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儀望著天空的星星,出了一會神,緩緩的道:“他是我丈夫,雖然我們沒拜天地,可是在我心中,他是我的親丈夫。青青,那時我比你此刻還小兩歲,比你更加孩子氣,又不愛學武,什麽也不懂。這些叔伯們在家裏兇橫野蠻,無惡不作,我向來不喜歡他們,見六叔死了,老實說我心裏也不難受。那時我隻覺得奇怪,六叔這麽好的武功,怎麽會給人殺死。隻聽得大伯伯拿起了那封信,大聲讀了起來。這件事過去有二十年了,可是那天晚上的情形,我還是記得清清楚楚。那封信裏的話,我也記得清清楚楚。”


    “大伯伯氣得臉色發白,讀信的聲音也發顫了,他這麽念:‘棋仙派溫氏兄弟聽了:送上你們弟弟溫方祿屍首一具,便請笑納。此人當年汙辱我親姊之後,又將其殺害,並將我父母兄長,一家五口盡數殺死。我孤身一人逃脫在外,現歸來報仇。血債十倍迴報,方解我恨。我必殺你家五十人,汙你家婦女十人。不足此數,誓不為人。金蛇郎君夏雪宜宣示。’”


    她背完那封信,籲了口氣,對溫南揚道:“七哥,六叔殺他全家,這事可是有的?”


    溫南揚傲然道:“我們男子漢大丈夫,入了黑道,劫財劫色,殺人放火,那也稀鬆平常。六叔見他姊姊長得不錯,用強不從,拔刀殺了,又有什麽了不起?本來也不用殺他滿門,定是六叔跟她家人朝了相,這才要殺人滅口。隻可惜當時給這兔崽子漏了網,以致後患無窮。”


    溫儀歎道:“你們男人在外麵作了這樣大的孽,我們女子在家裏又怎知道。”


    溫南揚道:“大伯伯讀完了信,哈哈大笑,說道:‘這賊子找上門來最好,否則咱們去找他,還不知他躲在那裏呢?’他話雖這麽說,可十分謹慎,仔細盤問我這奸賊的相貌和武功,當晚大家嚴行戒備,又派人連夜去把七叔和八叔從金華和嚴州叫迴來。”


    袁承誌心中奇怪:“怎地他們兄弟這麽多?”青青也問了起來:“媽,我們還有七爺爺、八爺爺,怎麽我不知道?”溫儀道:“那是你爺爺的堂兄弟,本來不住在這兒的。八個人,所以溫家叫‘八德堂’哪!”青青道:“什麽德性?”


    溫南揚道:“七叔一向在金華住,八叔在嚴州住,雖是一家,外麵知道的人不多。那知這金蛇奸賊消息也真靈,七叔和八叔一動身,半路上就給他害死了。這奸賊神出鬼沒,不知在那一天上,把我們家裏收租米時計數用的竹籌偷去了一批。他殺死我們一個人,便在死人身上插一根竹籌,看來不插滿五十根,不肯收手。”


    青青道:“咱們宅子裏上上下下一百多人,怎會抵擋不住?他有多少人呢?”


    溫南揚道:“他隻一個人。這奸賊從來不公然露麵,平時也不知躲在什麽地方,隻等我們的人一落單,就出手加害。大伯伯邀了幾十位江湖好手來靜岩,整天在宅子裏吃喝,等這奸賊到來,宅子外麵貼了大布告,邀他正大光明的前來決鬥。但他並不理會,見我們人多,就絕跡不來。過了半年,這些江湖好手慢慢散去了,大房的三哥和五房的九弟忽然溺死在池塘裏,身上又插了竹籌。原來這奸賊也真有耐心,悄悄的等了半年,看準了時機這才下手。接連十來天,宅子裏天天有人喪命。靜岩鎮上棺材店做棺材也來不及,隻得到衢州城裏去買。對外麵隻說宅子裏撞了瘟神,鬧瘟疫。儀妹妹,這些可怕的日子你總記得吧?”


    溫儀道:“那時候全鎮都人心惶惶。咱們宅子裏日夜有人巡邏,爹爹和叔伯們輪班巡守。女人和孩子都聚集在中間屋裏,不敢走出大門一步。”


    溫南揚切齒道:“饒是這樣,四房裏的兩個嫂嫂半夜裏還是給他擄了去,當時咱們隻道又給他害死了,那知過了一個多月,兩個嫂嫂從揚州捎信來,說給這奸賊賣進了妓院堂子,被迫接了一個月客人。四叔氣得險些暈死過去,這兩個媳婦也不要了,親自去殺光了堂子裏的老鴇龜奴、妓女嫖客,連兩個嫂嫂也一起殺了,又放火連燒了揚州八家堂子。”


    袁承誌聽得毛骨悚然,心想:“這金蛇郎君雖然是報父母兄姊之仇,但把元兇首惡殺死也已經夠了,這樣做未免過份。”又想:“溫方施怎地遷怒於人,連自己的兩個媳婦也殺了?”不自禁的搖頭,很覺不以為然。


    溫南揚道:“最氣人的是,每到端午、中秋、年關三節,他就送封信來,開一張清單,說還欠人命幾條,婦女幾人。棋仙派在江南縱橫數十年,卻給這奸賊一人累得如此之慘,大家處心積慮,要報此仇。但這奸賊身手實在太強,爹爹和叔伯們和他交了幾次手,都拾奪他不下。咱們防得緊了,他接連幾個月不來,隻要稍有鬆懈,立刻出事。咱們在明,他在暗裏,大家實在無計可施。兩年之間,咱溫家給他大大小小一共殺死了三十八口人。青青,你說,咱們該不該恨這惡賊?”青青道:“後來怎樣?”溫南揚道:“讓你媽說下去吧。”


    溫儀對袁承誌望了一眼,淒然道:“他的骸骨是袁相公埋葬的,那麽我什麽事也不必瞞你,隻求袁相公待會把他去世時的情形,說給我們母女倆知道……那麽……”


    她說到這裏,聲音又咽哽了,隔了一會,說道:“那時我不懂他為什麽這樣狠,其實也不想懂。爹爹不許我們走出大門一步,我好氣悶,每天隻能在園子裏玩玩,爹爹還說,沒哥哥們陪著,女孩子就是大白天也不能去園子裏。這天是陽春三月,田裏油菜花的香味一陣陣從窗外吹進來,我真想到山坡上去看看花,聞聞田野裏那股風的鮮氣,可是這害死了人的金蛇郎君呀,在這麽好的天氣,卻把我悶悶的關在屋裏。我真想獨自個溜出去一會兒,可是想起爹爹那嚴厲的神氣,又不敢啦。這天下午,我和二房裏的三姊姊、五房裏的嫂嫂,還有南揚哥你和天霸哥,我們五個人在園子裏玩,我在蕩秋千,越蕩越高。身子飄了起來,從牆頭上望出去,見到綠油油的楊柳,一株株開得茂盛的桃花,真是高興。忽然,天霸哥怪叫了一聲,仰天跌倒,我嚇了一大跳,後來才知他胸口中了那人一枚金蛇錐,當場就打死了。南揚哥你呢?我記得你馬上逃進了屋,把我們三個女人丟在外麵。”


    溫南揚脹紅了臉,辯道:“我打不過他,不走豈不是白送性命?我是去叫救兵。”


    溫儀道:“我還不明白是怎麽一迴事,隻見牆頭一個人跳了下來,剛好站在我的秋千上。他用力一蕩,秋千飛了起來,他將我攔腰抱住,我接著隻覺得騰雲駕霧般的飛了出去。我以為這一下兩人都要跌死了,那知他左手抱著我,右手在牆外大樹枝上一扳,便又彈了起來,輕輕的落在數丈之外。這時我嚇胡塗了,舉起拳頭往他臉上亂打。他手指在我肩窩裏一點,我登時全身癱軟,一動也不能動啦。隻聽得後麵很多人大聲叫嚷追趕,但後來聲音越來越遠。他挾著我奔了半天,上了一座高峰,進了一個懸崖峭壁上的山洞。他解了我穴道,望著我獰笑。我忽然想起了那兩位嫂嫂,心想與其受辱,不如自己死了幹淨,就一頭向山石上撞去。他在我後心一拉,我才沒撞死,留下了這個疤。”說著往自己額上一指。袁承誌見那傷疤隱在頭發叢裏,露在外麵的有一寸來長,深入頭頂,看來當時受傷著實不輕。


    溫儀歎道:“倘若就這麽讓我撞死了,對他自己可好得多,誰知這一拉竟害苦了他。那時我昏了過去,等醒來時,見身上裹著一條毯子,我一驚又險些暈了過去,後來見自己身上衣服穿得好好地,才稍稍放了些心,想是他見我尋死,強盜發了善心,便沒下手害我。我緊緊閉住眼睛,一眼也不敢瞧他,連心裏也不敢去想眼前的事。”


    “他怕我再尋死,那兩天之中,日夜都守著我。跟我說話,我自然不答。他煮了東西給我吃,我隻是哭,什麽也不吃。到第四天上,他見我餓得實在不成樣子了,於是熬了一大碗肉湯,輕聲輕氣的勸我喝。我不理不睬,他忽然抓住我,捏住我鼻子,把肉湯往我口裏灌,這樣強著我喝了大半碗湯。他手一鬆,我就將一口熱湯噴在他臉上。我是要激他生氣,幹脆一刀殺了我,免得受他欺侮,再把我像二位嫂嫂那樣,賣到妓院堂子裏去活受罪。那知他並不發怒,隻是笑笑,用袖子擦去了臉上湯水,呆呆望著我,不住歎氣。”


    袁承誌和青青對望了一眼,青青突然間紅暈滿臉。


    溫儀道:“那天晚上,他睡在洞口,對我說:‘我唱小曲兒給你聽好嗎?’我說:‘我不愛聽。’他高興得跳了起來,說道:‘我還當你是啞巴,原來是會說話的。’我罵道:‘誰是啞巴來著?見了壞人我就不說話。’他不再言語了,高高興興的唱起山歌來,唱了大半夜,直到月亮出來,他還在唱。我一直在大宅子裏住著,那裏聽見過這種……這種山歌。”


    溫南揚喝道:“你又怕聽又想聽,是不是?誰耐煩來聽你說這些不要臉的事!”大踏步便向亭外走去。青青道:“他定是去告訴爺爺們。”溫儀道:“由他說去,我早就什麽都不在乎了。”青青道:“媽,你再說下去。”


    溫儀道:“後來我蒙蒙矓矓的就睡著了。第二日早晨醒來卻不見了他,我想一個人逃迴家來。可是這山洞是在一座山峰頂上,山峰好陡,沒路可下,隻有似他這般輕功極高的人,才能上下。到中午時他迴來了,給我帶來了許多首飾、脂粉。我不要,拿起來都拋入了山穀裏。他可也不生氣,晚上又唱歌給我聽。”


    “有一天,他帶了好多小雞、小貓、小烏龜上山峰來,他知道我不忍心把這些活東西丟下山去。他整天陪我逗貓兒玩,喂小烏龜吃東西,晚上唱歌給我聽。我在山洞裏睡,他從來不踏進山洞一步。我見他不來侵犯我,放心了些,也肯吃東西了。可是一個多月中,我一直不跟他說話。他始終對我很溫柔很和氣,爹爹和媽媽都沒他待我這麽好。”


    “又過得幾天,他忽然板起了臉,惡狠狠的瞧我,我很害怕,哭了起來。他歎了口氣,哄我別哭。那天晚上我聽得他在哭泣,哭得很傷心。不久,天下起大雨來,他仍不進洞來,我心中不忍,叫他進山洞來躲雨,他也不理。”


    “我問他為什麽哭,他粗聲粗氣說:‘明天是我爸爸、媽媽、哥哥、姊姊的忌辰。我一家全被你家的人在這天害死了。明天我說什麽也得殺一個人來報仇。你家裏現下防備很嚴,請了崆峒派的李拙道人和十方寺的清明禪師作幫手,哼,這兩人雖然厲害,我難道就此罷手不成?’他咬牙切齒的,冒著大雨就下峰去了。第二天到傍晚時,他還是沒迴來,我倒有些記掛了,暗暗盼望他平安迴來。”


    聽到這裏,青青偷偷望了袁承誌一眼,瞧他是否有輕視之色,但見他端謹恭坐,留神傾聽,這才寬慰,緩緩籲了口氣。


    溫儀道:“天快黑了,我幾次到山峰邊眺望。也不知去望了幾次,終於見到對麵那座山峰上有四個人在互相追逐,身法都快得不得了。我用心細看,最先一人果然是他,後麵一個道士,另一個是和尚,第四個卻是我爹爹。他手中拿的是那把金蛇劍,一個鬥他們三個,邊打邊逃。鬥了一會,那和尚一禪杖橫掃過去,眼見他無法避開,我心中著急,大聲叫了起來,那知他金蛇劍迴過來一格,竟把禪杖斬去了一截。爹爹聽見叫聲,迴頭望見了我,不再爭鬥,往我這山峰上奔來。”


    “他很是焦急,兩劍把和尚與道人逼開,隨後追趕。這一來,變成我爹爹在前,他在中間,僧道二人在後。四人不久就奔下山穀。他追上了我爹爹,攔住了不許他到我這邊山峰來。鬥了幾迴合,一僧一道趕到,我爹爹抽空跳出,向我這邊攀上來。這四人邊鬥邊奔,追到了我站著的山峰上。我很是高興,大叫:‘爹爹,快來!’這時他如發瘋般搶了過來,接連三劍,把爹爹逼得不住倒退。爹爹打他不過,眼見危急,僧道二人也到了。爹爹叫道:‘阿儀,你怎樣?’我說:‘我很好,爹,你放心。’爹爹道:‘好,咱們先料理了這奸賊再說。’三人又把他圍在中間。”


    “那道人大聲道:‘金蛇郎君,我們崆峒派跟你無冤無仇,隻不過見你太也過份,因此挺身出來作和事老。我誰也不幫,如你答允罷手,以後不再去溫家惹事,今日之事就此善罷。’他大聲叫道:‘父母兄姊之仇,豈能不報?’那和尚道:‘你已經殺了這許多人,也該夠了。勸你瞧在我們二人的臉上,就此停手吧!’他忽然挺劍向和尚刺去,四人又惡鬥起來。那道人的兵刃有點兒古怪,想來武功甚強,和尚的禪杖隻剩下半截,使開來風聲唿唿猛響,也很厲害。他越打越不成了,滿頭大汗,忽然一個踉蹌,險些跌倒。”


    “那和尚揮杖打下去,讓他側身躲過,他身子這樣一側,見到了我的臉。他後來說,他那時候本已筋疲力竭,但一見到我流露出對他十分關懷的神氣,突然間精神大振。他的劍使得越來越快,山穀中霧氣上升,煙霧中隻見到金光閃耀。隻聽得他叫道:‘溫姑娘,別怕,瞧我的!’那和尚大叫一聲,骨溜溜的滾下山去,腦門正中釘了一枚金蛇錐。我爹和那道人都吃了一驚。他挺劍向我爹刺去,那道人乘虛攻他後心。他突然大喝一聲,左手雙指向道人眼中戳去。道人頭一低,他一劍揮過,將道人攔腰斬為兩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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