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迴迴、革裏眼、左金王、亂世王、爭世王等均想,倘若爭鬥再起,隻有給老兄弟們魚肉的份兒,正要辭出,隻見一個中等身材的大將走上兩步,躬身道:“請皇上下旨,到底咱們對弟兄們怎麽說才是?”李自成道:“穀兄弟,你說該當怎麽說?”那將軍叫做穀大成,說道:“屬下隻懂得聽皇上吩咐拚了命打仗,皇上怎麽說,大夥兒就怎麽幹。”爭世王劉希堯心想:“這穀大成倒機伶得緊,我也湊上幾句。”說道:“穀大哥說得對,大夥兒不可爭吵,人人聽皇上的聖旨便是。”


    眾人身後一個聲音輕聲道:“陳圓圓不能送還給吳三桂,咱們搶了的花姑娘,可也不能送還了。”劉宗敏大聲道:“有什麽話,站到前麵來說。躲在後麵做縮頭烏龜,偏要放屁!”後麵那人自然不敢再開口,一時之間,大廳上寂靜無聲。


    李自成心想:“我還要依靠老兄弟,可不能管得他們太緊了。張獻忠隻要說一句:‘大夥兒來跟我,金銀財寶花姑娘,誰搶到就是誰的,老子決計不管。’哄的一下,隻消半天功夫,我手下幾十萬人全都投了他去,我一個光杆兒還做什麽狗屁皇帝。”明知縱容部下奸淫擄掠,大大不對,但騎上了虎背,實逼處此,要把如花似玉的陳圓圓從後宮拉出來送還給吳三桂,可萬萬舍不得,何況送不到半路,多半就會給劉宗敏、穀大成、老迴迴他們搶了去,大家還不是一場空。不由得長歎一聲,說道:“大夥兒這就散了罷,辛苦了這麽久,也該過幾天好日子了。能勸得弟兄們收一收手,那是最好!要是當真不聽話,要找些兒樂子,大家是過命的好兄弟,個個是我心頭的肉,還真能把他們一個個都殺了剮了嗎?”說著搖了搖頭。


    老迴迴朗聲道:“大王,兄弟們搶掠財物婦女的事,你既說這麽辦,大家就這麽辦!乘著眾位將軍、大臣都在這裏,曹操羅汝才大哥的冤枉,可得平反。”


    李自成臉色一變,沉聲道:“怎麽平反?要殺了我為他抵命麽?”左金王賀錦說道:“那當然不是。皇上所以要殺羅大哥,是錯聽了那壞鬼書生陳黃中的讒言。他說羅大哥軍中的馬,屁股上都烙了個‘左’字,是要投向左良玉。其實,羅大哥是中了陳黃中的詭計,把馬軍五千匹馬屁股上全都烙了字。馬軍分為前後左中右五隊,也就分烙了前、後、左、中、右五個字,以免混亂。那陳黃中叫人牽了來給大王瞧的,全是左隊馬軍的馬,自然都烙了個‘左’字。大王信了他,就派兵偷襲羅大哥,把他殺了,羅大哥可死得不明不白啊。大王要是不信,咱們再去牽四千匹馬來,有的烙了‘前’字,有的烙了‘後’字,有的烙了‘右’字,有的烙了‘中’字。羅大哥忠心耿耿,他可真死得冤啊!”他轉頭叫道:“牽進來!”


    隻聽得馬蹄聲響,五名兵士牽了五匹馬進來,每匹馬的臀上,果然分別烙了“前、後、左、中、右”五個字,五字一般大小,筆劃相似,顯是同時烙的。那五名兵士手中還持著五塊烙鐵。眾將久在軍中,都知是在馬身上烙字之用,那五塊烙鐵中凹凸的字形,也確是“前後左中右”五字。


    李自成臉色發紫,啞聲道:“快把那陳黃中這畜生拿來,把他千刀萬剮!”


    一位英氣勃勃的將軍朗聲道:“啟奏大王,左金王查知了羅大哥的冤枉,軍中憤憤不平之人甚多,小將昨天來不及啟稟皇上,怕弟兄們鬧事,已將陳黃中這畜生殺了,陳屍在午門之外,眾兄弟每人一刀,已將他斬成了肉醬。小將擅自行事,請皇上治罪。”這人是田見秀,也是職居權將軍,勢力與劉宗敏相埒。


    李自成點頭道:“殺得好,殺得好,你有功無罪。牛金星,你去支一萬兩銀子,跟左金王一同去送給曹操的家屬。”革裏眼賀一龍叫道:“多謝大王!不過曹操還有什麽家屬?他給大王一處死,劉將軍就把他妻子兒女,一個個殺得幹幹淨淨了!”


    李自成哼了一聲,轉身走入後殿。殿上眾將一哄而散,有的歡聲唿嘯,快步奔出,想來又是率領部屬去搶先擄掠了。


    次日上午,袁承誌正在宅中和眾人談論昨日在殿中所見,洪勝海匆匆進來稟報:“製將軍來拜訪袁相公。”袁承誌急忙迎出,見李岩神色嚴重,怕有大事發生,忙迎入書房。


    李岩道:“兄弟,大事不妙。大王命劉將軍他們殺了亂世王、革裏眼兩位兄弟,老迴迴見情勢不對,已帶了自己的隊伍,以及亂、革兩營人馬,一共三營,反出順天,投西南而去。”袁承誌驚道:“大王為什麽要殺自己兄弟?亂世王和革裏眼要反大王嗎?”李岩搖頭道:“亂、革二人忠心耿耿,怎麽會反大王?定是昨日議論羅汝才羅大哥冤枉被害,說話中得罪了大王,加上牛金星、劉宗敏他們從中挑撥,大王忍不住氣,就此殺了二人。”兩人長聲歎息。袁承誌留李岩用了午飯,繼續商量時局。


    說到申酉之交,天色向晚,李岩正要告辭,忽然宋獻策來訪。他說先曾到李岩府上,得知他在果毅將軍處,便尋著過來。


    宋獻策說道:“今日上午,大王點兵追趕老迴迴不及,大發脾氣,召集諸將集議。”李岩道:“左革五營誓共生死,老迴迴既去,藺、革二人又死了,須得保護劉賀二人,又得防他們作亂。”宋獻策道:“大家商量的就是這件事。不過牛金星那廝卻不斷說你的壞話,也說我的壞話。”李岩怒道:“你我二人行得正,坐得正,有什麽壞話好說?”宋獻策道:“大王在河南之時,人心不附,那時我想了個計議出來,造了一句讖語,說是‘十八子,主神器’,叫人到處傳播。十八子,拚起來是個‘李’字,便是說大王應有天下。老百姓們聽到了,以為大王天命攸歸,大家都來歸附,咱們的聲勢登時大了起來。李將軍可還記得麽?”李岩道:“怎不記得?我作兒歌,你作讖語,動搖明朝的人心,可也有些功勞啊。”宋獻策搖頭道:“牛金星對大王進讒,說那句‘十八子,主神器’,不是指大王,而是指你李將軍!下麵又加上一句話,說什麽‘山下石,坐龍椅’。”


    李岩心頭大震,他知自古以來帝皇最忌之事,莫過於有人覬覦他的寶座。曆朝開國英主所以屠戮功臣,如漢高祖、明太祖等把手下大將殺得七零八落,便是怕他們謀朝篡位,李自成要是信了這句話,那可糟了,不由得顫聲道:“這……這……這……”


    宋獻策道:“大王英明,未必就信了,製將軍也不用耽心。不過今日諸將大會,會中劉將軍、李將軍、高將軍他們,眾口一辭的都說製將軍自鳴清高,瞧不起友軍,說他們部屬借住民房,跟老百姓借幾兩銀子,跟大娘閨女們說幾句話,製將軍的部下就去唿喝幹涉。牛金星卻道,製將軍這不是自鳴清高,而是收羅人心,胸懷大誌。李雙喜將軍是大王的嫡親侄兒,高必正將軍是大王的表弟,咱們疏不間親,很難說得上話。”


    李岩氣得說不出話來,臉色發白,騰的一聲,重重坐落椅中。


    宋獻策道:“我為製將軍分辯得幾句,大家就大罵我宋矮子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最會胡說八道。我氣不過,就出來了。”


    李岩拱手道:“多承宋軍師見愛,兄弟感激不盡。”宋獻策歎道:“田將軍、劉芳亮將軍、穀大成將軍他們幾位,倒說了公道話。咱們雖然打下了北京,可是江南未平,吳三桂雖降,其心尚不可測,滿洲韃子虎視眈眈,更是一大隱憂。大王大業未成,卻先自誅殺異己,眾軍虐待百姓,鬧得人心不附。”三人相對歎息,宋獻策起身告辭,李袁二人送出大門。


    袁承誌聽了宋獻策一番話,見他雖然身高不滿三尺,形若獮猴,容貌醜陋,說話卻極有見識,說道:“大哥,這位宋軍師實是個人才。”李岩道:“他足智多謀,很了不起。隻是大王愛聽牛金星的話,不肯重用宋軍師。其實大王許多攻城掠地的方略,都是出於宋軍師的主意。”李岩隨即告辭,袁承誌道:“我送大哥幾步。”他怕李自成手下有人會暗害李岩,送一段路是保護之意。


    兩人默默無言的攜手同行,走了數百步。


    李岩道:“大王雖已有疑我之意,但為臣盡忠,為友盡義,我和大王共曆患難,創建大業,終不能眼見大王大業敗壞,閉口不言。你卻不用在朝中受氣了。”


    袁承誌道:“正是。兄弟是做不來官的。大哥當日曾說,大功告成之後,你我隱居山林,飲酒長談為樂。何不就此辭官告退,也免得成了旁人眼中之釘?”李岩道:“大王眼前尚有許多大事要辦,總須一統天下之後,我才能歸隱。大王昔年待我甚厚,他雖打下北京,但軍紀敗壞,屬下眾將四分五裂,自相殘殺,眼見他前途危難重重,艱險萬分,那正是我盡心竭力、以死相報之時。大王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相報。小人流言,我也不放在心上。”


    兩人又攜手走了一陣,隻見西北角上火光衝天而起,料是闖軍又在焚燒民居。李岩與袁承誌這幾天來見得多了,相對搖頭歎息。暮靄蒼茫之中,忽聽得前麵小巷中有人咿咿呀呀的拉著胡琴,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唱了起來,聽他唱道:


    “無官方是一身輕,伴君伴虎自古雲。歸家便是三生幸,鳥盡弓藏走狗烹……”


    隻見巷子中走出一個年老盲者,緩步而行,自拉自唱,接著唱道:


    “子胥功高吳王忌,文種滅吳身首分。可惜了淮陰命,空留下武穆名。大功誰及徐將軍?神機妙算劉伯溫,算不到:大明天子坐龍廷,文武功臣命歸陰。因此上,急迴頭死裏逃生;因此上,急迴頭死裏逃生……”


    李岩聽到這裏,大有感觸,尋思:“明朝開國功臣,李善長、劉基、傅友德、朱亮祖、馮勝、李文忠、藍玉等等大功臣盡為太祖處死。這瞎子也知已經改朝換代,否則怎敢唱這曲子?”瞧這盲人衣衫襤褸,是個賣唱的,但當此人人難以自保之際,那一個有心緒來出錢聽曲?隻聽他接著唱道:


    “君王下旨拿功臣,劍擁兵圍,繩纏索綁,肉顫心驚。恨不能,得便處投河跳井;悔不及,起初時詐死埋名。今日的一縷英魂,昨日的萬裏長城。……”


    他一麵唱,一麵漫步走過李岩與袁承誌身邊,轉入了另一條小巷之中,歌聲漸漸遠去,說不盡的淒惶蒼涼。“今日的一縷英魂,昨日的萬裏長城……”曲調聲在空中蕩漾,餘音嫋嫋不絕。


    袁承誌心情鬱鬱,迴到住處,隻見大廳中坐著一人。那人一見袁承誌,便奔到廳口,叫道:“小師叔,你迴來啦。”那人粗衣草履,背插長刀,正是崔秋山之侄崔希敏。袁承誌喜道:“你也來了。有什麽事?”崔希敏從身邊取出一封信來,雙手呈上。


    袁承誌見封皮上寫著“字諭諸弟子”字樣,認得是師父筆跡,先作了一揖,然後恭恭敬敬的接過來,抽出信紙,見信上寫道:


    “吾華山派曆來門規,不得在朝居官任職。今闖王大業克就,吾派弟子功成身退,其於四月月圓之夕,齊集華山之巔。”下麵簽著個“清”字。


    袁承誌道:“啊,會期就將臨近,咱們該得動身了。”崔希敏道:“正是,我叔叔他們也都要去呢。”


    袁承誌入內對眾人說了,卻不見青青,問焦宛兒道:“夏姑娘呢?”宛兒道:“好一會沒見她啦,我去瞧瞧!”袁承誌道:“我去叫她。”走到青青房外,在門上用手指彈了幾下,說道:“青弟,是我。”房內並無聲息,候了片刻,又輕輕拍門,仍無迴音。


    袁承誌把門一推,房門並未上閂,往裏張望,隻見房內空無所有,進得房去,不禁一呆,原來她衣囊、長劍等物都已不見,連她母親的骨灰罐也帶走了,看來似已遠行。袁承誌大急,在各處翻尋,在她枕下找到一張字條,上麵寫道:


    “既有金枝玉葉,當然拋了我平民百姓。”


    袁承誌望著字條呆呆的出了一會神,心中千頭萬緒,不知如何是好,自思:“我待她一片真心誠意,她總是小心眼兒,處處疑我。男子漢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但求心之所安。我們每日在刀山槍林中出死入生,又怎能顧得到種種嫌疑?青弟,青弟,你實在太不知我的心了。”想到這裏,不禁一陣心酸,又想:“她上次負氣出走,險些兒失閃在洋兵手裏,這時候兵荒馬亂,卻又不知到了那裏?”想起那晚與阿九同衾相擁,也並非全不動心,此後也一直頗起見異思遷之念,不禁自愧,心想:“我的確是變了心。青弟如此責我,倒也非全然無因,未必真是她錯怪了我!”


    他呆呆坐在床上,茫然失措。焦宛兒輕輕走進房來,見他猶如失魂落魄一般,不覺吃驚。眾人得知訊息後,都湧進房來,七張八嘴,有的勸慰,有的各出主意。


    焦宛兒年紀雖小,對事情卻最把持得定,當下說道:“袁相公,你急也無用。夏姑娘一身武藝,有誰敢欺侮她?這樣罷,你會期已近,還是和啞巴叔叔、何姊姊等一起上華山去。程伯伯和我留在這裏看護阿九妹子。沙叔叔、鐵老師、胡叔叔和我們金龍幫的,大夥兒出去找夏姑娘,再傳出江湖令牌,命七省豪傑幫同尋訪。找到之後,立即陪她上華山來相會。你放心,阿九妹子的安危,唯我是問。”說著一拍胸口,大有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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