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聽到這裏,不禁“啊”的一聲。程青竹道:“我立知不妙,雙膀發勁,想甩脫二人再問情由,那知右肩鬥然間奇痛入骨。這一下來得好不突兀,我事先毫沒防到,當下奮力反手扣住那大漢脈門,舉起他身子,往小個子的頭頂砸去,同時猛力往前直竄,迴過身來,才看清在背後偷襲我的是個黑衣老乞婆。這乞婆的形相醜惡可怕之極,滿臉都是凹凹凸凸的傷疤,雙眼上翻,嚇嚇冷笑,舉起十隻尖利的爪子,又向我猛撲過來。”


    程青竹說到這裏,心有餘悸,臉上不禁露出驚恐的神色。青青呀的一聲驚叫,連沙天廣、胡桂南等也都“噫”了一聲。


    程青竹道:“那時我又驚又怒,躍開幾步,待要發掌反擊,不料右臂竟已動彈不得,全然不聽使喚。這老乞婆森然問道:‘程青竹,你是‘金蛇王’的手下麽?’我說:‘是又怎樣?’她說:‘那就要取你性命!’磔磔怪笑,直逼過來。我急中生智,左手提起一桶豆花,向她臉上潑了過去。她雙手在臉上亂抹,我乘機發了兩枝青竹鏢,打中了她胸口,總也教她受個好的。這時我再也支持不住,迴頭往家裏狂奔,後來的事便不知道了。”


    沙天廣道:“這老乞婆跟你有梁子麽?”程青竹道:“我從來沒見過她。”青青道:“難道她看錯了人?”程青竹道:“照說不會。她第一次傷我之後,我迴過頭來,她已看清楚了我麵貌,仍要再下毒手。”袁承誌道:“她問到‘金蛇王’,似乎是衝著我來的。”胡桂南道:“她手爪上不知道喂了什麽毒,毒性這般厲害?”沙天廣道:“她手爪上定是戴了鋼套子,否則這般厲害的毒藥,自己又怎受得了?”


    眾人議論紛紛,猜不透那乞婆的來路。程青竹更是氣憤,不住口的咒罵。


    沙天廣道:“程兄你安心休養,我們去給你探訪,有了消息之後,包你出這口惡氣。”當下沙天廣、胡桂南、鐵羅漢、洪勝海等人在順天府城裏四下訪查。一連兩天,猶如石沉大海,那裏查得到半點端倪?


    這天早晨,獨眼神龍單鐵生又來拜訪,由沙天廣接見。單鐵生憂容滿臉,說起戶部庫銀又失了三千兩。沙天廣心想這種事與己方無關,隻唯唯否否的敷衍幾句。後來隨口說到程青竹受襲中毒之事,心想單鐵生是見多識廣的老江湖,或能有什麽線索。


    單鐵生凝思半晌,說道:“沙寨主,那老乞婆問到‘金蛇王’三字,程幫主又中了劇毒,我倒想起了一批人,那是不久前惠王府招賢館中請來的。”沙天廣道:“是嗎?請問是些什麽人?”


    單鐵生道:“沙寨主想必知道雲貴五毒教?”沙天廣點頭道:“那倒聽見過,聽說他們使毒的本事出神入化,武林中人聞之喪膽,我們是不敢輕易開罪的。但五毒教隻在雲貴一帶橫行無忌,從來不到中原。傷了程幫主的,是五毒教的人嗎?”單鐵生道:“那倒不敢確定。隻曾聽說,五毒教的鎮教之寶,是一條小小金蛇,他們當這金蛇是神通法物。袁相公外號‘金蛇王’,不知算不算犯了他們的忌呢?”


    沙天廣進去向袁承誌說了。青青道:“我爹爹的外號就叫‘金蛇郎君’,又礙著他們什麽事了?”承誌道:“說不定那獨眼神龍對付不了惠王府,想拉我們趕淌這窩渾水。須得打探明白,別給人利用了。”沙天廣點頭稱是,出去向單鐵生說已向盟主稟告,再請問五毒教的詳情。單鐵生道:“他們的教主聽說是個年輕美女,叫做何鐵手,武功極高,擅於下毒是更加不必說了。”沙天廣嘖嘖稱奇,說道:“年輕美女做教主,這可奇了。鐵手無情,辣手得很啊!”伸了伸舌頭,說道:“咱們可不敢惹她了。”


    單鐵生正想告辭,一名門子匆匆走進,將一張大紅拜帖呈給沙天廣。沙天廣接過一看,見拜帖上寫著:“惠王府招賢館總管晚生魏濤聲拜上七省總盟主袁大盟主 青竹幫程大幫主 山東沙大寨主各位英雄”。沙天廣心想不識此人,但對方禮數周到,不能不理,便說:“大開中門,迎接貴客!”一麵命門子將拜帖送進去交給袁承誌。


    袁承誌帶同青青、洪勝海、胡桂南、鐵羅漢等眾人來到大廳,青青身穿男裝。單鐵生跟在後麵。沙天廣陪著客人進來,逐一引見。袁承誌見來客五十來歲年紀,一臉英悍之氣,衣飾華貴,手指上戴著個老大碧綠翡翠班指,見到袁承誌後執禮甚恭,恭恭敬敬的行下禮去,袁承誌急忙還禮,請客人上座。


    那魏濤聲禮數周到,對胡桂南、洪勝海等逐一招唿行禮,知道單鐵生是順天府衙門的捕頭,便洋洋的不大理睬,對袁承誌道:“袁大盟主,我們惠王爺生性好武,最愛結交武林中頂兒尖兒的角色。聽說袁大盟主帶同各位英雄來到順天府,迫不及待的便想會見。惠王爺本要親自前來拜訪,隻是事先未曾通傳,生怕有點冒昧,特命小人即刻前來奉請。王爺已安排下豐盛酒席,敬請袁大盟主帶同各位英雄,賞光駕臨,王爺好奉敬幾杯酒,以表仰慕之忱。雖然臨時促駕,有失恭敬。隻怪我們耳目不靈,得訊遲了,今兒早晨才聽到各位蒞臨順天府的訊息。王爺說那是天大的喜事,他說早一刻見到各位英雄好一刻,他此刻在大門口走進走出,正伸長了耳朵,要聽各位駕臨的好消息。”他一口京片子,說得又誠懇又清脆,委實好聽,滿臉堆笑,教人覺得惠王爺當真是誠心誠意的在企盼貴客臨門。


    袁承誌還未答話,門外車馬聲響,門子又帶進一名王府的長隨來,向魏濤聲道:“魏總管,王爺派我趕了六輛車來,迎接貴客前往王府赴宴。”隨即恭恭敬敬的爬下向袁承誌磕頭。


    袁承誌見對方當真誠意邀客,先前曾聽單鐵生說惠王爺愛好武藝,喜歡結交武林朋友,眼前北京不久便有大事,不妨多結識些有權有勢之士,轉頭問洪勝海道:“怎樣?”洪勝海不明內情,但想惠王爺是皇親國戚,結識了有益無損,便點了點頭。袁承誌向魏濤聲道:“惠王爺如此美意,我們卻之不恭,便隨魏總管同去拜見便了。”


    當下與青青、沙天廣、啞巴、胡桂南等一行人出門上車,連單鐵生也跟了去。隻程青竹臂傷未愈,在屋裏休養。袁承誌怕敵人乘虛前來尋仇,命洪勝海留守保護。


    車行不久,便即出城。西行七八裏地,來到一座大府第前,袁承誌見大門上金漆塑著“敕賜惠王府”五個大字,便知到了。隻見大門大開,站著兩排黑衣灰衣的仆從,一直從大門排了進去,氣派甚大。馬車直駛進大門,仆從齊聲吆喝:“恭迎貴客光臨!”吆喝甫畢,鑼鼓響起,嘭嘭嘭三聲,放起號銃,跟著鑼鼓絲竹,吹奏起迎賓的牌子。


    馬車走完石板路停住,仆從打起車帷。袁承誌下得車來,見一位身穿繡金緋袍的王者站在滴水簷前迎賓,他快步搶上前來拱手為禮。袁承誌料知此人便是惠王,按禮該當跪下叩拜,但想自己不是官場中人,這人是皇帝的叔父,也可說是在殺父仇人這一邊,可不願向他下跪,隻隨意做個姿式。惠王急忙伸手攔住,笑道:“可不敢當!袁大盟主請勿多禮。”兩人互相作了個揖。青青等人也隨意拱手為禮。隻單鐵生按照官場規矩,跪下磕頭,說道:“卑職順天府捕頭單鐵生參見王爺千歲!”


    惠王肅請袁承誌等一行走進大廳。廳上兩排椅子,都鋪著大紅繡金花的椅套,燦然生光。惠王請袁承誌等一行在西首一排椅上坐定,獻上茶來,他自己坐在主位,拱手說道:“袁大盟主出任七省武林好漢的大盟主,可喜可賀。”袁承誌道:“我們草莽兄弟之間的玩意兒,當不得真的。可讓王爺見笑了!”各人寒喧了幾句,說的都是些不著邊際的客氣話。


    各人喝得幾口茶,惠王向魏濤聲道:“魏總管,小王的心意,你來說罷!”


    魏濤聲躬身行了一禮,隨即挺身站立,昂然說道:“袁大盟主,眾位英雄,王爺既然恭請各位來府,自然當各位是好朋友,隻是得訊遲了,到今日才來恭請各位大駕,禮數有虧,還請各位見諒。”說著抱拳為禮。袁承誌和沙天廣等都拱手還禮,說道:“好說,好說,王爺太多禮了!”魏濤聲朗聲道:“惠王爺禮賢下士,生性愛交朋友,設立了一座招賢館,邀請四方賓客前來相會,以備請教。不瞞各位說,惠王爺純是一片好客之心,不料朝中忽有奸臣,向萬歲爺挑撥離間,說惠王爺的是非。王爺是皇上的親叔父,一向忠心耿耿,皇上對王爺也寵信有加,奸臣妄作小人,全無效果。王爺為了免得小人傳播謠言,特地要向各位賓客請問一句:萬一奸人的謠言傳到各位耳中,各位作何打算?萬一有奸惡之徒要對王爺不利,不知各位意向如何?”


    這番話說得甚是直率,袁承誌覺得倒也難以迴答,隻得道:“王爺是皇上的親叔父,皇上就算聽到什麽對王爺有礙的謠言,也必一笑置之,不予理會,說不定還會嚴辦妄造謠言的奸人。我們是外人,疏不間親,何況我們無官無職,一介白丁,也輪不到我們這些平民百姓來說什麽話?”魏濤聲大聲道:“照啊,袁大盟主這幾句,說得再對也沒有了。在下就是有兩件事不放心,要跟袁大盟主請教。”


    袁承誌道:“好,請說。”魏濤聲道:“第一件,聽說程青竹程大幫主,也加盟於袁大盟主的盟中。程幫主以前是皇宮中的衛士,是皇上的親信。如果皇上有什麽差使交代下來,袁大盟主會不會為了程幫主而插上一手。像這位姓單的頭兒,這幾天就為了皇上的事而忙得不可開交,他不斷在袁大盟主府上出出入入。袁大盟主隻怕會情麵難卻,我們委實很有點兒放心不下。”


    袁承誌恍然有悟,哈哈一笑,說道:“這一節嘛,魏爺大可放心。程幫主和單頭兒兩位如何,我不能代他們說話,我袁承誌自己,以及我的結義兄弟夏兄弟,咱們明人不做暗事,既然身在草莽,就決不想招安,圖什麽功名富貴,對不起好朋友,對不起自己爹爹和祖宗!”他心中其實是說:“我恨不得殺了皇帝,為我爹爹報仇雪恨!”言念及此,伸掌在桌邊重重一拍,喀的一聲,登時拍下桌子的一角。


    魏濤聲大喜,喝了聲采:“好!”袁承誌道:“魏爺第二件事想問什麽?”魏濤聲道:“第二件事嘛,”說著拍了拍手,大聲說道:“都取出來!”


    幾名仆人齊聲應道:“是!”迴進內堂,跟著十幾名仆人魚貫而入,手中都捧了一隻大木盤,盤中亮晃晃的都是黃金元寶、白銀元寶。魏濤聲指揮眾仆,將十幾隻大木盤都放在中間的一張大方桌上,說道:“啟稟王爺,這裏是黃金五千兩,白銀一萬兩。總共合算,是白銀六萬兩。小人仔細點過,成色純淨,兩數無錯。”惠王點了點頭。


    袁承誌萬料不到他突然捧出這許多金銀來,不知是何用意。他發掘過建文帝所遺的珍寶金銀,又劫過百餘萬兩漕銀,見了這大堆金銀,也不以為異,隻微微一笑。


    魏濤聲道:“我們王爺得知袁大盟主不久之前率領‘金蛇營’眾位英雄好漢,在山東青州大破阿巴泰的韃子兵,心中好生相敬。這裏些些銀兩,是我們王爺為了敬重‘金蛇營’、‘金蛇王’,獻給眾位英雄的軍餉,多謝你們保境安民的大功。”袁承誌心想:“人家說到保境安民,抗滿殺敵,義助軍餉,倒也不可推卻。”便抱拳道:“在下代眾兄弟多謝王爺了。至於‘金蛇王’三字,江湖上隨口叫叫,當不得真的。”


    魏濤聲大拇指一翹,說道:“闖王麾下,橫天王王子順、改世王許可變、亂世王藺養成、爭世王劉希堯、左金王賀錦,那一位不是響當當的英雄好漢,再加上一位金蛇王袁相公袁盟主,有何不可?”袁承誌心想:“他對闖王的軍情倒挺熟識。”見單鐵生不住向自己打眼色,便問:“王爺如此厚賜,不知有什麽吩咐,要我們辦什麽事?”青青心道:“承誌哥哥再不是當日衢州道上那個不懂事的老實頭了。這兩句話,是非問不可的,否則便不光棍。”


    魏濤聲道:“不敢!最近闖王軍勢大張,現下已占了西安府,說不定那一天便開進順天府來。我們王爺雖是大明宗室,但對皇上許多措施很不以為然,進諫了好多次,皇上總是忠言逆耳,聽而不聞。闖王倘若進京,我們王爺鬥膽請‘金蛇王’向闖王求個情,保全他的全家性命,至於家產嘛,王爺願意盡數進獻,作為軍餉。”


    袁承誌聽了,心道:“原來惠王的想頭跟曹化淳一模一樣,隻盼闖王進京之後,他仍能保得住身家性命。”便道:“惠王爺的一番心意,在下必定會稟告闖王,不過在下年輕,隻怕在闖王跟前說話沒什麽份量。”惠王與魏濤聲連連作揖,說道:“多謝!多謝!”魏濤聲道:“‘金蛇營’雖成軍未久,但聽說功勞極大,說出話來,自也是份量甚重。”吩咐下人,將桌上金銀包入一隻隻布包袱中,放在袁承誌腳邊。


    袁承誌心道:“這些買命錢,也未必是惠王自己掏腰包。多半便是盜來的庫銀,我一半去分給‘金蛇三營’,一半上繳闖王。”


    魏濤聲道:“今日難得大駕光臨,小人想給袁盟主引見雲南五仙教的一些朋友。小人奉王爺之命,千方百計,請得五仙教的眾位英雄來到招賢館。五仙教一向隻在雲貴一帶行道,少來中原江南,袁大盟主倘未會過,在下給各位朋友引見一下如何?群賢畢至,那真可說是百年難逢的盛會。”袁承誌點點頭。


    惠王說道:“我們先行告退,待各位見過朋友之後,請到後廳一同赴宴,杯酒言歡,小王再向各位敬酒。”袁承誌道:“不敢當!”惠王拱手為禮,退入後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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