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誌自幼即知父親盡瘁國事,廢寢忘食,非但不貪錢財,連家庭中的天倫之樂、朋友間的交遊之娛,也難以得享。當年應鬆教他讀書,曾教過袁崇煥自敘心境的一篇文章,其中說道:“予何人哉?十年以來,父母不得以為子,妻孥不得以為夫,手足不得以為兄弟,交遊不得以為朋友。予何人哉?直謂之曰‘大明國裏一亡命之徒’可也。”當時年幼,還不能完全體會父親盡心竭力、守土禦敵的精忠果毅,成長後每想到“大明國裏一亡命之徒”那句話,不由得熱血沸騰,早就立誌以父為榜樣。袁崇煥為人題字,愛寫“心術不可得罪於天地,言行要留好樣與兒孫”兩句,袁承誌所存父親遺物,也隻有這一幅字而已。這時他見到無數金銀財寶,所想到的自然是如何學父親的心術好樣,如何將珍寶用於保國衛民。


    青青卻出身於大盜之家,向來見人逢財便取,管他有主無主,義與不義。何況這許多價值連城的珠寶,都是憑她父親遺圖而得,若不是她對袁承誌鍾情已深,豈肯不據為己有?聽袁承誌稱自己為“知己”,不由得感到一陣甜意,霎時間心頭浮起了兩句古詩:“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承誌道:“有了這許多資財,咱們就可到北京去大幹一番事業。明朝皇帝搜刮而來,咱們就用來相助闖王,推倒明朝皇帝。”青青笑道:“這叫做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承誌笑道:“不錯。你掉書包的本事可了不起。”


    次日下午,袁承誌命洪勝海到焦家去把羅立如叫來。他斷臂傷勢還很沉重,聽得袁承誌見招,立即命人相扶,喜氣洋洋的到來,見麵後便要行拜師之禮。


    袁承誌堅辭不受,叫他坐著,將一套獨臂刀法細細說了給他聽。羅立如武功本有根柢,袁承誌又一招一式的教得甚是仔細,連續教了五天,羅立如已牢牢記住,隻待臂傷痊了,就可習練。承誌這套刀法得自金蛇秘笈,與江湖上流傳的左臂刀法大不相同,招招險,刀刀快,實是厲害不過。羅立如雖斷一臂,卻換來了一套足以揚名江湖的絕技,可說是因禍得福,歡喜不盡。焦氏門下弟子之中,此後以他為武功第一。


    袁承誌了結這件心事後,雇了十多輛大車,預備上道赴京。焦公禮父女及眾門徒大擺筵席,殷勤相送。袁承誌請焦公禮送信給閔子華,將大功坊宅第仍然交還。焦公禮甚喜,覺得袁承誌處事得體,圓了江湖朋友的麵子。太白三英等漢奸則送交官辦。


    這日天氣晴朗,草木清新,袁承誌、青青、啞巴、洪勝海一行人別過木桑道人,將十隻鐵箱裝上大車,向北進發。焦公禮父女及眾弟子同過長江,送出三十裏外,方才作別。江北一帶仍是金龍幫的地盤,焦公禮早已派人送訊,每個碼頭都有人殷勤接送。


    行了十多日,來到山東界內。洪勝海道:“相公,這裏已不是金龍幫的地界。從今日起,咱們得多留一點兒神啦。”青青道:“怎麽?有人敢來太歲頭上動土嗎?”洪勝海道:“方今天下盜賊如毛,山東強人尤多。最厲害的是兩幫。”青青道:“一幫是你們渤海派了。”洪勝海笑道:“渤海派專做海上買賣,陸上的東西,就算黃金寶貝丟在地下,我們見到也是不撿的。”青青笑道:“原來貴派不算,那麽是哪兩幫?”洪勝海道:“一幫是滄州千柳莊、褚紅柳褚大爺的手下。”袁承誌道:“我也曾聽師父說起過,褚紅柳以朱砂掌馳名江湖。”洪勝海道:“正是。另一幫在惡虎溝開山立櫃,大當家陰陽扇沙天廣武功了得,手下人多勢眾。”袁承誌點頭道:“咱們以後小心在意,每晚一人輪流守夜。”


    走了兩日,正當中午,迎麵鸞鈴響處,兩匹快馬疾奔而來,從眾人身旁擦過。洪勝海說道:“那話兒來啦。”他想袁承誌武功極高,自己也非庸手,幾個毛賊也不放在心上。過不一個時辰,那兩乘馬果然從後趕了上來,在騾車隊兩旁掠了過去。青青隻是冷笑。洪勝海道:“不出十裏,前麵必有強人攔路。”那知走了十多裏地,竟然太平無事。當晚在雙石鋪宿歇。洪勝海嘖嘖稱奇,道:“難道我這老江湖走了眼了。”


    次日又行,走不出五裏,見後麵四騎馬遠遠跟著。洪勝海道:“是了,他們昨兒人手還沒調齊,今日必有事故。”中午打過尖後,又有兩騎馬趟下來看相摸底。洪勝海道:“這倒奇了,道上看風踩盤子,從來沒這麽多人。”行了半日,又有兩乘馬掠過。


    洪勝海皺眉思索,忽道:“是了。”對袁承誌道:“相公,咱們今晚得趕上一個大市鎮投宿才好。”袁承誌道:“怎麽?”洪勝海道:“跟著咱們的,不止一個山寨的人馬。”承誌道:“是麽?有幾家寨主看中了這批貨色?”洪勝海道:“要是每一家派了兩個人,那麽前前後後已有五家。”青青笑道:“那倒熱鬧。”袁承誌問道:“他們又怎知咱們攜了金銀財寶?倘若咱們這十隻鐵箱中裝滿了沙子石頭,這五家大寨主豈不是白辛苦一場?”青青笑道:“這個你就不在行了。大車中裝了金銀,車輪印痕、行車聲響、揚起的塵土等等都不相同。別說十隻大鐵箱易看得很,便是你小慧妹妹的二千兩黃金,當日也給我這小強人看了出來。”袁承誌笑道:“佩服,佩服!”洪勝海心想:“小姐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小姑娘,難道從前也是幹我們這一行的?”


    說話之間,又有兩乘馬從車隊旁掠過,青青冷笑道:“想動手卻又不敢,騎了馬跑來跑去,就是瞎起忙頭。這般膿包,人再多也沒用!”洪勝海正色道:“小姐,好漢敵不過人多。咱們雖然不怕,但箱籠物件這麽許多,要一無錯失,倒也得費一番心力。”袁承誌道:“你說得不錯,咱們今晚就在前麵的石膠鎮住店,就少走幾十裏吧。”


    到了石膠鎮上,揀了一家大店住下。袁承誌吩咐把十隻鐵箱都搬在自己房中,與啞巴兩人合睡一房。剛放好鐵箱,隻見兩條大漢走進店來,向袁承誌望了一眼,對店伴說要住店。店伴招唿兩人入內,前腳接後腳,又有兩名粗豪漢子進來。


    袁承誌暗暗點頭,心下盤算已定,晚飯過後,各人迴房睡覺。


    睡到半夜,隻聽得屋頂微微響動,知道盜夥到了。他起身點亮了蠟燭,打開鐵箱,取出一把把明珠、寶石、翡翠、瑪瑙,在燈下把玩。奇珍異寶在燈下燦然生光,隻見窗欞之邊、門縫之中,不知有多少隻貪婪的眼睛在向裏窺探。


    洪勝海聽得聲音,放心不下,過來察看,他一走近,十餘名探子俱各隱身。洪勝海微微冷笑,在袁承誌房門上輕敲數下。袁承誌道:“進來吧!”


    洪勝海一推門,房門呀的一聲開了,原來沒關上。他見桌上珠光寶氣,耀眼生輝,不覺呆了,走近看時,但見有指頭大小的渾圓珍珠,有兩尺來長的朱紅珊瑚,有晶瑩碧綠的大塊祖母綠,此外貓兒眼、紅寶石、金剛鑽、紫玉,沒一件不是無價之寶。


    洪勝海本不知十隻鐵箱中所藏何物,隻道都是金銀,這才引起群盜的貪心,那知竟有如許珍品。他在江湖多年,見多識廣,但這麽多、這麽貴重的寶物卻從未見過。他走到袁承誌身邊,低聲道:“相公,我來收起了好麽?外麵有人偷看。”袁承誌也低聲道:“正要讓他們瞧瞧。反正是這麽一迴事。”拿起一串珍珠,大聲問道:“這串珠子拿到京裏,你瞧賣得多少銀子?”


    洪勝海道:“三百兩銀子一顆,那是再也不能少了。這裏共是二十四顆,少說也值得一萬五千兩銀子。”袁承誌奇道:“怎麽是一萬五千兩?”洪勝海道:“單是這麽大、這麽圓、這麽光潔的一顆珠子,已十分少見,難得的是二十四顆竟一般大小,全無瑕疵。一顆值三百兩銀子,那麽二十四顆至少值得一萬五千兩。”


    這番話隻把房外群盜聽得心癢難搔,恨不得便跳進去搶了過來。但上麵頭領有令,看中這批貨的山寨太多,大夥要商量好了再動,免傷同道和氣,誰也不許先行下手。眼見袁承誌向洪勝海擺擺手,笑著睡了,燭火不熄,珠寶也不收拾,攤滿了一桌,隻把群盜引得麵紅耳赤,不住幹咽唾涎。


    袁承誌自發覺群盜大集,意欲劫奪,一路上便在盤算應付之策,正如洪勝海所說:“好漢敵不過人多。箱籠物件這麽許多,要一無錯失,倒也得費一番心力。”自然而然的便想:“要是金蛇郎君遇上這件事,他便如何對付?”跟著想到:金蛇郎君為溫氏五老及崆峒派諸人所擒,以寶藏巨利引得雙方互相爭奪,溫氏五老出手殺了所邀來的崆峒派朋友,他由此而乘機逃脫;又想到:那晚棋仙派的張春九和汪禿頭偷襲華山,見到有毒的假秘笈,連師兄弟也都殺了;遊龍幫和青青為了爭奪闖王黃金而相爭鬥,著實殺了不少人。足見大利所在,見利忘義之人非互相殘殺不可。“群盜人多,但若你殺我,我殺你,人便少了。”想明白了此節,便在客店中故意展示寶物,料想財寶越多,群盜自相斫殺起來便越激烈。


    又行兩日,已過濟南府地界,掇著車隊的盜寇愈來愈多。洪勝海本來有恃無恐,但見群盜遲遲不動手,不知安排下什麽奸謀,不由得惴惴不安起來,力勸袁承誌改走海道,說自己海上朋友很多,坐船到天津起岸,再去北京,雖然要繞個大彎,多費時日,但擔保不出亂子。袁承誌笑道:“我本要用這批珠寶來結交天下英雄好漢,便散盡了也不打緊。錢財是身外之物,咱們講究仁義為先。”洪勝海聽了,也就不便再勸。


    袁承誌卻自沉思卻敵之計,雖盼能引得群盜為了爭寶而自相殘殺,但想萬事不可托大,倘若盜首中竟有焦公禮一般的老成智士,或能避過,那便如何應付?他得寶之後,本意是要遵從師父的吩咐,用以結交天下英豪,為闖王謀幹大事的臂助。倘若群盜能講義氣,那麽就拿些鐵箱中的財寶出來,俵分眾人,結交一些同夥,因此並不耽心覬覦財物的群盜眾多,也不太擔憂財物的得失。但轉念忽想,倘若這些強盜不講義氣,個個恃強行兇,自私貪財,便如棋仙派溫氏五老一般,定要將財物盡數奪去,反而跟闖王為敵,那便糟了。心想青青本來是幹這一行的,棋仙派五老的行徑她最為熟知,當即便去跟她商量:“青弟,倘若這些盜夥跟你先前一樣,並不識得我,自然跟我毫無交情,你遇上了這許多財寶,那怎麽辦?”


    青青白他一眼,說道:“那有什麽客氣?自然伸手便搶啊!”承誌道:“要是我跟你套交情呢?分一些財寶給你,你肯跟我做好朋友嗎?肯聽我話嗎?”青青道:“你不用分財寶給我,我不但跟你做好朋友,還跟你結拜,叫你做大哥。我不但聽你話,而且死死活活都跟著你,永遠不分開了。”她雖語帶戲謔,畢竟充滿了真誠,承誌心下感動,伸手握住了她手,說道:“我也是這樣!”青青道:“那些強盜賊人,卻不會跟你結拜的。他們見到這許多金銀財寶,眼都紅了,就算你是他們的老子娘,他們也決不聽你的話。”承誌道:“好,咱們先禮後兵,先講義氣、拉交情,不要傷人結怨。但盜夥勢大,真要不傷人、不傷和氣,卻也很難。”


    青青道:“事到臨頭之時,咱們先沉住氣,待得認出了盜魁,你一下子把他抓住,小嘍囉們就不敢動了。”袁承誌大喜,笑道:“擒賊先擒王,這主意最好。”


    次日上路,一路上群盜哨探來去不絕,明目張膽,全不把袁承誌等放在眼裏。洪勝海道:“相公,瞧這神氣,過不了今天啦。”袁承誌道:“到時你隻管照料車隊,別讓騾子受驚亂跑。強人由我們三人對付。”洪勝海應了。袁承誌打手勢告訴啞巴,叫他看自己手勢才動手,專管捉人。啞巴點頭答應。


    行到未牌時分,將到張莊,眼前黑壓壓一大片樹林,忽聽得頭頂嗚嗚聲響,幾枝響箭射過,鑼聲響處,林中鑽出數百名大漢,一個個都是青布包頭,黑衣黑褲,手執兵刃,默不作聲的攔在當路。眾車夫早知情形不對,拉住牲口,抱頭往地下一蹲。這是行腳的規矩,隻要不亂逃亂闖,劫道的強人不傷車夫。又聽得唿哨連連,蹄聲雜遝,林中斜刺裏衝出數十騎馬來,擋在車隊之後,攔住了退路,隨即肅靜無嘩。


    袁承誌見前麵八人一字排開,一個三十多歲的白臉漢子越眾而出,手中不拿兵刃,隻搖著一柄摺扇,細聲細氣的道:“袁相公請了!”袁承誌見他腳步凝重,心想這人武功不弱,手持鐵骨摺扇,多半擅於打穴,當下一拱手道:“寨主請了。”


    那寨主說道:“袁相公遠來辛苦。”袁承誌索性裝蒜,說道:“寨主你也辛苦。兄弟趕道倒沒什麽,就是行李笨重,金銀珠寶太多,帶著討厭。”


    那寨主笑道:“袁相公上京是去趕考麽?”袁承誌道:“非也!小弟讀書不成,考來考去,始終落第,隻好去納捐行賄,活動個功名,因此肚子裏墨水不多,手邊財物不少,哈哈,慚愧啊慚愧。”寨主笑道:“閣下倒很爽直,沒讀書人的酸氣。”


    袁承誌笑道:“我本來讀書不成呢!昨天有位朋友跟我說,今兒有許多家寨主在道上相候,個個是英雄豪傑。兄弟歡喜得緊,心想這一來可挺熱鬧了,可以交上好多好朋友。我一路之上沒敢疏忽,老是東張西望的等候各位寨主,就隻怕錯過了,那知果然在此相遇。今日一見,三生有幸。瞧閣下這副打扮,莫不是也上京麽?咱們結伴而行如何?一路上談談講講,飲酒玩樂,倒是頗不寂寞。”那寨主心中一樂,暗想原來這人是個書呆子,笑道:“袁相公在家納福,豈不是好,何必出門奔波?要知江湖上險惡得很呢。”這人是山東“惡虎溝”的寨主,名叫沙天廣,這次合夥來行劫的共有八家盜夥,以惡虎溝最為人多勢眾,也以沙天廣武功最強,因此他自然而然成了山東八寨的首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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