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得兩邊山坡上號角聲響,土坑中站起數百名大漢,彎弓搭箭,對住了眾洋兵。幾個人緩步過來,走到臨近,彼得看得清楚,當先一人便是那晚救了自己性命的少年。他身旁那人正是曾給雷蒙擊落頭巾的少女。若克琳叫道:“啊,就是這批有魔法的人!”彼得拔出佩劍,走上幾步,雙手橫捧,交給袁承誌,意示投降,心想此人於己有恩,輸在他手下也還值得。


    袁承誌先是一楞,隨即領悟這是服輸投降之意,於是搖了搖手,對錢通四道:“你對他說,他們洋兵帶大炮來,如是幫助中國守衛國土,抵抗外敵,那麽我們很是感謝,當他們是好朋友。”錢通四照他的話譯了。彼得連連點頭,伸出手來和袁承誌握了握。


    袁承誌又道:“但你們到潼關去,是幫皇帝殺我們百姓,這個我們就不許了。”彼得道:“是去打中國百姓麽?我完全不知道。”袁承誌見他臉色誠懇,相信不是假話,又道:“全中國的百姓很苦,沒飯吃,要餓死。隻盼有人領他們打掉皇帝,脫離苦海。皇帝怕了,叫你們用大炮去轟死百姓。”彼得道:“我也是窮人出身,知道窮人的苦處。我這就迴本國去了。”袁承誌道:“那很好,你把兵都帶走吧。”


    彼得下令集隊。袁承誌命部下拿出酒肉,讓洋兵飽餐了一頓。彼得向袁承誌舉手致敬,領隊上坡。袁承誌叫道:“幹麽不把火槍帶走?”錢通四譯了。彼得奇道:“那是你的戰利品。你放我們走,不要我們用錢來贖身,我們已很感謝你的寬洪大量了。”


    袁承誌笑道:“你已失了大炮,再不把槍帶走,祇怕迴去長官責罰更重。拿去吧。”彼得道:“你不怕我們開槍打你們麽?”袁承誌哈哈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們中國人講究言而有信,既當你是朋友,那有疑心!”彼得連聲道謝,命士兵取了火槍,列隊而去。他一路上坡,越想越感佩,命眾兵坐下休息,和錢通四兩人又趕迴來,從懷裏取出一個布包,對袁承誌道:“閣下如此豪傑,我有一件東西相贈。”錢通四譯成了華語。


    袁承誌打開布包看時,見是一張摺疊著的厚紙,攤了開來,原來是幅地圖,圖中所繪的似是大海中的一座島嶼,圖上注了許多彎彎曲曲的文字。


    彼得道:“這是南方海上的一座大島。島上氣候溫暖,物產豐富,真如天堂一樣。我航海時到過那裏。”袁承誌問道:“你給我這圖是什麽意思?”彼得道:“你們在這裏很辛苦,不如帶了中國沒飯吃的受苦百姓,都到那島上去。”


    袁承誌暗暗好笑,心道:“你這外國人心地倒好,隻不過不知我們中國有多大,億萬之眾,憑你再大的島也居住不下。”問道:“這島上沒人住麽?”彼得道:“有時有西班牙的海盜,有時沒有。你們這樣的英雄好漢,也不會怕那些該死的西班牙海盜。”袁承誌見他一片誠意,就道了謝,收起地圖。彼得作別而去。


    錢通四轉過身子,正要隨同上山,青青忽地伸手,扯住他的耳朵,喝道:“下次再見你作威作福,欺侮同胞,小心你的狗命!”錢通四耳上劇痛,連說:“小人不敢!”他口中少了許多牙齒,說話漏風,倒似說:“小人頗敢!”


    袁承誌指揮眾人,爬到深穀底下去察看大炮,見十尊巨炮互相碰撞,都已毀得不成模樣,無法再用,於是掘土蓋上。袁承誌見大功告成,與侯飛文等群豪歡聚半日,痛飲一場,這才分手。次日會齊了啞巴、洪勝海等人,帶了鐵箱,向京師進發。


    這一役胡桂南厥功最偉,弄濕火藥、掘坑陷炮等巧計都是他想出來的。眾人一路上對他不斷稱揚,再也不敢輕視他是小偷出身。


    袁部三營初出茅廬,便建奇勳,“金蛇營”的名聲大振。其後闖軍進攻潼關,明朝兵部尚書督師孫傳庭戰死,麾下大將高傑棄關逃赴西安,闖軍攻破潼關,得西安,再取北京,袁部毀炮挫敵之功甚巨。


    此去一路之上,但見焦土殘垣,野犬食屍,盡是清兵燒殺劫掠的遺跡,群雄看得盡皆心頭火起。沙天廣道:“可惜那日沒殺了韃子兵的元帥阿巴泰。盟主,咱們趕上去刺殺他如何?”青青首先便鼓掌叫好。袁承誌沉吟不答。青青道:“去殺了韃子兵元帥有甚不好?也免得孫仲壽叔叔老是埋怨。”袁承誌道:“要刺殺韃子的頭子,殺得越大越好,咱們索性便去刺殺滿清的皇帝皇太極。”眾人一怔,隨即齊聲歡唿。


    袁承誌詳細詢問洪勝海,滿清的京城如何防衛,如何方能混入皇宮。洪勝海道:“滿清的京城在沈陽,現今叫作盛京,那盛京規模簡陋,可萬萬及不上北京了。小人先前在睿親王多爾袞手下當差,有塊腰牌,可以直進睿親王府,皇宮卻沒進去過。”袁承誌道:“咱們這就去盛京,到了之後相機行事。”


    一行人先到北京順天府,租到住所後將鐵箱埋入地下,由程青竹率領青竹幫的幾名得力頭目留守,袁承誌等出京向北進發,出山海關後,不一日到了盛京。


    眾人在一家小客店中歇了,商議混進宮中之策。洪勝海道:“相公,依小人之見,請你委屈一下,扮作小人的夥伴,先去見多爾袞。他是韃子皇帝的親弟弟,在各位王爺中最得寵信,權力最大。咱們或能憑著他帶進宮去。”袁承誌道:“多爾袞派你送信給司禮太監曹化淳,你又怎地迴報?”洪勝海道:“小人隻說曹化淳還沒能見到,但在北京打探到了機密軍情,因此先行迴報。”袁承誌道:“什麽機密軍情?”洪勝海道:“小人胡說八道一番,說是明朝皇帝已向西洋國借兵,借來幾百門大炮,數千洋槍隊,日內就來攻打滿洲。”袁承誌喜道:“此計大妙,多爾袞聽了,定要去稟報韃子皇帝。”於是向青青要了那枝洋槍,對洪勝海道:“你說我是西洋兵的通譯錢通四,因此得悉內情。”


    青青大笑,說道:“承誌哥哥,你什麽人不扮,卻去扮那個狗通譯錢通四,我打掉你滿嘴牙齒再說!”說著舉起右手,假意向袁承誌嘴上打去。袁承誌張口便咬,青青忙縮手不迭。袁承誌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冒充西洋話,眾人盡皆大笑。


    當日午後,袁承誌隨同洪勝海,去睿親王府求見王爺。多爾袞隨即傳見。袁承誌見那多爾袞三十一二歲年紀,身形高瘦,一臉精悍之氣。洪勝海跟他說了一陣滿洲話,多爾袞果然神色大變,隨即以漢語詢問袁承誌。袁承誌取出洋槍,放在桌上,將先前與洪勝海商量好的言語說了。多爾袞沉吟良久,說道:“你們報訊有功,我有重賞。這就下去吧。明日再來伺候,聽取吩咐。”兩人無奈,隻得磕頭退出。


    袁承誌無緣無故向韃子王爺磕了幾個頭,卻見不到皇太極,迴到客店,老大發悶。尋思一會,要洪勝海帶到皇宮外去察看了一番,決意晚間逕行入宮行刺。


    他想此舉不論成敗,次日城中必定大索,捉拿刺客,於是要各人先行出城,約定明日午間在城南二十裏處一座破廟中相會。各人自知武功與他相差太遠,多一人非但幫不了忙,反而成為累贅,單是他一人,脫身便容易得多,俱各遵命,都力勸他務須小心。


    青青出門時向袁承誌凝望片刻,低聲道:“承誌哥哥,韃子皇帝刺得到果然好,刺不到也就罷了,你自己可千萬要保重。你知道,在我心中,一百個韃子皇帝也及不上你一根頭發,我若是從此再也見不到你……”說到這裏,眼圈兒登時紅了。


    袁承誌要讓她寬懷,伸手拔下頭上一根頭發,笑道:“我送一百個韃子皇帝給你。”說時將頭發遞將過去。青青噗哧一笑,眼淚卻掉了下來。


    袁承誌等到初更時分,攜了金蛇劍與金蛇錐,來到宮牆外。眼見宮外守衛嚴密,悄步繞到一株大樹後躲起,待衛士巡過,輕輕躍入宮牆。眼見殿閣處處,卻不知皇太極居於何處,一時大費躊躇,心想隻有抓到一名衛士或太監來逼問。


    他放輕腳步,走了小半個時辰,不見絲毫端倪,心道:“這件事艱難萬分,怎比得當日大功坊中夜探?務須沉住了氣,今晚不成,明晚再來,縱然須花一兩個月時光,那也不妨。”既這麽想,走得更加慢了,繞過一條迴廊,忽見花叢中燈光閃動,忙縮身在假山之後,過不多時,隻見四名太監提了宮燈,引著三名官員過來。他眼見人多,倘若搶出擒人,勢必驚動,隻要一聲張,皇帝有備,便行刺不成了,當下躡足在後跟隨,隻見那七人走向一座大殿,進殿去了。殿外匾額寫著“崇政殿”三字,旁邊有行彎彎曲曲的滿文。


    袁承誌繞到殿後,伏身在地,見殿周四五十名衛士執刀守禦,心中一喜:“此處守衛森嚴,莫非韃子皇帝便在殿中?”在地下慢慢爬近,拾起一塊石子,投入花叢。四名衛士聞聲過去查看,其餘侍衛也均注視。袁承誌展開輕功,已搶到牆邊,使出“壁虎遊牆功”沿牆而上,頃刻間到了殿頂,伏在屋脊側麵,傾聽四下無聲,自己蹤跡未讓發見,輕輕推開殿頂的幾塊琉璃瓦,從縫隙中往下瞧去。見滿殿燈燭輝煌,那三名官員正跪在地下,行的是三跪九叩大禮,袁承誌大喜:“果然是在參見皇帝。”


    隻聽得最前的一名花白胡子的老官說道:“臣範文程見駕。”其次一名身材魁梧的官員道:“臣寧完我見駕。”最後一名官員臉容尖削,說道:“臣鮑承先見駕。”袁承誌心道:“這三個官兒都是漢人,卻投降了韃子,都是漢奸,待會順手一個一劍。”又想:“他們跟韃子皇帝怎地又都說漢話?”


    緩緩移身向南,從縫隙中向北瞧去,隻見龍座上一人方麵大耳,雙目炯炯有神,唇留微髭,約莫五十來歲年紀,料想便是父親當年的大敵皇太極。尋思:“從此發射金蛇錐,當可取他性命,隻是隔得遠了,並無十足把握,倘若侍衛之中有高手在內,別要給擋格開去,還是跳下去一劍割了他首級的為是。”


    隻聽皇太極道:“南朝軍情這幾天怎麽樣?今日接到阿巴泰稟報,說先前在山東青州、泰安之間中伏,打了個大敗仗,難道明軍居然還這麽能打?你們可知青州、泰安這一帶的統兵官是誰?”袁承誌心想:“原來他們正在說我們打的這場勝仗,倒要聽聽他們說些什麽?”


    寧完我道:“啟稟皇上,臣已詳細查過。明軍帶兵的總兵官姓水,名叫水鑒,武藝了得。其實真正打仗的是李自成手下的一批亡命之徒,叫作什麽‘金蛇營’,那水總兵倒給他收服投降了。”皇太極“哦”了一聲,道:“他降了反賊,那太可惜了。你們去仔細查明,能不能設法要他降我大清,瞧他是貪財呢,還是愛美色。此人能打敗阿巴泰,那是個人才,咱們決不能輕易放過了。”三名官員齊聲道:“皇上聖明英斷,那水鑒若肯降順,是他的福氣。”


    皇太極歎了口氣,說道:“咱們當年使反間計殺了袁崇煥,朕事後想來,常覺十分可惜……”袁承誌聽他提到自己父親的名字,耳中嗡的一聲,全身發熱,心道:“他們使反間計,使反間計!我爹爹果然是他害的。這人是害死我爹爹的大仇人!”隻聽皇太極續道:“倘若袁崇煥能為朕用,南朝的江山這時候多半早已是大清的了。”袁承誌暗暗呸的一聲,心中罵道:“狗韃子打的好如意算盤!我爹爹忠肝義膽,豈能降你?”


    皇太極又道:“隻是袁崇煥為人愚忠,不識大勢,諒來也是不肯投降的。”又歎了口氣,問道:“洪承疇近來怎樣?”袁承誌知道父親當年曾任薊遼總督,後來洪承疇也做薊遼總督,崇禎皇帝委以兵馬大權,兵敗被擒,降了滿清。洪承疇失陷之初,崇禎還以為他已殉國,曾親自隆重祭祀。後來得知降清,天下都笑崇禎無知人之明。


    範文程道:“啟奏皇上,洪承疇已將南朝的實情什麽都說了。他說崇禎剛愎自用,舉措失當,信用奸佞,殺害忠良,四方流寇大起。我大清大軍正可乘機進關,解民倒懸。”皇太極搖頭道:“崇禎的性子,他說得一點兒也不錯。但我兵進關卻還不是時候。這時候進關,並無必勝把握。總須讓明兵再跟流寇打下去,雙方精疲力盡,兩敗俱傷,大清便可收那漁翁之利,一舉而得天下。你們漢人叫做卞莊刺虎之計,是不是?”三臣齊道:“是,是,皇上聖明。”


    袁承誌暗暗心驚:“這韃子皇帝當真厲害,崇禎和他相比可天差地遠了。我非殺他不可,此人不除,我大漢江山不穩。就算闖王得了天下,隻怕……隻怕……”隱隱覺得此人目光遠大,統觀全局,想得通透,穩紮穩打,半點也不急躁,闖王的才具與他相較,似乎也頗有不及,又想:“這皇帝的漢語可也說得流利得很。他還讀過中國書,居然知道卞莊刺虎的故事。”


    隻聽皇太極道:“那洪承疇還說些什麽?”範文程道:“洪承疇向臣露了幾次口風,盼望皇上恩典,賞他個差使,他得以為皇上效犬馬之勞,仰報天恩。”皇太極哈哈大笑,道:“這差使嗎?慢慢再說。”鮑承先道:“皇上,臣愚魯之極,心中有一事不明白,盼望皇上指點。”皇太極點點頭。鮑承先道:“洪承疇先前不肯歸順,皇上大賜恩寵,親自解下身上的貂裘,披在他身上,又連日大張筵席請他,連我大清的開國功臣也從來沒這般殊榮。眾臣工都不明白。皇上開導說:咱們這些年來辛辛苦苦、連年征戰,為的是什麽?眾臣工啟奏道:為的是打南朝江山。皇上諭道:是啊,可是咱們不明南朝內情,好比都是瞎子,洪承疇一歸順,咱們都睜開了眼啦,那還不歡喜麽?眾臣工都拜服皇上聖明。這些日子來,那洪承疇將南朝各地的城守職官、民情風俗,都說得詳詳細細,果然盡在皇上算中。但皇上卻不賞他官職封爵,眾臣工可又都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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