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希敏瞧著很不樂意。黃真喝道:“希敏,怎麽這樣沒規矩?快向師叔叩頭!”崔希敏見袁承誌比自己還小著幾歲,心頭不服氣,慢吞吞的過來,作勢要跪。袁承誌連說:“不敢當!”雙手攔住。崔希敏也就不跪下去了,作了一揖,叫了聲:“小師叔!”黃真又罵:“什麽小師叔大師叔,就算你大過他,師叔總是長輩。我比你老,你又怎不叫我老師父?”袁承誌向崔希敏笑道:“你叔叔可好,我惦記他得緊。”崔希敏道:“我叔叔好。”


    呂七先生見他們師兄弟、師叔侄見禮敘話,鬧個不完,將旁人視若無物,這時卻輪到他耐不住了,怪目一翻,抬頭望著屋頂,說道:“來的都是些什麽人?”這一出聲,眾人都嚇了一跳。他說話聲若怪梟,甚是刺耳,沙嗄中夾雜著尖銳之音,難聽異常。


    崔希敏踏上一步,說道:“這些金子是我們的,給你們偷了來,現今師父帶我們來拿迴去。”呂七先生仍是眼望屋頂,口噴白煙,忽然嘿嘿冷笑兩聲。


    崔希敏見他老氣橫秋、一副全不把人瞧在眼裏的模樣,氣往上衝,說道:“到底金子還是不還,你明白說一句。要是你作不得主,便讓作得主的人出來說話。”呂七先生又是磔磔兩聲怪笑,轉頭向榮彩道:“你告訴這娃兒,我是什麽人。”榮彩喝道:“這位是大名鼎鼎的呂七先生,可別把你嚇壞了。年紀輕輕,這等無禮。”


    崔希敏不知呂七先生是什麽人,自然也嚇不壞,叫道:“我管你是什麽七先生八先生,我們是來拿金子的。”


    溫南揚剛才與他交了手,未分勝負,心中不耐,跳出來喝道:“要拿金子,那很容易,得瞧你有沒有本事。先贏了我再說。”不等對方答話,跳過來就是一拳。崔希敏猝不及防,這拳正中肩頭。他大怒之下,立即出拳,蓬的一聲,打在溫南揚肚上。兩人各自負痛跳開,互相瞪眼,重又打在一起。頃刻之間,隻聽得砰蓬、砰蓬之聲大作,各人頭上身上都中了十餘拳。兩人打法一般,都是疏於防禦,勇於進攻。


    袁承誌暗暗歎氣:“大師哥教的徒弟怎地如此不成話,要是遇到好手,身上中了一兩拳那還了得,難道崔叔叔也不好好點撥他一下?”


    他不知崔希敏為人戇直,性子頗為暴躁,學武時不能細心。好在他身子粗壯,挨幾下盡能挺得住。混戰中隻見他右拳虛晃,溫南揚向左閃避,他左手一記鉤拳,結結實實的正中對手下顎,砰的一聲,溫南揚跌倒在地,暈了過去。


    崔希敏得意洋洋,向師父望了一眼,以為定得讚許,卻見師父一臉怒色,心下大是不解,暗想我打勝了,怎麽師父反而見怪。小慧見他嘴唇腫起,右耳鮮血淋漓,拿手帕給他抹血,低聲道:“你怎不閃避?一味蠻打!”崔希敏道:“避什麽?一避就打不中他了。”


    呂七先生怪聲說道:“打倒一個蠻漢,有什麽好得意的?你要金子嗎?”突然拔起身子,站到了兩塊金條之上,右手中的旱煙袋點著另一塊金條,說道:“不論你拳打腳踢,隻要把這三塊金條從我腳底下弄了開去,所有這些金條都是你的。”此言一出,眾人都覺得他過於狂妄。適才這場打鬥,大家都看了出來,崔希敏武功不高,膂力卻強。以一根煙管點住金條,料定他無法撥動,也不免太過小覷了人。


    崔希敏怒道:“你說話可不許反悔。”呂七先生仰天大笑,向榮彩道:“你聽,他怕我反悔!”榮彩隻得跟著幹笑一陣,心中卻也頗感疑惑。崔希敏道:“好,我來了!”縱上三步,看準了他煙管所點的金條,運力右足,一個掃堂腿橫踢過去。


    袁承誌看得清楚,估計這一腿踢去,少說也有二三百斤力道,呂七先生功力再高,也決不能以一根煙管將金條點住不動,如非他使什麽妖法魔術。


    眼見崔希敏右腳將到,呂七先生煙管突然一晃,在他右膝彎裏點落。崔希敏一條腿登時麻木,踢到中途,便即軟垂,膝蓋酸彎,不由自主的跪倒。呂七先生連連拱手,一陣怪笑,說道:“不敢當!小兄弟何必多禮?”


    安小慧大驚,搶上去把崔希敏扶起,扶到黃真麵前,說道:“黃師伯,這老頭兒使奸,您去教訓教訓他。”崔希敏破口大罵:“你暗算傷人,老家夥,你不是英雄好漢!”黃真伸手在他腰裏一捏,腿上一戳,解開了閉住的穴道,說道:“原來你小家夥中了人家暗算,才是英雄好漢,佩服啊佩服!”他見呂七先生手法如此迅捷,也自吃驚,心想在浙南偏僻之地,居然有這等打穴好手。黃真使的兵刃左手是把鐵算盤,專門鎖拿敵人的兵器,右手是一枝銅筆,那自然也擅於打穴。他伸手在算盤上一撥,說道:“這筆帳記下了!咱們現銀交易,不放賒帳,呂七先生,你這就還帳吧!”銅筆前指,便要上前給徒弟找迴場子。


    袁承誌心想:“我是師弟,該當先上!”說道:“大師哥,待小弟先來。我不成時,你再接上。”


    黃真見他年紀甚輕,心想他即令學全了本門武功,火候也必不足,未必能勝過崔希敏多少,多半不是這呂七先生對手。師父臨老收幼徒,對他必甚鍾愛,如有失閃,豈不是傷了師父之心。這可與讓崔希敏出陣不同,自己這個寶貝徒兒武功平平,魯莽自大,讓他多吃點苦頭,受些挫折,於他日後藝業大有好處,於是低聲道:“師弟,還是我來吧。”袁承誌也放低了聲音道:“大師哥,他們好手很多,這五個老頭兒有一套很厲害的五行陣,待會還有惡鬥。你是咱們主將,還是讓小弟先來。”黃真見他執意要上,心想初生犢兒不怕虎,不便拂了他少年人的興頭,便道:“那麽師弟小心了。”


    袁承誌點點頭,走上一步,向呂七先生道:“我也來踢一腳,好不好?”


    呂七先生與眾人都感愕然,心想剛才那粗豪少年明明吃了苦頭,怎地你還是不知死活。呂七先生見他比崔希敏還年輕,越發不放在心上,笑道:“好吧,咱們話說明在先,你給我行大禮可不敢當。”一邊說,一邊又伸煙管點住了金條。


    袁承誌也和崔希敏一模一樣,走上三步,提起右足,橫掃過去。崔希敏看得著急,叫道:“小師叔,那不成,老家夥要點穴!”


    溫氏五兄弟卻知袁承誌雖然年輕,可是武功奇高,眼見他要重蹈崔希敏的覆轍,都感奇怪,難道他竟能閉住腿上穴道,不怕人點?眾人眼光都望著袁承誌那條腿。黃真銅筆交在左手,準擬一見袁承誌失利,立即出手,先救師弟,再攻敵人。


    隻見袁承誌右腿橫掃,將要踢到金條,呂七先生那枝煙袋又快如閃電般伸出,向他腿上點去,豈知袁承誌這一踢卻是虛招,對方手臂剛動,右腳早已收迴。呂七先生一點不中,煙袋乘勢前送。袁承誌右腿打了半個小圈,剛好避開煙袋,輕輕一挑,已將金條挑起,右足不停,繼續橫掃。


    呂七先生也即變招,煙管向他後心猛砸。袁承誌弓身向右斜傾,左手在挑起來的金條上一托,那金條向上飛出,同時左足在呂七先生踏定的兩塊金條上掃去,金條登時飛起。呂七先生身子一晃,退步拿樁站定。袁承誌雙手各抓一塊金條,向內合攏,啪的一聲,將從空落下的第一塊金條夾住,笑道:“這些金條我可都要拿了,呂老前輩的話,總算數吧?”這幾下手法迅捷之極,眾人隻覺一陣眼花繚亂,等到兩人分開,袁承誌三塊金條已在手中,這一來,青青笑靨如花,黃真驚喜交集,安小慧和崔希敏拍手喝采,連棋仙派的人也都不自禁的叫好。


    呂七先生老臉紅得發紫,更不打話,左掌颼的一聲向袁承誌劈來,掌剛發出,右足半轉,後跟反踢,踹向對方脛骨。這是鶴形拳的怪招,雙掌便如仙鶴兩翼撲擊,雙腳伸縮,忽長忽短,就如白鶴相鬥一般。他將煙管縮在右手袖中,手掌翻飛,甚是靈動。


    袁承誌從沒見過這路怪拳,也沒聽師父說過,一時不敢欺近,繞著他盤旋打轉,越奔越快。呂七先生見他不敢欺近,心想這小子身手雖然敏捷,功力卻淺,登起輕視之心,哈哈一笑,從袖中掏出煙袋大吸一口,噴了口白煙。


    袁承誌轉了幾個圈子,已摸到他掌法的約略路子,見他吸煙輕敵,正合心意,忽然縱起,劈麵一拳向他鼻梁打去。


    呂七先生一驚,舉起煙管擋架。袁承誌拳已變掌,在煙管上一搭,反手抓住。呂七先生用力後扯。袁承誌早料到此招,乘他一扯之際右脅露空,伸手戳去,正中他天府穴。呂七先生右邊身子一陣酸麻,橫跌在地,煙管脫手。


    袁承誌一瞥之間,見青青笑吟吟的瞧著自己,心想索性再讓她開開心,倒轉煙袋,放到呂七先生胡子上。煙袋中的煙絲給他適才一口猛吸,燒得正旺,胡子登時燒焦,一陣青煙冒了上來。


    黃真叫道:“乖乖不得了!呂七先生拿胡子當煙絲抽。”袁承誌張口在煙管上一吹,煙絲、煙灰、火星、焦須一齊飛出,黏得呂七先生滿臉都是。黃真哈哈大笑,縱身過去,推捏幾下,解開呂七先生穴道,夾手奪過煙管,塞在他手裏。


    呂七先生站起身來,楞在當地,見眾人都似笑非笑的望著他,隻氣得臉色發青,把煙管往地下一摔,轉身奔了出去。榮彩叫道:“呂七先生!”拾起煙管,追上去拉他袖子,給他猛力甩開,打了個踉蹌。呂七先生腳不停步,早去得遠了。


    崔希敏問道:“師父,老家夥打了敗仗,怎地連煙管也不要了?”黃真一本正經的答道:“老家夥戒了煙啦!”崔希敏搔搔頭皮,可就不明白打了敗仗幹麽得戒煙。他不敢再問師父,向安小慧望去,盼她解明,隻見她兀自為呂七先生狼狽敗逃而格格嬌笑。


    第七迴


    破陣緣秘笈 藏珍有遺圖


    棋仙派諸人見過袁承誌的武功,還不怎樣。遊龍幫的黨徒素來把呂七先生奉若天神,這時見一個年輕小夥子隨手將他打得大敗而走,都不禁聳然動容。


    這些人中最感奇怪的卻是黃真。他見袁承誌在呂七脅下這一戳,確是華山派絕技“鐵指訣”,然而他繞著對方遊走、以及抓挾金條的手法,卻與自己所習迥然不同,除了反手抓奪煙管這一招之外,餘下這幾下小巧變幻,都帶著三分詭秘之氣,決非華山派武功以渾厚精奇見長的家數,自不是師父晚年別創新招而傳授了這小師弟,一時也想不明白,當下在鐵算盤上一撥,說道:“剛才那位老爺子說過,隻要動了三根金條,全部黃金奉還,兄弟在這裏謝過。”雙手一拱,對崔希敏道:“都撿起來吧。”


    崔希敏俯身又去執拾金條。榮彩眼見黃澄澄的許多金條便要落入別人手中,心下大急,明知有袁承誌這等高手在側,憑自己功夫絕不能討得了好去,可是江湖上的規矩“見者有份”,遊龍幫為這批黃金損折人命,奔波多日,就算分不到一半,也得分上三成,多多少少也得捧幾根金條迴家,欺崔希敏武功平常,當即搶前,橫過左臂在他雙臂上一推。崔希敏退出數步,怒道:“怎麽?你也要見過輸贏是不是?”


    黃真眼看榮彩身法,知徒兒不是他對手,喝道:“希敏,退下!”搶上來抱拳笑道:“恭喜發財!掌櫃的寶號是什麽字號?大老板一向做什麽生意?想必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他是商賈出身,生性滑稽,臨敵時必定說番不倫不類的生意經。榮彩怒道:“誰跟你開玩笑?在下姓榮名彩,忝任遊龍幫幫主。還沒請教閣下的萬兒。”黃真道:“賤姓黃,便是‘黃金萬兩’之黃,彩頭甚好。草字單名一個真字,取其真不二價、貨真價實的意思。一兩銀子的東西,小號決不敢要一兩另一文,那真是老幼鹹宜,童叟無欺。大老板有什麽生意,請你幫趁幫趁。”


    榮彩聽他說個沒完沒了,越聽越怒,華山派首徒黃真,在北方名頭響亮,在江南卻少人知聞,眼見他形貌猥瑣,也不放在心上,喝道:“拿家夥來。”遊龍幫的兄弟當即遞過一杆大槍。榮彩接槍送前,一個鬥大槍花,勢挾勁風,迎麵刺出。黃真倒踩七星步,倏然拔起身子,向左跳開,叫道:“啊喲,咱們做生意的,金子可不能不要。”將算盤和銅筆往懷裏一揣,俯身就去撿金條。


    溫氏五兄弟見他身法,知是勁敵,又見他適才與袁承誌敘話,兩人乃是師兄弟,料知榮彩絕非對手。溫方義、溫方悟兩人同時撲上,叫道:“要拿金子,可沒那麽容易。”黃真見二人來勢猛惡,向右斜身避開,左手“敬德掛鞭”,唿的一聲,斜劈下來。溫方義、方悟兩人一出手走的便是五行陣路子,一招打出,兩人早已退開。溫方達、溫方山兄弟搶了上來。溫方山右手上擋,架開黃真一招,溫方施左拳已向他後心擊到。


    黃真雖然說話詼諧,做事卻小心謹慎,加之武功高強,一生與人對敵,極少落於下風,這時陡然陷入五行陣之中,數招一過,溫氏兄弟此去彼來,你擋我擊,五個人就如數十人般源源而上,不由得大驚,心想這是什麽陣法,怎地如此複雜迅捷,當下抱元守一,見招拆招,不敢進攻。


    榮彩見黃真陷入包圍,隻見他勉力招架,無法還手,心頭大喜,隻道有便宜可撿,使開楊家槍法,疾往黃真後心刺去。


    小慧吃了一驚,大叫:“黃師伯留神。”黃真是穆人清的開山大弟子,武功深得華山派真傳,溫氏五兄弟若非練就這獨門陣法,就是五人齊上,也非他敵手。區區榮彩,豈能奈何了他?耳聽得背後鐵槍風聲,黃真反手撈去,已抓住槍頭,這空手入白刃的手法,正與袁承誌剛才抓住呂七煙管如出一轍,隻是黃真以數十年的功力,更加迅捷厲害,順手將榮彩拉過,同時左掌“單掌開碑”,拍開溫方山打來的一拳,右腿踏上半步,讓去了溫方義從後麵踹上來的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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