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法好快,對承誌笑道:“好啊,師父,你也來了!”順手拉住宛兒的手臂,一摔便將她摔開幾步,搶到承誌麵前,和他相距不到一尺,幾乎鼻子要碰到鼻子。承誌隻聞到一股濃香,知她周身是毒,給她如此欺進,委實大大不妥,忙向床邊退了一步,何鐵手撲上身來,左手搭上他肩頭。承誌右手反轉,抓住了她左手手腕,正要將她身子甩出,何鐵手叫道:“含沙射影!”承誌手上便不敢使勁,眼見她右手伸在衣內小腹處,她隻須一按衣內機括,幾十枚毒針便激射而出。何鐵手身子前衝,向承誌身上撲去,承誌左掌伸出,想去抓她衣內的右手手腕,要阻止她按動暗器機括,兩人幾乎肌膚相接,這幾十枚毒針激射出來,便有天大本事也閃避不了。何鐵手左手迴轉,攬住承誌背心,全身倒在他的懷裏,膩聲叫道:“師……父,師……父……”承誌忙道:“你……你別這樣!”青青瞧在眼裏,大怒喝道:“你兩個幹……幹什麽?”


    承誌心知局勢危急,隻盼盡快將何鐵手的右手拉了出來,但在青青眼中,卻隻見到承誌伸手到何鐵手的衣衫內不住掏摸,似乎猥褻不堪,又急又怒,又是傷心,大聲罵道:“無恥!下流!”


    何鐵手膩聲道:“師父,你不答允,含沙射影,同歸於盡……”袁承誌無奈,隻得道:“好,我答允,我有話吩咐!”何鐵手叫道:“師父啊!”承誌應道:“嗯。”何鐵手喜道:“大丈夫言而有信。”站直身子,退開了幾步。承誌坐倒在床邊,適才生死懸於一線,不由得滿頭是汗,反手拉住青青的手,捏在掌中,對何鐵手正色道:“我有吩咐,你如聽話,便收你為徒。”何鐵手心花怒放,笑嘻嘻的道:“請師父吩咐。”


    承誌道:“你快去查明曹公公改立皇帝的陰謀。你帶同手下,要阻止他謀朝篡位,借滿洲兵來打闖王,這是眼前的大事。”何鐵手點頭道:“徒兒遵命!”承誌道:“第二件,你派人把夏姑娘送迴我正條子胡同,你隻要傷了她一根手指,我永遠不會教你一招功夫。”何鐵手伸伸舌頭,說道:“徒兒絕不會傷她。師父,這位夏姑娘以後要做我師娘嗎?”承誌道:“差不多!你保著她平安迴去就是了。”何鐵手道:“什麽差不多,我瞧沒差什麽啦。她醋勁兒好大啊!不過我們教裏那個何紅藥姑姑跟她有深仇大恨,夏姑娘是她抓來的,她怕你來搶迴去,因此關在這裏,這可穩妥之極啦,不料還是給你找了來。是我姑姑抓來的人,我雖是教主,可也不能隨便放人。”


    承誌道:“到底有什麽深仇大恨,為什麽結怨,我一直不明白,這事須得查個清楚,我很多武功,是從金蛇郎君那裏學來的。”何鐵手道:“好!我幫師父問個明白就是了。師命有三,第一,阻止改立皇帝、借兵滅寇的陰謀;第二,送師娘迴家;第三,問明你嶽父大人金蛇郎君的事跡和下落。徒兒一一遵辦。”青青聽她叫自己做“師娘”,叫自己爹爹是袁承誌的“嶽父大人”,心下甚喜,對何鐵手便無芥蒂,抓著承誌的手掌輕輕捏了幾下,對於他先前伸手入何鐵手衣內之事便暫不追究了。


    隻聽得門外腳步聲響,有人問道:“教主,是你在這裏麽?”正是何紅藥的聲音。另一個沙嗄刺耳的蒼老聲音說道:“何教主,曹公公請您過去,該預備了。”承誌認得是呂七先生的聲音。何鐵手應了一聲:“是了!”低聲對承誌道:“師父,請你們兩位躲一躲。”袁承誌見房中更無別的藏身之所,隻怕呂七先生和何紅藥見到自己,聲張起來,曹化淳的奸謀有變,另起風波,隻得拉了宛兒的手,鑽入了床底。


    青青一怔之間,呂七先生和何紅藥已走進房來。呂七先生道:“何教主,咱們就在這裏等曹公公吧。”何鐵手笑道:“好啊!”左手鐵鉤反手一擊,正中呂七先生背心。鐵鉤上喂有劇毒,一擊之下深入肌膚,呂七先生猝不及防,仰天便倒。何鐵手右手搶前抓起他長衫下擺,按在他嘴上,防他唿叫出聲,驚動旁人。呂七先生抽搐了幾下,嗬嗬幾聲,便躺在地下不動了。何鐵手笑道:“老先生別忙,你在這裏等罷。”把他屍身踢入床後。


    何紅藥大為驚奇,問道:“教主,曹公公的事,咱們不一起幹了嗎?”何鐵手道:“咱們五仙教獨來獨往,怎能讓這太監頭兒唿來喝去?”何紅藥應道:“正是!”她見教主大事臨頭,忽然變卦,雖十分詫異,但她急於查明青青的身世,謀朝篡位雖是天大的大事,於她卻渾不在意,隻當小事一樁。


    青青見袁承誌和宛兒兩人手拉手的躲入床底,神情頗為親密,不由得大怒,罵道:“你們鬼鬼祟祟的,當我不知道麽?”何鐵手笑道:“鬼鬼祟祟什麽啊?”


    青青叫道:“你們欺侮我,欺侮我這沒爹沒娘的苦命人!沒良心的短命鬼!”


    承誌一怔:“她在罵誰呀?”宛兒女孩兒心思細密,早瞧出青青有疑己之意,這時聽她指桑罵槐,不由得氣苦,不覺身子發顫。承誌隨即明白了她心意,苦於無從解釋,隻得輕拍她肩膀,示意安慰。


    何紅藥忽然陰森森地道:“女娃兒,你既落入我們手裏,那能再讓你好好迴去?你爹爹在那裏,生你出來的那個賤貨在那裏?”


    青青本就在大發脾氣,聽她侮辱自己的母親,那裏還忍耐得住,伸手拿起床頭小幾上的一碗藥,劈臉向她擲去。何紅藥側身讓開,當的一聲,藥碗撞在牆上,但臉上還是熱辣辣的濺上了不少藥汁。她怒聲喝道:“賤女娃,你不要命了!”


    袁承誌在床底下凝神察看,見何紅藥雙足一登,作勢要躍起撲向青青,也在床底蓄勢待發,隻待何紅藥躍近施展毒手,立即先攻她下盤。忽地白影一晃,何鐵手的雙足已攔在何紅藥與臥床之間。


    隻聽何鐵手道:“姑姑,我答應了那姓袁的,要送這姑娘迴去,不能失信於人。”何紅藥冷笑道:“為什麽?”何鐵手道:“咱們這許多人給點了穴,非那姓袁的施救不可。”何紅藥一沉吟,說道:“好,不弄死這女娃便是,但總得讓她先吃點苦頭。先毀了她容貌,挖了她一隻眼珠!喂,姓夏的女娃,你瞧我美不美?”青青“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聲中滿含驚怖,想是何紅藥醜惡的臉上做出可怕神情,直逼到她麵前。


    何鐵手道:“姑姑,你又何必嚇她?”語音中頗有不悅之意。何紅藥哼了一聲道:“是了,你護著她,想討好那姓袁的,這主意大錯而特錯。”何鐵手怒道:“你說什麽話?”何紅藥冷笑道:“你仔細瞧瞧,你美還是她美?”青青雖穿著男裝,但鳳目櫻口,雙頰白嫩,不掩其嫵媚美色。何鐵手道:“這姑娘挺美,姑姑,我也不輸給她吧?”何紅藥道:“你想嫁那姓袁的,討好這姑娘沒用,要毀了她容貌才有用。”何鐵手道:“胡說八道,誰說想嫁那姓袁的了。”何紅藥道:“年輕姑娘的心事,當我不知道麽?我自己也年輕過的。你瞧,你瞧,這是從前的我!”


    隻聽一陣悉率之聲,似是從衣袋裏取出了什麽東西。何鐵手與青青都輕輕驚唿一聲:“啊!”又是詫異,又是讚歎。何紅藥苦笑道:“你們很奇怪,是不是?哈哈,哈哈,從前我也美過來的呀!”用力一擲,一件東西丟在地下,原來是一幅畫在粗蠶絲絹上的肖像。


    承誌從床底下望出來,見那肖像是個二十歲左右少女,雙頰暈紅,穿著擺夷人花花綠綠的裝束,頭纏白布,相貌俊美,眉目與何紅藥依稀有三分相似,但說這便是這醜老婆子當年的傳神寫照,可就當真難以相信了。


    隻聽何紅藥嗚咽道:“我為什麽弄得這樣醜八怪似的?為什麽?為什麽?……都是為了你那喪盡了良心的爹爹哪。”青青道:“咦,我爹爹跟你有什麽幹係?他是好人,決不會做對不起人的事!”何紅藥怒道:“你這小女娃那時還沒出世,怎會知道?要是他有良心,沒對我不起,我怎會弄成這個樣子?怎會有你這小女娃生到世上來?”


    青青道:“你越說越希奇古怪啦!你們五毒教在雲南,我爹爹媽媽是在浙江結的親,相差了十萬八千裏,跟你又怎拉扯得上?”


    何紅藥大怒,揮拳向她臉上打去。何鐵手伸手格開,勸道:“姑姑別發脾氣,有話慢慢說。”何紅藥喝道:“你爹爹就是給金蛇郎君活活氣死的,現在反而出力迴護這女娃子,羞也不羞?”何鐵手怒道:“誰迴護她了?你若傷了她,便是害了咱們教裏四十多人的性命。我見你是長輩,讓你三分。但如你犯了教規,我可也不能容情。”


    何紅藥見她擺出教主身分,氣焰頓煞,頹然坐入椅中,兩手捧頭,過了良久,低聲問青青道:“你媽媽呢?你媽媽定是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江南美女狐狸精,才將你爹迷住了,是不是?”她歎了口氣,說道:“我做過許多許多夢,夢到你的媽媽,可是她相貌總是模模糊糊的,瞧不清楚……我真想見見她……她像不像你?”


    青青歎道:“我媽死了。”何紅藥一驚,道:“死了?”青青道:“死了!怎麽樣?你好開心,是不是?”何紅藥聲音淒厲,尖聲道:“我逼問他你媽媽住在什麽地方,不管怎樣,他總不肯說,原來已經死了。當真是老天爺沒眼,我這仇是不能報的了。這次放你迴去,你這女娃子總有再落到我手裏的時候……你媽媽是不是很像你呀?”青青惱她出言無禮,翻了個身,臉向裏床,不再理會。


    何紅藥道:“教主,要讓那姓袁的先治好咱們的人,再放這賤人。”何鐵手道:“那還用說?”何紅藥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袁承誌見她雙足正要跨出門限,忽然遲疑了一下,迴身說道:“我定要問出來,她爹爹在那裏。”何鐵手道:“當然,不過……不過咱們不能失信於人啊。”何紅藥道:“你為什麽盡護著她?哼,你定是想去勾引那姓袁的少年,我教你個乖,你要那姓袁的喜歡你,你就得讓我殺了這女娃子。蜈蚣要成蠱王,先得咬死青蛇,懂不懂,傻女孩兒!”氣衝衝的迴轉,坐在椅上,室中登時寂靜無聲。袁承誌和宛兒更是不敢喘一口大氣。


    青青忽在床上猛捶一記,叫道:“你們還不出來麽,幹什麽呀?”


    宛兒大驚,便要竄出,承誌忙拉住她手臂。青青聽何紅藥勸何鐵手殺了自己,好引承誌來愛她,更是著惱,握拳在床板上蓬蓬亂敲,灰塵紛紛落下。承誌險些打出噴嚏,努力調勻唿吸,這才忍住。


    青青心想:“那何鐵手和老乞婆又打你不過,何必躲著?你二人在床底下到底在幹什麽?”卻原來袁承誌得悉弑帝另立的奸謀,雖何鐵手已承諾阻止奸謀,但邪教毒女,答應了的事未必可靠,更可能密謀生變,她應付不了,這事關涉到國家存亡,為求萬無一失,須得堅忍不出,要聽個明白。青青自不明其間原由,不由得恚怒難當。


    何紅藥對何鐵手道:“你是教主,教裏大事自是由你執掌。教祖的金鉤既傳了給你,你便有生殺大權。可是我遇到的慘事,還不能教你驚心麽?”何鐵手道:“我是以教中大事為重,誰又對那姓袁的少年有意思了?”


    何紅藥長歎一聲,道:“你跟那姓袁少年動手之時,眉花眼笑,嬌聲嗲氣,那裏是生死拚鬥,倒似是打情罵俏、勾勾搭搭一般,可讓人瞧得直生氣。”何鐵手道:“姑姑,那金蛇郎君到底怎樣對你不住,你這生恨他?”何紅藥道:“金蛇郎君?他在那裏,我要見他。喂,小賤人,你說了出來,我立刻放你!”最後兩句話是對青青說的。青青麵向裏床,不加理會。


    何鐵手道:“你跟她說,金蛇郎君怎麽樣對你不住,夏姑娘明白是非,良心發現,就肯帶你去見她爹爹了。反正她媽媽也死了,你們老情人重會,豈不甚好?”青青轉過身來,叫道:“你瞎說!我爹爹英俊瀟灑,是大英雄大豪傑,怎會來喜歡你這醜老太婆!”


    何紅藥幽幽的道:“我在從前可不是醜老太婆呢。你爹爹現下在哪裏,我要去見他,倒不是想他再來愛我這醜老太婆,我要問他,他這麽害了我一生一世,心裏可過意得去嗎?夏姑娘,我跟你說,我怎麽識得你爹爹,他怎麽樣待我,隻要我有一字半句虛言假話,教我第二次再受萬蛇噬身之苦。盼你明白是非,對我這醜老太婆有三分惻隱之心。你現下命在我手,我原本不用來求你,不過我要你明白,我們五仙教雖然無惡不作,殺人不眨眼,講到男女情愛,對待情哥哥、情妹子,決不能有半點負恩忘義,否則的話,老天爺也不容我們五仙教興旺到今天。”


    青青道:“我不愛聽!”伸手拉過被子蒙住了頭,不想聽何紅藥的話,可是終於禁不住好奇心起,拉開被子一角,聽她述說她父親當年的故事。


    何紅藥全不明白何鐵手想拜袁承誌為師以學上乘武功的熱切心情,以己度人,隻道何鐵手看中了袁承誌,這些事情她也不放在心上,二十年來遍尋夏郎不得,終於見到他的女兒,一線的機會,全係於此,不由得心中熱切異常。反正曹太監要大家再等一個多時辰,不妨對侄女述說自己身世,讓青青聽了,隻盼能打動她心,終於肯帶自己去見她父親,便對何鐵手緩緩的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沒你現今年紀大。你爹爹剛接任做教主,他派我做萬妙山莊莊主,經管蛇窟。這天閑著無事,我一個人到後山去捉鳥兒玩。”何鐵手插口道:“姑姑,你做了莊主,還捉鳥兒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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