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桑忽道:“那麽你說金蛇郎君是為避仇而到這裏?”穆人清道:“以他的武功機智,似不必遠從江南逃到此處,躲在這荒山之中。”木桑道:“難道這人還沒死?”穆人清道:“此人行事向來神出鬼沒,咱們在江湖中這些年,隻聽到他的名頭,當真可說威名遠震,卻從來沒見過他麵。聽人說他已死了,但誰也不知怎麽死的。”木桑歎道:“這人行事也真古怪,有時窮兇極惡,有時卻又行俠仗義,教人捉摸不定。我幾次想要找他,都沒能找到。”穆人清道:“咱們別瞎猜啦,明兒到山洞去瞧瞧。”


    次日一早,穆人清、木桑、承誌、啞巴四人帶了繩索兵刃,爬上峭壁之頂。木桑道:“我下去。”穆人清點點頭,說道:“小心了。”將繩索縛在他腰裏,與啞巴兩人緊緊拉住,慢慢將他縋落。


    木桑一手持著精鋼棋盤,一手扣了三枚棋子,溜到洞口,向下望去,隻見腳下霧氣一團團的隨風飄過,竟不見地,雖然他輕功卓絕,絕峰險嶺,於他便如平地,這時卻也不由得心驚,轉頭向洞裏張望,黑沉沉的看不清楚,隻覺得洞穴很深。洞口甚小,人鑽不進去,於是用布包住了手,輕輕到洞裏一探,碰到幾枚尖利之物,插在洞口,一摸之下就知是金蛇錐,輕輕拔出,一共拔了十四枚,就沒有了。再伸手進去,直到麵頰抵住洞口,也再摸不到什麽,縱聲叫道:“拉我上來。”


    穆人清緩緩收索,拉了上來。拉到離崖頂二丈多時,木桑右腳在峭壁上一點,竄了上來,棋盤中托了一大把金蛇錐,笑道:“老穆,咱哥兒們發財啦,這麽多金子。”


    穆人清臉色卻甚沉重,雙眉微蹙,說道:“這怪人將這些東西放在這裏,不知是什麽意思。洞裏還有什麽?待我下去瞧瞧。”木桑道:“你下去也白饒,洞口太小,鑽不進去。”穆人清滿腹心事,低頭不語。


    承誌忽道:“師伯,我成嗎?”木桑喜道:“你也許成,但這樣高,你敢下去嗎?”承誌道:“我敢。師父,我下去好不好?”穆人清尋思:“這江湖異人把他防身至寶放在此地,必有用意,便在我居處之側,豈可不探查明白?但隻怕洞內有險,讓這孩子孤身犯難,倒令人耽心。”說道:“隻怕洞裏有危險呢。”承誌忙道:“師父,我小心著就是啦。”


    穆人清見他神色興奮,躍躍欲試,就點頭道:“好吧,你點一個火把,伸進洞去,倘若火熄,千萬不可進去。”


    承誌答應了,右手執劍,左手拿著火把,縋繩下去。他遵照師父吩咐,先伸火把入洞。小乖弄破洞外泥封,山頂風勁,一晚間已把洞中穢氣吹盡,火把並不熄滅。


    於是他慢慢爬了進去,見是一條狹窄的天生甬道,其實是山腹內的一條裂縫,爬了十多丈遠,甬道漸高,再前進丈餘,已可站直。他挺一挺腰,向前走去,甬道忽然轉彎。他不敢大意,右手長劍當胸,走了兩三丈遠,前麵豁然空闊,出現一個洞穴,便如是座石室。


    舉起火把照時,登時吃了一驚,隻見對麵石壁上斜倚著一副骷髏,身上衣服已爛了七八成,那骷髏宛然尚可見到是個人形。


    他見到這副情形,一顆心別別亂跳,見石室中別無其他可怖事物,於是舉火把仔細照看。骷髏前麵橫七豎八的放著十幾把金蛇錐,石壁平滑,壁上有無數用利器劃成的簡陋人形,每個人形均不相同,舉手踢足,似在練武。他挨次看去,密密層層的都是圖形,心下不解,不知劃在這裏有什麽用意。


    圖形盡處,石壁上出現了幾行字,也是以利器所劃,湊過去看時,見劃的是十六個字:“重寶秘術,付與有緣,入我門來,遇禍莫怨。”字形歪歪斜斜,入石甚淺,似乎劃字者手上無力。十六字之旁,有個劍柄凸出在石壁之上,似是一把劍插入了石壁,直至劍柄。


    他好奇心起,握住劍柄向外力拔,微覺鬆動,便不敢再拔了。


    正想再看,聽得洞口隱隱似有唿喚之聲,忙奔出去,轉了彎走到甬道口,聽得木桑在叫自己名字,忙高聲答應,爬了出去。


    原來木桑和穆人清在山頂見繩子越扯越長,等了很久不見出來,焦急掛念,木桑也縋下去查看。他爬不進去,隻得在洞口叫喊。


    承誌爬了出來,對木桑道:“洞裏有許多古怪東西。”扯動繩子,上麵穆人清和啞巴忙拉上兩人。承誌定了定神,才將洞中的情形說了出來。


    穆人清道:“那骷髏定是金蛇郎君夏雪宜了。想不到一代怪傑,畢命於此。”木桑道:“他留的這十六字是什麽意思?”穆人清沉吟道:“看樣子似乎他在洞中埋藏了什麽寶物。石壁上所刻圖形,當是他的武功了。這十六字留言頗為詭奇,似說誰得到他的遺贈,就得算他門人,而且說不定會有禍患。”木桑道:“按字義推詳,該當如此,隻不知這怪人還有什麽奇特花樣。”


    穆人清歎道:“咱們也不貪圖他的什麽重寶秘術。承誌,明兒你再進去,把這位前輩的遺骨葬了,點了香燭在他靈前叩拜一番,也對得起他了。”承誌答應了。


    次日清晨,承誌拿了把鋤頭,和啞巴兩人爬上峭壁。這次穆人清和木桑知道洞裏沒危險,沒再和他們同去。承誌和啞巴將長索一端緊緊係在峭壁彼端的一株大樹上。他心想埋葬骸骨,費時不少,特地帶了三個火把,爬進洞後,用鋤頭在地下挖了個小洞,插入火把,用泥土護住,轉身瞧那骷髏。


    心想:聽師父說,這人生前是位怪俠,不知何以落得命喪荒山,死在這隱秘的洞穴之中,骸骨無人殮埋。心下惻然,在骷髏麵前跪下,叩了幾個頭,暗暗祝告:“弟子袁承誌無意中得見遺體,今日給前輩落葬,你在地下長眠安息吧!”禱祝方罷,一陣冷風颼颼的刮進洞來,隻覺寒氣逼人,不禁毛骨悚然。


    他不敢在洞中多耽,便用鋤頭在地下挖掘,心想地下岩石堅硬,倘若挖不下去,隻有把白骨撿到洞外去埋葬了。


    那知一鋤下去,地麵應鋤而開,原來石窟中四周石質均甚鬆軟,與泥土相差不遠,挖掘甚易。挖了一會,忽然叮的一聲,鋤頭碰到一件鐵器。移近火把看時,見底下有塊鐵板,再用鋤頭挖了幾下,撥開旁邊泥土,竟是一隻兩尺見方的大鐵盒。


    他把鐵盒捧了出來,見那盒子高約一尺,然而入手輕飄飄地,似乎盒裏並沒藏著什麽東西。打開盒蓋,那盒子竟淺得出奇,離底僅隻一寸,他心下奇怪,一隻尺來高的盒子,怎地盒裏卻這般淺?料得必有夾層。


    盒中有個信封,封皮上寫著八字:“得我盒者,開啟此柬。”拆開信封,裏麵有張白箋,年深日久,紙箋早已變黃。箋上寫道:“盒中之物,留贈有緣。惟得盒者,務須先葬我骸骨,方可啟盒,要緊要緊。”字跡是用墨筆所寫。信封中又有兩個小封套,一個封套上寫著“啟盒之法”,一個封套上寫著“葬我骸骨之法”。


    承誌舉起盒子一搖,裏麵果然有物,心想:“師父憐你暴骨荒山,才命我給你收葬,又不是貪圖你的物事。”


    於是拆開寫著“葬我骸骨之法”的封套,見裏麵又有白箋,寫道:“君如誠心葬我骸骨,請在坑中再向下挖掘三尺,然後埋葬,使我深居地下,不受蟲蟻之害。”


    承誌心想:“我好人做到底,索性照你的吩咐做吧。”於是又向地下挖掘,好在山石鬆軟,挖掘並不費力。堪堪又將挖了三尺,忽然叮的一聲,鋤頭又碰到一物。撥開泥土,又是一隻鐵盒,不過這隻盒子小得多,隻一尺見方,暗想:“這位怪俠當真古怪,不知這盒中又有什麽東西。”打開盒蓋看時,隻驚得一身冷汗。


    原來盒中一張箋上寫道:“君乃忠厚仁者,葬我骸骨,當酬以重寶秘術。大鐵盒開啟時有毒箭射出,盒中書譜地圖均非真物,且附有劇毒,以懲貪欲惡徒。真者在此小鐵盒內。”


    承誌不敢多看,將兩隻鐵盒放在一旁,把金蛇郎君的骸骨依次搬入穴中,蓋上石土,點上了香燭,拜了幾拜,捧了鐵盒,迴身走出。


    火光照耀下見洞口是用石塊砌成,想是金蛇郎君當日進洞之後,再用岩石封住。否則從骷髏看來,他身裁高大,又怎進得洞來?隻時日已久,洞外土積藤攀,又生滿了雜草青苔,隻道洞口原來便如此細小。承誌挖開石塊,開大洞口,以備師父與木桑道人進來查看。出洞後以繩係腰,啞巴將他拉上。他拿了兩隻鐵盒,去見師父。


    穆人清與木桑正在弈棋,見他過來,便停弈不下。袁承誌把經過一說,兩人看了幾封書柬,都暗暗心驚,又把大鐵盒中寫著“啟盒之法”的封套拆開,裏麵一張紙寫道:“鐵盒左右,各有機括,雙手捧盒同時力撳,鐵盒即開。”


    木桑向穆人清伸了伸舌頭,道:“承誌這條小命,今日險些送在山洞之中,要是他稍有貪心,不先埋葬骸骨而即去開啟盒子,隻怕難逃毒箭。”


    叫啞巴搬了一隻大木桶來,在木桶靠底處開了兩個相對的洞孔,將鐵盒打開了蓋放在桶內,再用木板蓋住桶口,然後用兩根小棒從孔中伸進桶內,與袁承誌各持一根小棒,同時用力一抵,隻聽得呀的一聲,想是鐵盒第二層蓋子開了,接著嗤嗤東東之聲不絕,木桶微微搖晃。承誌聽箭聲已止,正要揭板看時,木桑一把拉住,喝道:“等一會!”話聲未絕,果然又是嗤嗤數聲。


    隔了良久再無聲息,木桑揭開木板,果然板上桶內釘了數十枝短箭,或斜飛,或直射,方向各不相同,枝枝深入木內。木桑拿了鉗子,輕輕拔下,放在一邊,不敢用手去碰,歎道:“這人也太工心計了,惟恐第一次射出時給人避過,毒箭分作兩次射。”


    穆人清搖頭道:“倘若好奇心起,先瞧瞧鐵盒中有何物事,也是人情之常,未必就不葬他的骸骨。再說,就算不葬他的骸骨,也不至於就該死了。此人用心深刻,實非端士。承誌本來小孩心性,這次竟忍得住手,不先開盒子來張上一張,可說天幸。”


    從木桶中取出鐵盒,見盒子第二層蓋下鋼絲糾結,都是放射毒箭的彈簧機括。木桑鉗去鋼絲,下麵是一本書,上寫“金蛇秘笈”四字,用鉗子揭開數頁,見寫滿密密小字,又有許多圖畫,有的是地圖,有的是武術姿勢,更有些兵刃機關的圖樣。


    再打開小鐵盒時,裏麵也有一書,形狀大小,字體裝訂,無不相同,略加對照,便見兩書內容卻是大異。


    穆人清道:“此人為了對付不肯葬他骸骨之人,不惜花費偌大功夫,造這樣一本偽書,安置這許多毒箭。其實人都死了,別人對你是好是壞,又何苦如此斤斤計較?”木桑道:“這人就是因為想不開,才落得如此下場。不過這偽書與鐵盒,卻多半是早就造好了,要用來對付敵人的。臨死之時,料來也無暇再幹這些害人勾當,在山洞之中,手邊也不會有這些工具機括。”


    穆人清點頭歎息,命承誌把兩隻鐵盒收了,說道:“此人行為乖僻,他的書觀之無益。那本偽書上更有劇毒,碰也碰不得。”袁承誌答應了。


    此後練武弈棋,忽忽數年,木桑已把輕功和暗器的要訣傾囊以授。


    袁承誌棋藝日進,木桑和之對弈,反要他饒上二子,而袁承誌故意相讓之跡,越來越難遮掩。木桑興味索然,自覺這“千變萬劫棋國手”的七字外號,早已居之有愧,明明覺得承誌的棋藝也隻平平,可是自己不知怎的,卻偏偏下他不過,隻怕自己的棋藝並不如何高明,也是有的,但說自己棋藝不高,卻又決無是理。這一日大敗之餘,不待局終,推枰而起,承誌連聲道歉,木桑一笑,飄然下山去了。


    這時承誌人長高了,武功練強了,初上華山時還隻是個黃毛孩子,此刻已是個身材粗壯、英氣勃勃的青年。


    這幾年之間,承誌所練華山本門的拳劍內功,與日俱深,天下事卻已千變萬化,眼下更是如沸如羹,百姓正遭逢無窮無盡的劫難。


    這些時日中,連年水災、旱災、蝗災相繼不斷,關外滿洲人不住進兵侵襲,朝廷無策抗敵,百姓饑寒交迫,流離遍道,甚至以人為食。朝廷反而加緊搜刮,增收田賦,加派遼餉、練餉,名目不一而足,秦晉豫楚各地,群雄蜂起。起義軍首領王自用、高迎祥等先後戰死。闖將李自成時勝時敗,屢遇危難,他多謀善戰,往往反敗為勝,群豪歸心,部屬漸增。其後造反民軍十三家七十二營大會河南滎陽,李自成聲勢大振,隱然為眾軍首腦,不久即稱“闖王”,攻城掠地,連敗官軍。


    其間穆人清仍時時下山,迴山後和承誌說起生民疾苦,並說已和闖王結交,頗得尊崇,勉他藝成之後,務當盡一己之力,對百姓扶難解困,又說所以要勤練武功,主旨正是在此。承誌每次均肅然奉命。


    袁承誌兼修兩派上乘武功,已是武林中罕有高手。不過這些歲月中他一步沒下山,江湖上自不知華山派已出了這樣一位少年英雄。


    這天正是初春,承誌正在練武,啞巴從屋內出來,向他做個手勢。承誌知是師父召喚,走進屋內,見師父身旁站著兩條大漢。這華山絕頂上除木桑外,從沒來過外客,他見了兩人,很感詫異。


    穆人清道:“這位是王大哥,這位是高大哥,你過來見見。”袁承誌見是師父朋友,過去拜倒,口稱:“王師叔,高師叔。”那兩人忙即跪下,連稱:“不敢,袁師叔請起。”袁承誌聽他們反叫自己師叔,甚是奇怪。


    穆人清嗬嗬大笑,說道:“大家起來。”承誌站起身來,見兩人都是莊稼人打扮,神情卻英武矯挺。


    穆人清對承誌笑道:“你從來沒跟我下山,也不知道自己輩份多大,別客氣過頭啦!你們誰也別叫誰師叔,大家按年紀兄弟相稱吧。”原來這姓王與姓高的是師兄弟,他們的師父叫穆人清為師叔,但也不是真的有什麽師門之誼,隻不過這麽稱唿、尊他為長輩而已。如此算來,兩人還比承誌小著一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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