說進便進,說出便出?”閻基也自惱了,道:“依你說便怎地?”商老太道:“你敗了我手中鋼刀,將我人頭割去,連我兒子也一並殺了……”閻基一驚,心道:“我跟你又沒深冤大仇,隻不過無意冒犯,何必性命相拚?”隻聽她又道:“要是我勝得一招半式,閻寨主頸上腦袋可也得留下。”此言一出,跟著喝道:“進招!”


    閻基氣往上衝,大聲說道:“我不要你母子性命,隻要你這座連田連宅的商家堡。”鋼刀輕晃,欲待進招,商老太一招“朝陽刀”已狠劈過來,又快又猛。閻基急忙側頭,唿的一響,震得右耳中嗡嗡作聲,那刀從右腮邊直削下去,相距寸餘,若閃避慢得一霎,腦袋便給她劈成兩半。


    這一刀先聲奪人,閻基給她的猛砍惡殺嚇得一怔,知她第二招定要迴刀削腰,忙沉鬼頭刀豎架,當的一響,雙刀相交,火光四濺。閻基覺她膂力平平,遠遜於己,本已提起的心又放了下來,一招“推刀割喉”,推了過去。商老太“哼”了一聲,側身避過,道:“四門刀法,不足為奇。”閻基笑道:“平平無奇,卻要勝你。”語聲未畢,踏步上前,使一招“進手連環刀”。商老太不架不讓,竟搶對攻,“削耳撩腮”,舉刀斜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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