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大半不知華山派的十二大戒是什麽,一聽梅劍和這話,閔子華第一個跳了起來,叫道:“什麽?我是奸人?”


    袁承誌道:“閔二爺請勿誤會,我決不是說你。”閔子華怒道:“那麽你說誰?”


    袁承誌正要迴答,隻見兩名焦門弟子把羅立如從後堂扶出,向袁承誌拜了下去。袁承誌連忙還禮。羅立如右袖空垂,臉無血色,但神氣仍很硬朗,說道:“袁大俠救了我師父,又答允授我武藝,弟子真是感激不盡。”袁承誌連聲謙讓,說道:“朋友間切磋武藝,事屬尋常,羅大哥不必客氣。”


    等到羅立如進去,但見孫仲君額頭汗珠一滴一滴的落下,痛得全身顫抖,嘴唇發紫,袁承誌見她已受苦不小,走近身去,便要伸手推穴施救。孫仲君怒道:“別碰我,痛死了也不要你救。”


    袁承誌臉上一紅,想把解法說給梅劍和知曉,突然間砰砰兩響,兩扇板門為人掌力震落,飛進廳來。


    眾人吃了一驚,迴頭看時,隻見廳外緩步走進兩人。一個是五十左右年紀的漢子,腰纏草繩,一身莊稼人衣著,另一個是四十多歲的農婦,手裏抱著個孩子。孫仲君大叫:“師父,師娘!”奔上前去。眾人一聽她稱唿,知道是神拳無敵歸辛樹夫婦到了。


    歸二娘把孩子遞給丈夫抱了,鐵青了臉,給孫仲君推宮過血。梅劍和與劉培生也忙上前參見。劉培生低聲說了袁承誌的來曆。


    袁承誌見歸辛樹形貌質樸,二師嫂卻英氣逼人,於是跟在梅劉兩人身後,也上前拜倒。歸辛樹伸手扶起,說句:“不敢當!”就不言語了。歸二娘給孫仲君一麵按摩手臂,一麵側了頭冷冷打量袁承誌,連頭也不點一下。


    孫仲君腫痛漸消,哭訴道:“師娘,這人說是我的什麽師叔,把我的手弄成這個樣子,還把你給我的劍也踩斷了。”


    袁承誌一聽,心裏暗叫糟糕,暗想:“早知這劍是二師嫂所賜,可無論如何不能踩斷了。”忙道:“小弟狂妄無知,請師哥師嫂恕罪。”


    歸二娘對丈夫道:“喂,二哥,聽說師父近來收了個小徒弟,就是他麽?怎麽這樣沒規矩。”歸辛樹道:“我沒見過。”歸二娘道:“要知學無止境,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學了點功夫,就隨便欺侮人。哼!我的徒兒不好,自有我來責罰,不用師叔來代勞啊!”袁承誌忙道:“是,是!是小弟莽撞。”歸二娘板起了臉道:“你弄斷我的劍,目中還有尊長麽?就算師父寵愛你,難道就可對師哥這般無禮!”


    旁人聽她口氣越來越兇,顯然是強詞奪理,袁承誌卻一味的低聲下氣。焦公禮一邊的人都忿忿不平。閔子華和洞玄、萬裏風等人卻暗暗得意,心想:“剛才給你占足了上風,你師哥師嫂一到,還有你狠的嗎?”


    孫仲君道:“師父師娘,他說有一個什麽金蛇郎君給他撐腰,把梅師哥、劉師哥也都給打了,還胡說八道的教訓了我們半天,全不把師父、師娘瞧在眼裏。”


    原來歸辛樹夫婦因獨子歸鍾身染重病,四出訪尋名醫。幾位醫道高明之士看了,都說歸二娘在懷孕之時和人動手,傷了胎氣,孩子在胎裏就受了內傷,現下發作出來,這種胎傷千不一活,古方上說如有大補靈藥千年茯苓,再加上成了形的何首烏或可救治。


    要不然便是千年人參、靈芝仙草,那可更加難得了。如無靈藥,至多再拖得一兩年,便會枯瘦而死。


    歸辛樹夫婦中年得子,對孩子愛逾性命,遍托武林同道訪藥。但千年茯苓已萬分難得,再加成形何首烏,卻到那裏去尋?訪了年餘,毫無結果。眼見孩子一天天的瘦下去,歸二娘隻偷偷垂淚。夫妻倆一商量,金陵是江南第一重鎮,奇珍異物必多,於是同來南京訪藥。向武林同道打聽,得知梅劍和等三名弟子都在此地。夫婦二人心想這三人都很能幹,可以幫同尋藥,立即找來焦家,那知竟見到孫仲君手掌受傷。


    歸二娘本來性子暴躁,加之兒子病重,心中焦急,聽了愛徒的一麵之辭,當下沒頭沒腦的把袁承誌訓責了一頓,聽說他尚有外人撐腰,更加憤怒,側頭問丈夫道:“這金蛇怪物還活著?”歸辛樹道:“聽說過世了,不過誰也不清楚。”


    青青聽她無理責罵袁承誌,早已有氣,待聽她又叫自己父親為怪物,更是惱怒,罵道:“你這潑婦!幹麽亂罵人?”歸二娘怒道:“你是誰?”孫仲君道:“他就是金蛇怪物的兒子。”歸二娘手腕一抖,一縷寒星,疾向青青肩頭射去。


    袁承誌暗叫不好,待欲躍起拍打,但歸二娘出手似電,那裏還來得及?隻見青青身子一顫,暗器已中左肩。袁承誌大驚,搶上去握住她手臂一看,見烏沉沉的是枚喪門釘。青青又驚又怒,已痛得麵容失色。袁承誌道:“別動!”左手食中雙指按在喪門釘兩旁,微一用勁,見鋼釘脫出了三四分,知道釘尖沒安倒鉤,這才力透兩指,一運內勁,那釘從肉裏跳出,叮的一聲,跌落地下。焦宛兒早站在一旁相助,忙遞過兩塊幹淨手帕。


    袁承誌替青青包紮好了,低聲道:“青弟,你聽我話,別跟她吵。”青青怒道:


    “為什麽?”袁承誌道:“衝著我師哥,咱們隻好忍讓。”青青委委屈屈的點了點頭。袁承誌知她素性倔強,這次吃了虧居然肯聽自己的話,不予計較,比往昔溫柔和順得多,很是歡喜,向她微微一笑。


    歸二娘等他們包紮好傷口,冷笑道:“我隨手發枚小釘,試試他虛實,要是他父親金蛇郎君真有本領,怎麽他連一枚小釘也躲不開?可見什麽金蛇銀蛇,隻不過是欺世盜名、招搖撞騙之徒罷啦!”


    袁承誌心想:“二師嫂誤會很深,如加分辯,隻有更增她怒氣。”便默不作聲。


    歸二娘道:“這裏外人眾多,咱們門戶之事不便多說。明晚三更,我們夫婦在紫金山雨花台邊相候,請袁爺過來,可要查個明白,到底你真是我們當家的師弟呢,還是嘿嘿……”說著冷笑幾聲。


    眾人一聽,這明明是叫陣動手了。焦公禮很感為難,說道:“賢伉儷威鎮江南,大夥兒聽到神拳無敵的大名,向來仰慕得緊,今日有幸光臨,那真是請也請不到的。”歸二娘哼了一聲,歸辛樹抱著兒子,心神不屬,便似沒聽見。焦公禮又道:“這位袁爺見兄弟遇上了為難之事,仗義排解。梅大哥、劉大哥、孫姑娘三位也都說清楚了。明晚兄弟作東,給賢伉儷接風,同時慶賀三位師兄弟相逢,要不然,今晚水酒一杯……”


    歸二娘不耐煩聽他說下去,轉頭對袁承誌道:“怎樣?你不敢去麽?”袁承誌道:“師哥師嫂住在那裏?小弟明日一早過來請兩位教訓。師哥師嫂要怎麽責罰,小弟一定不敢規避。”歸二娘哼了一聲,道:“誰知你是真是假,先別這樣稱唿。明晚試了你的真假再說。走吧!”拉了孫仲君手臂,轉身走出。


    太白三英先見袁承誌出頭幹預,已知所謀難成,料想昨晚製住自己而盜去書函的,無疑必為此人,隻怕他隨時會取出多爾袞的函件,揭露通敵賣國醜事,一直在想乘機溜走,恰好歸辛樹夫婦到來,爭鬧又起。三人暗暗欣喜,隻盼事情鬧大,就可混水摸魚,待見他們約定明晚在雨花台比武,今晚已經無事,三人一打眼色,搶在歸氏夫婦頭裏溜了出去。


    袁承誌叫道:“喂,慢走!”飛身出去攔阻。


    歸二娘大怒,喝道:“小子無禮,你要攔我!”右掌往他頭頂直劈下去。


    袁承誌縮身偏頭,歸二娘的手掌從他肩旁掠過,掌風所及,微覺酸麻。歸二娘與丈夫在家之時,無日不對掌過招,勤練武功,掌法之淩厲狠辣,自負除了丈夫之外,武林中已少有敵手,但這一掌居然沒打到對方,那是近十年來所未有之事,心頭火起,手掌變劈為削,隨勢橫掃。袁承誌雙足使勁點地,身子陡然拔起,躍過了一張桌子。這一來,歸二娘不便再行追擊,狠狠瞪了他一眼,與歸辛樹、孫仲君、梅劍和、劉培生直出大門。


    太白三英見此良機,立即隨著奔出。袁承誌生怕歸二娘又起誤會,不敢再行唿喝,縱身撲出,一把抓住走在最後的黎剛,隨手點了穴道,擲在地下。史氏兄弟卻終於逃了出去。


    袁承誌追出門外,此刻天已入黑,四下黑沉沉地已不見影蹤,心想抓住一人,也可以追問口供了,當即轉身迴入。忽聽得身後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小朋友,多時不見,功夫可俊得很啦。”


    袁承誌耳聽聲音熟識,心頭一震,疾忙迴頭,隻見廳外大踏步走進兩個人來。


    當先一人須眉皆白,背上負著一塊黑黝黝的方盤,竟是傳過他輕功和暗器秘術的木桑道人。隻見他一手提著史秉文,一手提著史秉光。袁承誌這一下喜出望外,忙搶上拜倒在地,叫道:“道長,你老人家好!”


    木桑道人笑道:“起來,起來!你瞧這人是誰。”


    袁承誌起身看時,見他身旁站著個中年漢子,兩鬢微霜,一臉風塵之色,再一細看,認出是當年曾傳過自己拳掌、又舍命救過自己的崔秋山。他在闖王軍中出死入生,從少年而至中年,久曆風霜,相貌神情已大不相同。袁承誌這一下又驚又喜,搶上去抱住了他,叫道:“崔叔叔,原來是你。”不禁淚水奪眶而出。崔秋山見他故人情重,真情流露,眼中也不禁濕潤。


    忽聽閔子華叫了起來:“喂,你們幹麽跟太白三英為難?怎地拿住了他們不放?”


    眾人素知史氏兄弟武功了得,可是給這老道抓在手中,如提嬰兒,絲毫沒有掙紮,顯讓點中了穴道,均感驚奇。


    木桑哈哈一笑,將史氏兄弟擲在地下,笑道:“拿住了玩耍玩耍不可以麽?”


    袁承誌伸手向木桑道人身旁一擺,說道:“這位木桑道長,是鐵劍門的前輩高人。”又向崔秋山一擺,說道:“這位崔大叔以伏虎掌法名重武林,是兄弟學武時的開蒙師傅。”


    廳上老一輩的素聞“千變萬劫”木桑道人的大名,隻是他行蹤神出鬼沒,十之八九都沒見過他麵,隻十力大師和昆侖派張心一是他舊識,但算來也是晚輩了,兩人忙過來廝見。眾人見十力大師和張心一以如此身分地位,尚且對他這般恭謹,無不肅然。


    木桑道人道:“貧道除了吃飯,就愛下棋,囉裏囉唆的事向來不理,否則的話,老道的棋術怎能如此出神入化?可是上個月忽然得到消息,說有人私通外國,要到南京來謀幹一件大大的賣國勾當,貧道可就不能袖手了,因此上一路跟了過來。”


    閔子華奇道:“誰是賣國奸賊?難道會是太白三英?”木桑道:“不錯,正是這三個大名鼎鼎的英雄豪傑,狗熊耗子!”閔子華道:“三位是好朋友,怎會做這等無恥勾當,你別冤枉好人。”木桑道:“老道跟這三個家夥從來沒見過麵,無怨無仇,幹麽要冤枉他們?他們和滿洲韃子偷偷摸摸搗鬼,我在關外親眼見到,親耳聽到,那還能有錯?”閔子華道:“有什麽證據?”木桑奇道:“證據?要什麽證據?難道憑老道的一句話,還作不得數?”閔子華道:“這個誰相信呀?”


    木桑怒喝:“你是誰?”袁承誌道:“這位是仙都派閔子華閔二爺。”木桑怒道:“你師父黃木道人,聽了我的話也從來不敢道半個不字。你這小子膽敢不信道爺的話?”


    眾人雖都敬他是武林前輩,但覺如此武斷,未免太過橫蠻無理,均感不服,卻也無人出言跟他爭辯。木桑捋著胡子直生氣。


    袁承誌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交給閔子華道:“閔二爺,請你給大夥兒念一念。”


    閔子華接過信來,隻看了幾句,就嚇了一跳。袁承誌守在一旁,若見他也學梅劍和的樣,要想扯碎信箋,立即便點他穴道,奪過信來。卻見他雙手捧信,高聲朗誦出來。


    那信便是滿洲睿親王多爾袞寫給太白三英的,吩咐他們俟機奪取江南幫會的地盤,在武林人士中挑撥離間,引致眾人自相殘殺,同時設法擴充勢力,等清兵入關,便起事內應。信末蓋著睿親王的兩枚朱印。閔子華還沒念完,群豪已然大怒,紛紛喝罵。鄭起雲拉起黎剛,解開他穴道,喝道:“你們還有什麽奸計?快招出來。”黎剛瞋目不語。鄭起雲啪啪兩記耳光,他兩邊臉頰登時腫了起來。


    袁承誌當下把如何得到密件的經過,原原本本說了出來。


    黎剛知道無法抵賴,叫道:“清兵不日就要入關,這裏便是大清國的天下。你們現下投順,還不失為開國功臣,要是……”話未說完,鄭起雲當胸一拳,把他打得暈了過去。史氏兄弟比黎剛陰鷙得多,聽他這麽說,心知要糟,要想飾辭分辯,苦於給點了穴道,做聲不得。


    鄭起雲道:“道長,這種奸賊留著幹麽?斃了算啦!”焦公禮道:“料想這些奸賊一定還有同黨,咱們得查問明白。今日不早了,改日再請各位一齊商量。”眾人都說不錯,當下紛紛告辭,有的還向太白三英口吐唾涎,踢上幾腳。


    閔子華知受奸人利用,很是懊悔,極力向焦公禮告罪,又向袁承誌道:“要不是袁相公出來排解,消弭了一場大禍,又揭破了奸人的陰謀毒計,兄弟真是罪不可赦。”十力大師、鄭起雲、張心一等也均向袁承誌致謝,然後辭出。


    木桑解下背上棋盤,摸出囊中棋子,對袁承誌道:“這些日子中我老是牽掛著你,別的倒沒什麽,就是想你陪我下棋。”


    袁承誌見他興致勃勃,微笑著坐了下來,拈起了棋子,心想:“道長待我恩重,難以報答。他一生惟好下棋,隻有陪他下棋來稍盡我的孝心了。”木桑眉花眼笑,向餘人道:“你們都去睡吧。老道棋藝高深,千變萬化,諒你們也看不懂。”


    焦公禮吩咐安排酒飯相待眾人,隨後引崔秋山入內安睡。青青卻定要旁觀下棋,不肯去睡。焦宛兒在一邊遞送酒菜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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