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與承誌為了尋訪魏國公府,十多天來南京城內城外、大街小巷都走遍了,於道路已很熟悉。承誌見她盡往荒僻之地走去,知她已動殺機,心想:“這馬公子雖然無行,但看錯了人,卻也罪不致死。師父常說,學武之人不能濫殺無辜,我豈可不阻?”於是停步道:“青弟,別跟馬公子開玩笑了,咱們迴水西門客店去吧。”青青笑道:“你一人先迴去!”馬公子大喜,道:“對,對,你一個人迴去。你要不要銀子使?”承誌搖頭歎息,心道:“我說迴水西門客店,已點明並非在覆舟山和尚廟借住。這人死到臨頭,還是不悟!”


    說話之間,到了一片墳場,馬公子已走得上氣不接下氣,問道:“快……快到了嗎?”青青一聲長笑,說道:“你們已經到啦!”馬公子一楞,心想到這墳堆中來幹什麽。那篾片楊景亭看出情形有些兒不對,但想我們共有四人,兩名家丁又孔武有力,諒這兩個文弱少年也使不出什麽奸來,說道:“小兄弟,別鬧著玩了,大夥兒去公子府裏,熱烘烘的喝兩鍾樂上一樂,你給大夥唱上幾支曲兒,豈不是好?”青青冷笑兩聲。


    袁承誌喝道:“你們快走。做人規規矩矩的,便少碰些釘子。”楊景亭怒道:“你這人惹厭得很,還是自己規規矩矩的先迴去吧!別招得馬公子生氣。”馬公子詐癲納福,說道:“好兄弟,我累啦,你扶我一把!”挨近青青身旁,伸右臂往她肩頭搭去。


    青青身子一側,向承誌道:“大哥,那邊是什麽?”伸手東指。承誌轉過頭去一望,祇聽得背後嗤得一聲響,急忙迴頭,馬公子那顆胡塗腦袋已滾下地來,頸子中鮮血直噴。楊景亭和兩個家丁都驚呆了。青青上前一劍一個,全都刺死。承誌心想既已殺了一個,索性斬草除根,以免後患,當下也不阻擋。青青在馬公子身上拭了劍上血跡,嘻嘻嬌笑。


    袁承誌道:“這種人打他一頓,教訓教訓也就夠了,你也忒狠了一點。”青青眼一橫,嗔道:“咱兩個在河上吹簫聽曲,多好玩,這家夥卻來掃興,你說他該不該死?”


    袁承誌心想單是打擾掃興,自然說不上該死,但馬公子和楊景亭這種人仗勢橫行,傷天害理之事定是做了不少,殺了他也不能說濫殺無辜,於是正色道:“這樣的壞蛋,殺就殺了,可是你將來亂殺一個好人,咱們的交情就此完了。”青青吐了吐舌頭,笑道:“兄弟不敢!”


    兩人把屍首踢入草叢,正要迴歸客店,袁承誌忽在青青衣袖上扯了一把,低聲道:“有人!”兩人當即縮身躲在一座墳墓之後。


    祇聽得遠處腳步聲響,東麵和西麵都有人過來。兩人從墳後探眼相望,見兩邊各有十多人,提著油紙燈籠。雙方漸行漸近,東麵的人擊掌三下,停一停,又擊兩下。西邊的人也擊掌三下,跟著又擊兩下,走近聚在一起,圍坐在一座大墳之前。所坐之處,與兩人相距十多丈,說話聽不清楚。青青好奇之心大起,想挨近去聽。袁承誌拉住她衣袖,低聲道:“等一下。”青青道:“等什麽?”袁承誌搖手示意,叫她別作聲。青青等得很不耐煩。


    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一陣疾風吹來,四下長草瑟瑟作聲,墳邊的鬆柏枝條飛舞。承誌右手托著青青右臂,左手摟住她腰,施展輕功,竟不長身,猶如腳不點地般奔出十多丈,到了那批人身後一座墳後伏下。這時風聲未息,那些人絲毫不覺,兩人一伏下,承誌立即雙手縮迴。青青心想:“他確是個誌誠君子,但也未免太古板了些。”


    這時和眾人相距已不過三丈,祇聽一個嗓子微沙的人道:“貴派各位大哥遠道而來,拔刀相助,兄弟萬分感激。”另一人道:“我師父說道,閔老師見招,本當親來,祇是他老人家臥病已一個多月,起不了床,因此上請萬師叔帶領我們十二弟子,來供閔老師差遣。”那沙嗓子的人道:“尊師龍老爺子的貴恙,隻盼及早痊愈。此間大事一了,兄弟當親去雲南,向龍老爺子問安道謝。追風劍萬師兄劍法通神,威震天南,兄弟一見萬師兄駕到,心頭立即大石落地了。”一人細聲細氣的道:“好說,好說,隻怕我們點蒼派不能給閔老師出什麽力。”


    袁承誌心頭一震,想起師父談論天下劍法,曾說當世門派之中,峨嵋、昆侖、華山、點蒼,武林中稱為四大劍派。四派人材鼎盛,劍法中均有獨得之秘。其他少林、武當等派武學雖深,卻不專以劍術見稱。這姓萬的號稱追風劍,又是點蒼派高手,劍術必是極精的了。他千裏迢迢來到金陵,不知圖謀什麽大事。


    隻聽兩人客氣了幾句,遠處又有人擊掌之聲,這邊擊掌相應。過不多時,已先後來了三起人物,聽他們相見敘話,一起是山西五台山清涼寺的僧眾,由監寺十力大師率領;一起是浙閩沿海的海盜,由七十二島總盟主碧海長鯨鄭起雲率領;第三起是陝西秦嶺太白山太白派的三個盟兄弟,號稱“太白三英”的史秉光、史秉文、黎剛三人。


    袁承誌越聽越奇,心想這些都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人,都曾聽師父說起過他們的名頭,怎麽忽然聚到南京來?隻聽那姓閔的不住稱謝,顯然這些人都是他邀來的。


    青青早覺這夥人行跡詭秘,隻想詢問承誌,但耳聽得眾人口氣皆非尋常之輩,自己隻要稍發微聲,勢必立讓察覺,因此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


    隻聽得那姓閔的提高了嗓子說道:“承各位前輩、師兄、師弟千山萬水的趕來相助,義氣深重,在下閔子華實是感激萬分,請受我一拜!”聽聲音是跪下來叩頭。眾人忙謙謝扶起,都說:“閔二哥快別這樣!”“折殺小弟了,這那裏敢當?”“武林中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那是份所當為,閔兄不必客氣。”


    亂了一陣,閔子華又道:“這幾日內,昆侖派的張心一師兄,峨嵋派的幾位道長,華山派的幾位師兄也都可到了。”有人問道:“華山派也有人來嗎?那好極了,是誰的門下呀?”袁承誌心想:“你問得倒好,我也正想問這句話。”閔子華道:“是神拳無敵門下的幾位師兄。”袁承誌心道:“那是二師哥的門下了。”那人又問:“閔二哥跟歸二爺夫婦有交情麽?那好極啦,有他們夫婦撐腰,還怕那姓焦的奸賊什麽?”


    閔子華道:“歸氏夫婦前輩高人,在下怎夠得上結交?他大徒弟梅劍和梅兄,卻跟在下有過命的交情。”另一人道:“梅劍和?那就是在山東道上一劍伏七雄的‘沒影子’了。”閔子華道:“不錯,正是他。”袁承誌聽到這裏,登時釋然,心想既有本門中人參預,那定是正事,我且不露麵,如有機緣,不妨暗中相助。


    又聽閔子華道:“先兄當年遭害身亡,兄弟十多年來到處訪查,始終不知仇家是誰。現下幸蒙太白山史氏昆仲見告,才知害死先兄的竟是那姓焦的奸賊。此仇不報,誓不為人!”語氣悲憤,又聽當的一聲,想是用兵器在墓碑上重重一擊。


    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那鐵背金鼇焦公禮是江湖上有名的漢子,金龍幫名聲向來也並不壞,料不到竟做出這等事來。史氏昆仲不知那裏得來的訊息?”言下似乎頗有懷疑。


    閔子華不等史氏兄弟答腔,搶著說道:“史氏昆仲已將先兄在山東遭難的經過,詳細跟晚輩說了,那是有憑有據的事,十力大師倒不必多疑。”


    另一人道:“焦公禮在南京數十年,根深柢固。金龍幫人多勢眾,雖然沒聽說有什麽了不起的高手,畢竟是地頭蛇,咱們這次動他,可要小心了。”閔子華道:“正是如此。小弟自知獨力難支,是以鬥膽遍邀各位好朋友的大駕。明天酉時正,兄弟在大功坊舍下擺幾席水酒,跟各位洗塵接風,務請光臨。”眾人紛紛道謝,都說:“自己人不必客氣。”


    閔子華道:“這次好朋友來的很多,難保對頭不會發覺。明日各位駕到,請向在門口接待的兄弟伸出右手中指、無名指、小指三個指頭作一下手勢,輕輕說一句:‘江湖義氣,拔刀相助’,以免給金龍幫派人混進來摸了底去。”


    眾人都說正該如此,助拳者來自四方,多數互不相識,以後對敵,都以這手勢和暗號為記。眾人說罷正事,又談了一會李自成、張獻忠等各地義軍和官軍打仗的新聞,便陸續散了。


    待眾人去遠,袁承誌和青青才躺下來休息。青青蹲著良久不動,這時腳都麻了,說道:“大哥,咱們明兒瞧瞧熱鬧去。”袁承誌道:“瞧瞧倒也不妨。可是須得聽我的話,不許鬧事。”青青道:“誰說要鬧事了啊?要鬧事也隻跟你鬧,不跟人家鬧。”


    次日中午,馬公子被殺的消息在南京城裏傳得沸沸揚揚。袁承誌和青青整天躲在客店不出。傍晚時分,兩人換了衣衫,改作尋常江湖漢子的打扮,踱到大功坊去。隻見一座大宅子前掛起了大燈籠,客人正絡繹不絕的進去。那宅第甚大,但牆垣殘舊、階石斷缺,門口略作修整粉刷,看來也是急就章,頗為草草。


    承誌和青青走到門口,伸出三指一揚,說道:“江湖義氣,拔刀相助。”一個身穿長袍的人連連拱手,旁邊一個壯漢陪他們進去,獻上茶來,請教姓名。承誌和青青隨口胡謅兩個名字。那壯漢道:“久仰久仰,兄弟在江湖上久聞兩位大名。”青青肚裏暗笑,心道:“這大名連我們自己也還是今日初次聽到,你倒久聞了。”不久客人越來越多,那壯漢見兩人年輕,料想必是那一派中跟隨師長而來的弟子,也不如何看重,說了聲“失陪”,招唿別人去了。不一會開出席來,承誌和青青在偏席上坐了,陪席的是仙都派的一個小徒弟,同席的都是些後輩門人,也沒人來理會他們。


    酒過三巡,閔子華到各席敬酒,敬到這邊席上時,承誌見他約莫三十歲左右年紀,手上青筋凸起,一臉剽悍之色,舉止步武之間,顯得武功不低。他雙目紅腫,料是想起兄長被害之仇,連日悲傷哀哭。承誌心想:“此人篤於手足之情,甚是可敬。他大舉邀朋集友,想來那姓焦的仇人和什麽金龍幫聲勢定然不小。”


    閔子華先向眾人作了三揖,連聲道謝後敬酒。席上眾人都是晚輩,全都離席還禮。


    閔子華敬完酒歸座,剛坐定身,一名弟子匆匆走到他身邊,俯耳說了幾句。閔子華滿臉喜色,便即出去,不多一會,恭恭敬敬的陪著三人進來,到首席上坐下。


    袁承誌見了閔子華的神氣,料知這三人來頭不小,仔細看了幾眼。見頭一人儒生打扮,背負長劍,雙眼微翻,滿臉傲色,大模大樣的昂首直入。第二人是個壯漢,形貌樸實。第三人卻是個二十二三歲的高瘦女子,相貌頗美,秀眉微蹙,杏眼含威。


    閔子華大聲說道:“梅大哥及時趕到,兄弟實在感激之至。”那儒生道:“閔二哥的事,兄弟豈有不來之理?”袁承誌心道:“原來這人便是二師哥的弟子梅劍和,怎地神態如此傲慢?”隻聽梅劍和道:“我給你多事,代邀了兩個幫手。這是我三師弟劉培生,這是我五師妹孫仲君。”閔子華道:“久仰五丁手劉兄與孫女俠的威名,兄弟萬分有幸。”他沒說孫仲君的外號。原來這外號不大雅致,叫作“飛天魔女”。閔子華又給十力大師、太白三英、鄭起雲、萬裏風等眾人引見。各人互道仰慕,歡唿暢飲。


    酒意漸酣,閔家一名家丁拿了一張大紅帖子進來,呈給主人。閔子華一看,臉色立變,幹笑數聲,說道:“焦老兒果然神通廣大,咱們還沒找他,他倒先尋上門來啦。梅大哥,你們剛到,他竟也得到了消息。”


    梅劍和接過帖子,見封麵上寫著:“後學教弟焦公禮頓首百拜”幾個大字,翻了開來,裏麵寫著閔子華、十力大師、太白三英等人姓名,所有與宴的成名人物全都在內,連梅劍和等三人的名字也加在後麵,墨沈未幹,顯是臨時添上去的。帖中邀請諸人明日中午到焦宅赴宴。梅劍和將帖子往桌上一擲,說道:“焦老兒這地頭蛇也真有他的,訊息靈通之極。咱們夠不上做強龍,可是這地頭蛇也得鬥上一鬥。”


    閔子華道:“送帖來的那位朋友呢?請他進來吧!”那家丁應聲出去。眾人停杯不飲,目光一齊望向門口。隻見那家丁身後跟著一人,三十歲左右年紀,身穿長袍,緩步進來,向首席諸人躬身行禮,跟著抱拳作了四方揖,說道:“我師父聽說各位前輩駕臨南京,明天請各位過去敘敘,我師父好向各位致敬。吩咐弟子邀請各位大駕。”


    梅劍和冷笑道:“焦老兒擺下鴻門宴啦!”轉頭對送請帖的人道:“喂,你叫什麽名字?”那人聽他言語無禮,但仍恭謹答道:“弟子羅立如。”梅劍和喝道:“焦公禮邀我們過去,有什麽詭計?你知道麽?”羅立如道:“家師聽得各位前輩大駕到來,十分仰慕,想和各位見見,得以稍盡地主之誼,以表敬意。”


    梅劍和道:“哼,話倒說得漂亮。我問你,焦公禮當年害死閔老師的兄長閔大爺,你在不在場?”羅立如道:“家師說道,明日請各位過去,一則是向各位前輩表示景仰之意,二則是要向閔二爺賠話謝罪。盼閔二爺大人大量,揭過了這個梁子。”


    梅劍和喝道:“殺了人,賠話謝罪就成了麽?”羅立如道:“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家師說實有難言之隱,牽涉到名門大派的聲名,因此……”


    孫仲君突然尖聲叫道:“你胡扯些什麽?我師哥問你,當時你是不是在場?”羅立如道:“弟子那時候年紀還小,尚未拜入師門。但我師父向來為人謹慎正派,決不致濫殺無辜……”


    孫仲君喝道:“好哇,你還強嘴!依你說來,閔大爺是死有餘辜了?”喝叫聲中,她突然飛鳥般縱了出來,右手中已握住了明晃晃的一柄長劍,左手出掌向羅立如胸口按到。羅立如大吃一驚,右臂一招“鐵門閂”,橫格她這一掌急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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