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二娘脾氣本來暴躁,這時愛子心切,行事更增了幾分乖張,叫道:“姓董的,你不拿藥出來,我把你兩條臂膀折了。”左手拿住董開山手腕,將他手臂扭轉,右拳起在空中,隻消下落,一拳打在肘關節上,手臂立斷。董開山咬緊牙關,低聲道:“藥不在我這裏,折磨我也沒用。”賀客中有些人瞧不過眼,挺身出來叫陣。


    袁承誌眼見局麵大亂,叫道:“大家住手!”叫了幾聲,沒人理睬,心想:再過得片刻,倘若殺傷了人命,那就難以挽救,非快刀斬亂麻不可。突然縱起,落在孫仲君身旁,左手一招“雙龍搶珠”,食中二指往她眼中挖去。孫仲君大驚,疾忙伸右臂擋架。豈知他這一招隻是聲東擊西,乘她忙亂中迴護眼珠,右掌在她肩頭輕推,孫仲君退開三步,懷中孩子已給袁承誌夾手搶去。孫仲君大驚,急叫:“師父,師娘!快,快,他搶了小師弟……”


    歸辛樹夫婦迴過頭來。袁承誌已抱著孩子,跳上一張桌子,叫道:“青弟,劍!”青青擲過劍去,袁承誌伸左手接住了,叫道:“大家別動手,聽我說話。”


    歸二娘紅了眼睛,嘶聲叫道:“小雜種,你敢傷我孩子,我……我跟你拚了!”說著要撲上去拚命。歸辛樹左手拉住,低聲道:“孩子在他手裏,別忙。”袁承誌道:


    “二師哥,請你把孟老爺子的穴道解開了。”歸辛樹鐵青著臉哼了一聲,雖然怒極,還是依言將孟伯飛穴道拍開。


    袁承誌叫道:“各位前輩,眾家朋友。我師哥孩子有病,要借貪官馬士英的丸藥救命,可是這位董鏢頭甘心給贓官賣命,我師哥才跟他過不去。孟老爺子是好朋友,今日是他老人家千秋大喜之日,我們決不會有意前來無禮擾局。”眾人一聽,都覺奇怪,明明見他們師兄弟互鬥,怎麽他卻幫師兄說起話來了?歸氏夫婦更加驚異。歸二娘又叫:“快還我孩子!”


    袁承誌高聲道:“孟老爺子,請你把這盤壽桃擘開來瞧瞧,中間可有點兒古怪。”董開山一聽,登時變色。孟伯飛不知他葫蘆裏賣什麽藥,依言擘開一個壽桃,隻見棗泥餡子之內露出一顆白色蠟丸,不禁一呆,一時不明是什麽東西。


    袁承誌高聲說道:“這董鏢頭要是真有能耐給贓官賣命,那也罷了,可是他心腸狠毒,前來挑撥離間,要咱們壞了武林同道的義氣。孟老爺子,這幾盤壽桃是董鏢頭送的,是不是?”孟伯飛點點頭。袁承誌又道:“他把丸藥藏在壽桃之內,明知壽桃一時不會吃,等壽筵過了,我師哥跟孟老爺子傷了和氣,他再偷偷取出,送到京裏,豈不是奇功一件?”


    他怕歸氏夫婦來奪孩子,仍高高站在桌上,左手高舉利劍,以阻人來奪孩子,叫道:“青弟、勝海、胡桂南胡兄,請你們去擘開壽桃,取出藥丸來。”


    青青等三人依言走向中堂大畫軸下的供桌邊,把董開山所送那盤壽桃都擘開了,從餡裏取出四十顆藥丸。眾賀客靜靜旁觀,都張大了嘴,不住議論:“咦!”“還有?”“這董鏢頭可真夠神的。”“這年輕相公怎麽知道?”“你去問他啊,問我幹麽?”


    青青把別的壽桃也都擘開了,遍尋更無餘藥,拍手笑道:“都在這兒啦,再沒有了。”嘻嘻哈哈的捧著一把藥丸,舉起交給承誌。袁承誌將劍交了給她,空出手來接過一顆藥丸,說道:“請去拿杯清水來,要溫的,別太熱太涼。”孟家仆人聽到,即刻轉身去端了杯水,交給青青。


    袁承誌捏破手中的白色蠟丸,一陣芳香撲鼻,露出龍眼大一枚朱紅丸藥。他怕藥力過猛,孩子挺受不起,捏開丸藥隻用半顆,在清水中調了,喂入孩子口中。那孩子早已氣若遊絲,也不哭鬧,一口口的都咽了。歸二娘雙目含淚,又是感激,又是慚愧,心想今天若不是小師弟識破機關,就算殺了那董鏢頭,也仍救不了兒子的命,還得罪了不少英雄豪傑,累了丈夫一世英名。


    袁承誌等孩子服過藥後,跳下桌子,雙手抱著孩子交過。歸二娘接過,低聲道:“師弟,我們夫婦真是感激不盡。”歸辛樹隻道:“師弟,你很好,很好。”青青和胡桂南、洪勝海把丸藥盡數都遞給歸二娘,青青笑道:“孩子再生幾場重病,也夠吃的了。”歸二娘心中正自歡喜不盡,也不理會她話中含刺,連聲稱謝接過。


    歸辛樹忙著給點中穴道的人解穴,解一個,說一句:“對不住!”孟伯飛默然,心想:“你兒子是救活了,我兒子卻給你打死了。定當邀約能人,報此大仇。”


    袁承誌見孟門弟子抬了垂死的孟錚正要走入內堂,叫道:“請等一下。”孟鑄怒道:“我哥哥已死定啦,還想怎樣?”袁承誌道:“我師哥素來仰慕孟老爺子的威名,親近還來不及,那會真的傷害孟大哥性命?這一掌雖然使力大了一點,但孟大哥性命無礙,盡可不必耽心。”眾人一聽,都想:“眼見他受傷這般沉重,你這話騙誰?”


    袁承誌道:“我師哥並未存心傷他,隻要給孟大哥服一劑藥,調養一段時候,就沒事了。”說著從懷中取出金盒,揭開盒蓋,拿了一隻朱睛冰蟾出來,用手捏碎,在碗中衝酒調合,給孟錚喝了下去。不一刻,孟錚果然臉上見紅,呻吟唿痛。孟伯飛喜出望外,忍不住淚水直流,顫聲道:“袁相公,袁盟主,你真是我兒子的救命恩人。”袁承誌連聲遜謝。當下孟鑄指揮家人,將兄長抬到內房休息。廳上重整杯盤,開懷暢飲。


    歸二娘向孟伯飛道:“孟老爺子,我們實在鹵莽,千萬請你原諒。”一拉丈夫,與三個徒弟一齊拜了下去。孟伯飛嗬嗬笑道:“兒子要死,誰都心慌,老夫也是一般,這也怪不得賢孟梁。”當即跪下還禮。歸氏夫婦又去向適才動過手的人分別道歉,打躬作揖,極盡禮數。


    群雄暢飲了一會。孟伯飛終不放心,進去察看兒子傷勢,見他沉沉睡熟,唿吸勻淨,料已無事,這才當真放心。


    孟伯飛心無掛礙,出來與敬酒的賀客們酒到杯幹,直飲到八九分。他更叫拿大碗來,滿滿斟了兩碗,端到袁承誌麵前,朗聲說道:“袁盟主,泰山大會上眾英雄推你為尊,老實不客氣說,在下本來心裏不服。但今日你的所作所為,在下不但感激,且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來,敬你一碗。”端起大碗,骨都都一口氣將酒喝了。袁承誌酒量本不甚高,但見他一番美意,也隻得把碗中酒幹了。群雄轟然叫好。孟伯飛大拇指一翹,說道:“袁盟主此後但有什麽差遣,在下力量雖小,要錢,十萬八萬銀子還對付得了。要人,在下父子師徒,自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要再邀三四百位英雄好漢,在下也還有這點小麵子。”


    袁承誌見他說得豪爽,又想一場大風波終於順利化解,師兄弟間原來的嫌隙也煙消雲散,很是暢快。這一晚眾人盡醉而散,那董鏢頭早不知躲到那裏去了。崇禎皇帝既得不到靈藥,難以延年益壽,他董總鏢頭自己如何延年益壽,這大事自須盡早安排。


    袁承誌等人在孟家莊盤桓數日,幾次要行,孟伯飛總是苦留不放。孟錚受的是外傷,這幾日中好得甚快。歸辛樹的兒子歸鍾服了茯苓首烏丸後,靈藥有效,果然也是一日好於一日。歸辛樹夫婦心中歡喜無限,那也不用說了,還分了三顆茯苓首烏丸給孟錚,以資傷後調補。


    到第七日上,蓋孟嚐雖然好客,也知不能再留,隻得大張筵席,替歸辛樹與袁承誌等送行。席間程青竹說道:“孟老哥,永勝鏢局那姓董的不是好東西,他失卻貢品交代不了,又找不上歸二爺,隻怕要推在老哥身上,須得提防一二。”孟伯飛道:“這小子要是真來惹我,可不再給他客氣。”歸二娘道:“孟老哥,這全是我們惹的事,要是有什麽麻煩,可千萬得給我們送信。”孟伯飛道:“好!這小子我不怕他。”沙天廣道:“就須防他勾結官府。”孟伯飛哈哈笑道:“要是混不了,我就學你老弟,占山為主。”


    群雄在笑聲中各自上馬而別。歸二娘抱了孩子,歸辛樹拉著袁承誌的手,心想大恩難報,空言無用,隻誠誠懇懇的道:“師弟,自今而後,你便如我的親兄弟一般!”承誌道:“是,二哥!”歸氏夫婦帶著三個徒弟欣然南歸。袁承誌、青青、程青竹、沙天廣、啞巴、鐵羅漢、胡桂南、洪勝海等押著鐵箱,連騎北上。


    這日來到高碑店,天色將暮,因行李笨重,也就不貪趕路程,當下在鎮西的“燕趙居”客棧歇宿。眾人行了一天路,都已倦了,正要安睡,忽然門外車聲隆隆,人語喧嘩,吵得雞飛狗走。除啞巴充耳不聞之外,各人都覺奇怪。隻聽得聲音嘈雜,客店中湧進一群人來,聽他們嘰哩咕嚕,說的話半句也不懂。


    眾人出房看時,隻見廳上或坐或站,竟是數十名外國兵,拿著奇形怪狀的兵器,亂哄哄的說話。袁承誌等從沒見過這等綠眼珠、高鼻子的外國人,都感驚奇,注目打量。


    忽聽得一個中國人向掌櫃大聲唿喝,要他立即騰出十幾間上房來。掌櫃道:“大人,實在對不住啦,小店幾間上房都已住了客人。”那人不問情由,順手就是一記耳光。那掌櫃左手按住麵頰,又氣又急,說道:“你……你……”那人喝道:“不讓出上房來,放火把你店子燒了。”掌櫃無法,隻得來向洪勝海哀求,打躬作揖,請他們挪讓兩間房。


    沙天廣道:“好哇,也有個先來後到。這人是什麽東西?”掌櫃忙道:“達官爺,別跟這吃洋飯的一般見識。”沙天廣奇道:“他吃什麽洋飯?吃了洋飯就威風些麽?”掌櫃的悄聲道:“這些外國兵,是運送紅夷大炮到京裏去的。這人會說洋話,是外國大人的通譯。”袁承誌等這才明白,原來這人狐假虎威,仗著外國兵的勢作威作福。


    沙天廣鐵扇一展,道:“我去教訓教訓這小子。”袁承誌一把拉住,說道:“慢來!”把眾人邀入房裏,說道:“先父當年鎮守關遼,寧遠兩仗大捷,很得力於西洋國的紅夷大炮,殺傷滿洲官兵甚多。現下滿清兵勢猖獗,這些外國兵既是運炮去助戰的,咱們就讓一讓吧。”沙天廣道:“難道就由得這小子發威?”袁承誌道:“這種賤男子,何必跟他一般見識。”眾人聽他如此說,就騰了兩間上房出來。


    那通譯姓錢名通四,見有了兩間上房,雖仍呶呶責罵,也不再叫掌櫃多讓房間了。他出去了一會,領了兩名外國軍官進店。


    這兩個外國軍官一個四十餘歲,另一個三十來歲。兩人嘰哩咕嚕說了一會話,那年輕軍官出去陪著一個西洋女子進來。這女子年紀甚輕,青青等也估不定她有多大年紀,料想是二十歲左右,一頭黑發,襯著雪白的肌膚,眼珠卻是碧綠,全身珠光寶氣,在燈下燦然閃耀。


    袁承誌從沒見過外國女人,不免多看了幾眼。青青卻不高興了,低聲問:“你說這女人好看麽?”袁承誌道:“外國女人原來這麽愛打扮!”青青哼了一聲。


    次日清晨起來,大夥在大廳上吃麵點。兩個外國軍官和那女人坐在一桌。通譯錢通四不住過去諂媚,卑躬屈膝,滿臉陪笑,等迴過頭來,卻向店伴大聲唿喝,要這要那,稍不如意,就是一記巴掌。


    程青竹實在看不過眼了,對沙天廣道:“沙兄,瞧我變個小小戲法!”當下也不迴身,順手向後一揚,手中的一雙竹筷飛了出去,噗的一聲,正插入了錢通四口裏,把他上下門牙撞得險些兒掉將下來。程青竹所用暗器就是一枝枝細竹,這門青竹鏢絕技,二十步內打人穴道,百發百中,勁力不輸鋼鏢。也是他聽了袁承誌的話才手下留情,否則這雙筷子稍高數寸,錢通四的一雙眼珠就別想保住了。


    錢通四痛得哇哇大叫,可還不知竹筷是那裏飛來的。兩個外國軍官叫他過去查問。錢通四說了,那女子笑得花枝招展,耳環搖晃。


    年長的軍官向袁承誌這一桌人望了幾眼,心想多半是這批人作怪,拿起桌上兩隻酒杯,忽往空中擲去,雙手已各握了一枝短槍,一槍一響,把兩隻酒杯打得粉碎。袁承誌等聽得巨響,都嚇了一跳,心想這火器果然厲害,而他放槍的準頭也自不凡。


    年長軍官麵有得色,從火藥筒中取出火藥鉛丸,裝入短槍,對年輕軍官道:“彼得,你也試試麽?”彼得道:“我的槍法怎及得上咱們葡萄牙國第一神槍手?”那西洋女人微笑道:“雷蒙是第一神槍手麽?”彼得道:“若不是世界第一,至少也是歐洲第一。”雷蒙笑道:“歐洲第一,難道不就是世界第一麽?”彼得道:“東方人很古怪,他們有許多本領,比歐洲人厲害得多,因此我不敢說。若克琳,你說是麽?”若克琳笑道:“我想你說得對。”


    袁承誌等聽三人嘰哩咕嚕的說話,自是半句不懂。


    雷蒙見若克琳對彼得神態親熱,頗有妒意,說道:“東方人古怪麽?”又是兩槍連發,這一次卻是瞄準了青青的頭巾。火光一閃,青青的頭巾打落在桌,露出了一頭女子的長發。袁承誌等齊吃一驚。雷蒙與另桌上的許多外國兵都大笑起來。


    青青大怒站起,颼的一聲,長劍出鞘。袁承誌心想:“要是動手,對方火器厲害,雙方必有死傷。這些外國兵是去教官兵放炮打滿清韃子的,殺了他們於國家有損,還是忍一下。”對青青道:“青弟,算了吧。”青青向三個外國人怒目橫視,坐了下來。


    若克琳笑道:“原來是個姑娘,怪不得這般美貌。”雷蒙笑道:“好呀,你早在留心人家小夥子美不美啦。”彼得道:“她還會使劍呢,好像想來跟我們打一架。”雷蒙道:“她來時誰去抵敵?彼得,咱倆的劍法誰好些?”彼得道:“我希望永遠沒人知道。”雷蒙臉有怒色,問道:“為什麽?”若克琳道:“喂,你們別為這個吵嘴。”抿嘴笑道:“東方人很神秘,隻怕你們誰也打不贏這漂亮大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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