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人鳳見眾人言語相激,南仁通取出寶刀,心下已自了然,原來這幾人均是為這口寶刀而來。學武之士將寶劍利刃看得有如性命一般,身懷利器,等於武功增強數倍。他有如此一口寶刀,無怪眾人眼紅。不過他是文官,這刀卻從何處得來?這些人卻又如何知曉?苗人鳳初時提防這幾人陰謀對付自己,一直深自戒備,現下既知他們是想奪寶刀,心下坦然,登時從局中人變成了旁觀客。但見寶刀一出鞘,那“調侯兄”、店伴、腳夫、車夫、補鍋匠一齊湊攏。苗人鳳知道這五人均欲得刀,隻礙著旁人武功了得,才不敢貿然動手,否則以南仁通手無縛雞之力,這把刀早已讓人奪去,那裏等得到今日?南仁通恨那補鍋匠口齒輕薄,本要比試,但見他那把刀鋒銳無比,也非常物,倘若鬥個兩敗俱傷,豈非損傷了至寶?於是說道:“你知道就好,下次可還敢胡說八道麽?”


    正要還刀入鞘,那“調侯兄”突然一伸手,將刀奪過,嚓的一聲輕響,與補鍋匠手中利刃相交,補鍋匠的刀刃斷為兩截,接著又是當的一響,上半截刀身落地。補鍋匠、腳夫、車夫、店伴四人一齊搶過,將“調侯兄”四下圍住。“調侯兄”雖寶刀在手,卻眾寡不敵,將刀還給了南仁通,翹拇指說道:“好刀,好刀!”南仁通臉上變色,責備道:“咳,你也太過魯莽了!”見寶刀無恙,這才喜孜孜的還刀入鞘,迴房安睡。


    苗人鳳知適才五人激南仁通取刀相試,是要驗明寶刀正身,不出一日,五人就有一場流血爭鬥。他雖俠義為懷,但見那南仁通橫行霸道,不是好人,這把刀隻怕也是巧取豪奪而得,心想我自去祭墓,不必理會他們如何黑吃黑的奪刀。


    次日絕早起來,見南仁通已然起行,補鍋匠等固然都已不在店內,連那店伴也已離去。一問之下,這人果然是昨天傍晚才到的惡客,給了十兩銀子,要喬裝店伴。苗人鳳暗暗歎息:“常言道:謾藏誨盜,果然不錯。”結了店帳,上馬便行。


    馳出二十餘裏,忽聽西麵山穀中一個女子聲音慘唿:“救命!救命!”正是南小姐的聲音。苗人鳳心想:“這些惡賊奪了刀還想害人,這可不能不管。”一躍下馬,展開輕身功夫循聲趕去,轉過兩個彎,隻見雪地裏殷紅一片,南仁通身首異處,死在當地。那“冷月寶刀”橫在他身畔,五個人誰也不敢伸手先拿。南小姐卻給補鍋匠抓住了雙手,掙紮不得。


    苗人鳳隱身一塊大石之後,察看動靜。隻聽“調侯兄”道:“寶刀隻一把,卻有五個人想要,怎麽辦?”那腳夫道:“憑功夫分上下,勝者得刀,公平交易。”“調侯兄”向南小姐瞧了一眼,說道:“寶刀美人,都挺難得。”補鍋匠道:“我不爭寶刀,要了這姑娘就是啦。”店伴冷笑道:“也不見得有這麽便宜事兒。武功第一的得寶刀,第二的得美人。”腳夫、車夫齊聲道:“對,就這麽著。”店伴向補鍋匠道:“老兄,勞駕放開手,說不定在下功夫第二,這是我的老婆!”“調侯兄”笑道:“正是!”轉頭厲聲向南小姐道:“你敢再嚷一聲,先斬你一刀再說!”補鍋匠放開了手。南小姐伏在父親屍身之上,抽抽噎噎的哭泣。


    那車夫笑道:“小姐,別哭啦。待會兒就有你樂的啦!”伸手去摸她臉,神色輕薄。


    苗人鳳瞧到此處,再也忍耐不住,大踏步從石後走出,低沉著嗓子喝道:“下流東西,都給我滾!”那五人吃了一驚,齊聲喝道:“你是誰?”苗人鳳生性不愛多話,揮了揮手,道:“一齊滾!”補鍋匠性子最為暴躁,縱身躍起,雙掌當胸擊去,喝道:“你給我滾!”苗人鳳左掌揮出,以硬力接他硬力,一推一揮,那補鍋匠騰空直飛出去,摔在丈許之外,半天爬不起身。


    其餘四人見他如此神勇,無不駭然,過了半晌,不約而同的問道:“你是誰?”苗人鳳又揮了揮手,這次連“滾”字也不說了。


    那車夫從腰間取出一根軟鞭,腳夫橫過扁擔,左右撲上。苗人鳳知五人都是勁敵,聯手攻來,一時之間不易取勝,因此一出手就是狠招,側身避過軟鞭,右手疾伸,已抓住扁擔一端,運力揮抖,喀喇一響,棗木扁擔斷成兩截,左腳飛出,將那車夫踢了一個筋鬥。那腳夫欲待退開,苗人鳳長臂伸處,已抓住他後領,大喝一聲,奮力擲出,那腳夫猶似風箏斷線,竟跌出數丈之外,騰的一響,結結實實的摔入雪地。兩人受傷摔倒,一時爬不起身。


    那“調侯兄”知道難敵,說道:“佩服,佩服,這寶刀該歸閣下。”一麵說一麵俯身拾起寶刀,雙手遞過。苗人鳳道:“我不要,你還給原主!”那“調侯兄”一怔,心想:“世上那有這樣的好人?”一抬頭,見他臉如金紙,神威凜凜,突然想起,說道:“原來是金麵佛苗大俠?”苗人鳳點了點頭。“調侯兄”道:“我們有眼不識泰山,栽在苗大俠手裏,還有什麽話說?”又將寶刀遞上,說道:“小人蔣調侯,三生有幸,得逢當世大俠,這寶刀請苗大俠處置吧!”苗人鳳最不喜別人囉唆,心想拿過之後再交給南小姐便是,伸手握住刀柄。


    他正要提手,突聽嗤嗤兩聲輕響,腿上微微一疼。蔣調侯躍開丈餘,向前飛跑,叫道:“他中了我的絕門毒針,快纏住他。”苗人鳳聽到“絕門毒針”四字,口中“哦”了一聲,暗道:“貴州蔣氏毒針天下聞名,今番中了他的詭計。”心知這暗器劇毒無比,當下深吸一口氣,飛奔而前,頃刻間趕上蔣調侯,一把抓住,伸指在他脅下一戳,已閉住了他穴道,拋在地下。


    腳夫、車夫等本已一敗塗地,忽聽得敵人中了毒針,無不喜出望外,遠遠圍著,均不逼近,要待他毒發自斃。苗人鳳一口氣不敢吞吐,展開輕功,疾向腳夫趕去。那腳夫嚇得魂飛魄散,舍命狂奔。苗人鳳趕到他身後,右掌擊去,正中背心,登時將他五髒震裂。此掌擊出後腳下片刻不停,瞬息間追到車夫身前。那車夫揮動軟鞭護身,隻盼抵擋得十招八招,挨到他身上毒性發作。苗人鳳那裏與他拆什麽招,蒲扇般大手伸出,抓住軟鞭鞭梢,神力到處,一奪一揮,軟鞭倒轉過來,將他打得腦漿迸裂。


    苗人鳳連斃二人,腳上已自發麻,此是生死關頭,不容有片刻喘息,但見店伴與補鍋匠都已在數十丈外,二人是一般的心思,盡力遠遠逃開,以待敵人不支。苗人鳳本來不欲傷人性命,但此時隻要留下一個活口,自己毒發跌倒,就是把自己性命交在他手裏。於是咬緊牙關,手握軟鞭,追趕店伴。那店伴甚為狡猾,盡揀泥溝陷坑中奔跑。但苗人鳳的輕功何等了得,一轉眼已自追上。那店伴眼見難逃,迴身提著匕首撲到。苗人鳳立刻迴頭轉身,一腳倒踹,瞧也不瞧,立即提氣追趕補鍋匠。這一腳正中店伴心窩,踢得他狂噴鮮血,仰天立斃。


    那補鍋匠武功雖不甚強,但鄂北鬼見愁鍾家所傳輕功卻是武林一絕。苗人鳳追奔逐北,毒性發作更快,腳步已自蹣跚,竟追趕不上。補鍋匠見他一顛一躓,心中大喜,暗想:“老天保佑,教我垂手而得寶刀美人。”思念未定,突聽半空唿唿風響,一條黑黝黝的東西橫空而至,待欲閃躲,已自不及。原來苗人鳳知道追他不上,最後奮起神力,擲出軟鞭。這條鋼鑄軟鞭從麵門直打到小腹,補鍋匠立時屍橫雪地。此時苗人鳳也已支持不住,終於一交摔倒。


    南小姐伏在父親屍上,眼見這場驚心動魄的惡戰,嚇得呆了,最後見苗人鳳倒下,忙走上相扶,但苗人鳳身軀高大,她嬌弱無力,又怎扶得起來?苗人鳳神智尚清,下半身卻已麻木,指著蔣調侯道:“搜他身邊,取解藥給我服。”南小姐依言搜索,果然找到一個小小瓷瓶,問苗人鳳道:“是這個麽?”苗人鳳昏昏沉沉,已自難辨,道:“不管是不是,服……服了再說。”


    南小姐拔開瓶塞,將小半瓶黃色藥粉倒在左掌,送入苗人鳳口裏。苗人鳳用力吞下,說道:“快將他殺了!”南小姐大吃一驚,道:“我……我不敢……不敢……”苗人鳳厲聲道:“他是你殺父仇人。”南小姐仍道:“我……我不敢……”苗人鳳道:“再過幾個時辰,他穴道自解。我受傷很重……那時咱兩人死無葬身之地。”


    南小姐雙手提起寶刀,拔出刀鞘,眼見蔣調侯眼中露出哀求之色,她自小殺雞殺魚也是不敢,這殺人的一刀如何砍得下去?


    苗人鳳大喝:“你不殺他,便是殺我!”南小姐吃了一驚,身子一顫,寶刀脫手掉下。這刀砍金斷玉,刃口正好對準蔣調侯的腦袋。隻聽得南小姐與蔣調侯同聲大叫,一個昏暈,軟軟摔下,跌在苗人鳳身上,另一個的腦袋已讓寶刀劈開。


    苗人鳳想到此處,懷中幼女忽然嚶的一聲醒來,哭道:“爸爸,媽呢?我要媽。”苗人鳳還沒迴答,那女孩一轉頭,見到火堆旁的美婦,張開雙臂,大叫:“媽媽,媽媽,蘭蘭找你!”歡然喜躍,要那美婦來抱。


    四周眾人聽那幼女先叫苗人鳳“爸爸”,又叫那美婦“媽媽”,都大感驚異,心想這美婦明明是田歸農之妻,怎麽又會是苗人鳳之女的母親?那女孩這兩聲“媽媽”一叫,大廳中緊張的氣勢又自濃了幾分。幾十個大人個個神色嚴重,那女孩卻歡躍不已。


    那美婦站起身來,走到苗人鳳身旁抱過孩子。那女孩笑道:“媽媽,蘭蘭找你,你抱蘭蘭迴家。”那美婦緊緊摟著她,兩張美麗的臉龐偎倚在一起。女孩在夢中流的淚水還沒幹,這時臉頰上又添了母親的眼淚。


    臉有刀疤的獨臂怪漢一直縮身廳角,靜觀各人。這時輕輕站起,走到盜魁閻基身前,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閻基神色大變,忽地站起。向苗人鳳望了一眼,臉上大有懼色,緩緩伸手入懷,取出一個油紙小包。獨臂人夾手奪過,打開一看,見裏麵是兩張焦黃的紙片。他點了點頭,包好了放入懷內,重行迴到廳角坐下。


    那美婦伸衣袖抹了抹眼淚,突然在女孩臉上深深一吻,眼圈一紅,又要流出淚來,終於強行忍住,霍地站起,把女孩交還給了苗人鳳。那女孩大叫:“媽媽,媽媽,抱抱蘭蘭。”那美婦背向著她,宛似僵了一般,始終不轉過身來。


    苗人鳳耐著性子等待,等那美婦答應一聲,等她迴過頭來再瞧女兒一眼……


    在苗人鳳心中,他早已要將一個人拉過來踏在腳下,一掌打死,但他知道,一定會有人舍命阻止。他的武功是打遍天下無敵手,但他的心腸卻很脆弱,隻因為他是極深極深的愛著眼前這個美婦。


    他聽見女兒在哭叫:“媽媽,媽媽,抱抱蘭蘭!”女兒在他懷中掙紮著要到母親那裏。他耐著性子等待,等那美婦答應一聲,等她迴過頭來再瞧女兒一眼……


    那美婦是耳聾了?還是她的心像鐵一般剛硬?小女孩在連聲哀求:“媽媽,抱抱蘭蘭!”但媽媽一動也不動,背心沒一點兒顫抖,連衣衫也沒一點擺動。


    苗人鳳全身的血在沸騰,他的心要給女兒叫得碎了。三年多之前,滄州雪地裏的事又湧上了心頭:


    雪地裏橫著六具屍身,苗人鳳腿上中了蔣調侯的兩枚絕門毒針,下半身麻痹,動彈不得。南小姐慢慢醒轉,見自己跌在苗人鳳懷裏,急忙站起,雙腳一軟,又坐倒在雪地裏。她驚惶已極,連哭也哭不出聲來。


    苗人鳳道:“牽過那匹馬來。”聲音嚴厲,南小姐隻有遵依的分兒。她將馬牽到苗人鳳身旁,伸出柔軟的手,握住了他蒲扇一般的手掌,想拉他起來。


    苗人鳳道:“你走開!”心想:“你怎麽拉得起我?”這時他兩腿已難行動,抬起上身,伸右手握住馬鐙,手臂微一運勁,身子倒翻上了馬背,說道:“拿了那柄刀!”南小姐失魂落魄般拾了寶刀。苗人鳳伸左手在她腰間輕輕一帶,將她提上了馬背。兩人並騎,慢慢迴到小客店中。


    苗人鳳運足功勁,才沒在馬上昏暈過去,但一到店前,再也支持不住,翻身落在雪地。兩名店小二奔出來扶了他進去。


    苗人鳳卷起褲腳,將兩枚毒針拔了出來,他叫店小二給他吸出腿上毒血,雖許以重酬,店小二仍害怕躊躇。


    南小姐將柔嫩的小口湊在他腿上,將毒血一口一口的吸出來。她知道:這一來,自己就是他的人了。他是大俠也好,是大盜也罷,再沒第二條路,她已決心跟著他了。苗人鳳也知道:這幾口毒血一吸,自己無牽無掛、縱橫江湖的日子是完結啦。他須得終身保護這女子。這個千金小姐的快樂和憂愁,從此就是自己的快樂與憂愁了。


    他及時服了蔣調侯的解藥,性命可保,但絕門毒針非同小可,不調治十天半月,兩腿沒法使喚。他取出銀子,命店小二去收殮了南小姐的父親,也收殮了那五個企圖搶奪寶刀的豪客。


    南小姐與他同住在一間房裏,服侍他、陪伴他。經過了這場驚心動魄的變故,南小姐一閉眼就見到雪地裏那場慘劇,見到父親為賊人殺死,見到自己手中的寶刀掉下去,殺死了一個人。她常常在睡夢中哭醒。


    苗人鳳不善言辭,從來不說一句安慰的言語。但南小姐隻要見到他沉靜鎮定的臉色、同情的眼光,就不再害怕了。


    她跟他說,她父親南仁通在江南做官,捉到了一名江洋大盜,得到這柄“冷月寶刀”。不久南仁通調補京官,他要將寶刀獻給當道,滿心隻想飛黃騰達,不料卻因此枉自送了性命。苗人鳳問起那江洋大盜的姓名,南小姐卻說不上來,她隻知這大盜是在獄中病死的。他想:不知是那一個好漢,不明不白的又給害死了。那五名奪刀的豪客,必定識得這大盜,知道大盜有柄寶刀,於是一路跟蹤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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