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公輸府分外熱鬧。


    原本“仙城”之說隻是通過各種渠道流傳,卻一直都沒有一個定論。


    可就在剛剛不久,皇榜張貼出來了。


    不但坐實了這個傳言,還標出了四座仙城的位置。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若把大乾比作肉軀,那建起這四座城,就如同打通關鍵部位的經脈,讓原本貧瘠的、難以管控的地區,牢牢把握在朝廷手中。


    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這可是天下工匠揚名立萬的好機會。


    值得不少出身一般的工匠在自家族譜上單開一頁。


    甚至都不用族譜。


    光是賢良廟的名額,就足以光耀門楣了。


    所以公輸家但凡數得著的工匠,都已經摩拳擦掌了。


    唯獨家主公輸鬆亭興致缺缺。


    此刻的他,正站在一具傀儡麵前。


    一邊灌酒,一邊緊皺眉頭。


    嘴裏還念念有詞:“不應該啊!傀儡怎麽能精妙到這種地步?”


    現在他都還記得。


    一年前自己被那具傀儡震撼到的場景。


    從那刻開始,他就明白了,在煉傀之術上,自己可能一輩子都達不到那位的境界。


    不過心態也不是不能調節,畢竟傀儡隻是煉器的微末小道,而且賦靈本身也是極耗精力的,反正他更傾向於,空虛道長隻是一時炫技,實用性並不強。


    直到他看到傀儡大規模量產,並且被秦牧野一個人完美指揮,他的道心才徹底崩塌。


    他清楚的很,這些傀儡,都有自己的“靈智”。


    若把這些“靈智”用到軍械農械上呢?


    公輸鬆亭知道,單是這一點,就足以讓煉器術升華一個檔次,絕非“微末小道”四個字能夠自我安慰。


    所以他這一年多來,一直都在研究這些。


    但……毫無建樹。


    我就那麽差麽?


    “老爺!”


    管家趕了過來:“要不您還是歇一會兒吧?族裏的工匠都在等您,他們都不知道該投奔東宮還是帝姬府。”


    公輸鬆亭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告訴他們,愛去哪去哪,隻要別鑽到一起,基本保持五五開就行。”


    管家有些為難:“他們都把您當做精神領袖,真的不給他們鼓鼓勁兒麽?”


    “精神領袖?”


    公輸鬆亭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自嘲一笑:“我啊?我配麽?”


    管家看他胡須雜亂的模樣,不由陷入了沉默。


    這麽久了,還沒緩過勁兒呢!


    這時。


    身後忽然響起一個年輕的聲音:“公輸家主倒也不必妄自菲薄,傀儡之術不過是微末小……”


    “放你娘的屁!”


    公輸鬆亭當場就應激了:“什麽微末小道?當我公輸鬆亭瞎了還是輸不起?比不過就是比不過,你在那安慰你母親呢?哪來的混賬東西,看我不打爛你的狗臉……哎?太子殿下?”


    李知玄:“……”


    場麵一度非常尷尬。


    過了好一會兒。


    公輸鬆亭才咳了咳:“太子殿下,我方才還以為是族中哪個小輩,多有冒犯,還請見諒。”


    李知玄笑容滿麵:“無妨!我不懂煉器,方才的確有些大放厥詞。隻是沒想到公輸家主居然如此高風亮節,如此神匠胸襟,實在讓我佩服!”


    公輸鬆亭也沒想到,這位太子居然如此大度。


    自己嘴笨,想化解尷尬也化解不到點上。


    結果人家根本不在意,太子的心胸,好像比想象中還要寬廣。


    他笑著做出請的手勢:“殿下光臨寒舍,老朽有失遠迎,快快請進!福伯,快將我珍藏的大紅袍拿出來!”


    說著。


    便熱情地將李知玄請到了堂屋。


    親自泡好茶,一邊品鑒,一邊互相吹捧。


    氣氛很快就變得融洽起來。


    公輸鬆亭才再次開了正題:“不知殿下光臨,所為何事啊?”


    李知玄微微笑道:“我向來景仰先生,就不與先生繞圈子了,此次仙城督建,我想請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公輸鬆亭頓時露出了難色:“殿下!您應該也聽說過,公輸家對族人約束並不嚴格,他們選擇哪座城,我也不好插手啊!”


    雖說他對人情世故並不算精通。


    卻也牢牢記著祖訓,公輸家立身之本就是一手工匠活,隻要好好琢磨煉器,就一定對朝廷有用。


    隻要有用,就不可能倒。


    站隊自然有希望博得大富大貴,卻也會把家族陷於危險之地。


    對太子熱情歸熱情,都是麵子活。


    就算帝姬來了,他也會一樣熱情。


    但站隊就免談了。


    “哈哈哈,先生誤會了!”


    李知玄笑道:“公輸家向來不過問朝事,我這次過來也並非想要左右公輸家年輕人的去向。我想請的,是先生您!”


    公輸鬆亭愣了一下:“我?”


    李知玄點頭:“先生應當也知道,若四座仙城建成,如同打通大乾經脈。可選址也是相當苛刻,尤其是嶺南那座,幾乎等同於在荒野山林中變出一座城出來,對城建布局要求極高,所以我……”


    公輸鬆亭趕緊說道:“殿下放心!公輸家擅長城建的工匠不少,肯定不會都跑到帝姬府,您就放心吧!”


    李知玄搖頭:“我隻要先生一個人!”


    公輸鬆亭有些為難,如果隻是下麵的人去,一點問題都沒有。


    就算水平不如自己,也差不了太多。


    可如果自己這個家主去,那就真有點涉嫌站隊了。


    見公輸鬆亭猶豫。


    李知玄忽得問道:“我聽聞帝姬府已經確定讓空虛道長當匠首了,先生難道不想與他一較高下麽?”


    公輸鬆亭:“!!!”


    他打了一個激靈。


    整個人都清醒了過來。


    他何嚐不想換個方向找迴自信,可是這節骨眼……


    李知玄火上澆油了一把:“其實方才我說傀儡乃微末小道,也並非信口胡言。空虛道長的天賦,足以讓天下所有匠人都豔羨,可他卻隻將天賦浪費到傀儡上,難道先生不覺得惋惜麽?


    如今空虛道長被帝姬府捧得高高的,早已認不清自己是誰了。


    先生難道不想用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讓他迷途知返麽?”


    沉默。


    沉默。


    還是沉默。


    終於。


    公輸鬆亭神情嚴肅地點了點頭:“殿下說的對,空虛道長的確走向了歧路。同為匠人,我的確應當提醒他一下……以匠人的方式!”


    李知玄笑著起身:“先生心胸,實在讓我佩服!既然如此,明日我便派馬車來接先生。”


    公輸鬆亭鄭重點頭:“多謝!殿下,我送您!”


    把李知玄送走。


    公輸鬆亭站到了鏡子前,看著自己不修邊幅的形象靜站了許久。


    最後,深吸了一口氣。


    拿起剪刀,開始整理自己的須發。


    府外。


    東宮的馬車緩緩駛離。


    李知玄嘴角瘋狂上揚,妖官妖吏任我挑選,匠人中泰鬥級別的人物也落入了我彀中。


    而你。


    李星羅。


    隻有一個玩傀儡的酸道士,你憑什麽跟我鬥?


    ……


    今夜的京都分外不安靜。


    宵禁之後,一隻又一隻大鳥劃過夜空。


    一直到第二天破曉都沒有停歇。


    秦牧野到鴻臚寺的時候,感覺空氣中都彌漫著鳥糞味兒。


    這些都是官家飼養的信隼,用來傳遞官方信箋。


    昨天的皇榜已經擴散相當大的範圍,周邊的妖官應當已經有不少報名了,這情況估計還要持續好幾天。


    妖官妖吏們的意向信息,都會由鴻臚寺匯總,最後送往大聖廟分配。


    說好聽點,這是朝廷賦予大聖廟的權力。


    說不好聽,有大聖廟杵在這裏,朝廷對妖官的掌控力,本來就比人族官吏差很多。


    秦牧野自然是想跑到他們麵前嗶嗶賴賴指揮一波的,不過那些妖官,明顯都不太鳥他。


    哪怕他現在是鴻臚寺一把手。


    能敷衍敷衍,就已經算他們給自己麵子了。


    不過他也沒打算偏重那些妖官,敖錦肯定會暗箱操作不假,但再暗箱操作,也不可能把全部妖官都塞到李知玄那兩座城中。


    這種行為跟挑釁老登無異,根本就是作死行為。


    所以自己這邊就算再差,也至少會有一批妖官能用,這就已經足夠了。


    進了辦公室。


    他就關上了門。


    躺在書案旁的躺椅上,悠哉悠哉地數起了數。


    “一!”


    “二!”


    ……


    “六十九!”


    “吱呀!”


    門開了。


    秦牧野停止了數數,側過臉笑道:“敖少卿來得挺早啊?”


    敖錦微微皺眉,四下打量了一番:“帝姬不在吧?”


    嘖!


    給她幹出心理陰影了!


    秦牧野坐起了身,戲謔笑道:“放心!今日不少工匠投奔帝姬府,她應該騰不開身。你當著她的麵不方便對我做的事情,現在可以做了。”


    敖錦沒有立刻搭話,而是拎來一把椅子,坐在秦牧野不遠處。


    翹起腿,托著腮,靜靜地看著他。


    氣質依舊貴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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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向秦牧野的眼神中,帶著一分審視,兩分欣賞,三分譏嘲。


    嘖!


    秦牧野感覺有些不爽。


    這眼神,就像是把自己扒光,用繩索將自己捆得嚴嚴實實,然後穿著高跟鞋肆意踩弄自己一般。


    自詡高貴的小少婦,好像都喜歡這麽看別人。


    秦牧野也側起身打量起了她,目光肆無忌憚地劃過她官袍下性感到狂野的曲線。


    敖錦:“???”


    她感覺他在用眼神對自己做昨晚對李星羅做的事情。


    這麽說有些拗口。


    簡單點說,他在用眼神褻瀆自己!


    她不由冷笑一聲:“秦大人真是心大,都這個節骨眼了,居然還能作出一副輕鬆的樣子。”


    秦牧野嗤笑:“難道不應該輕鬆麽?你在我麵前穿這麽嚴實,我實在興奮不起來。”


    敖錦俏臉微寒:“秦大人腦袋裏麵,除了那些苟且之事,是不是沒別的了?”


    秦牧野重新躺迴了躺椅上,懶洋洋道:“我心中隻有一方大世界,但大多與你無關。能和你說的,隻有這些了。”


    “嗬……”


    敖錦知道跟他滾刀不出什麽結果來,隻能強行切入正題:“大聖令在我手中,隻要我願意,完全可以把最弱的妖官塞到你手下,如此一來,你們憑什麽跟李知玄比?


    你心中也清楚,此次仙城督建意味著什麽。


    李星羅隻要落敗,你就什麽都沒有了!”


    秦牧野悠哉悠哉晃著搖椅:“所以嘞?你就想用這個要挾我給你萬妖金丹?”


    敖錦冷笑一聲:“哦?還嫌不夠?”


    “不太夠!”


    秦牧野淡淡道:“要不你還是把你底牌都亮出來吧,隻有這一張,你還威脅不到我。”


    敖錦靜靜地打量著他,忽得輕笑一聲:“你強顏歡笑的樣子,真的很好笑。”


    秦牧野切了一聲:“我等你讓我笑不出來。”


    敖錦眉頭緊蹙。


    沒想到這人居然這麽難纏。


    自己一開始兩手空空,都能將那些廟祝還有李知玄震懾得大氣都不敢喘。


    可現在,自己不但手握能讓他未婚妻身敗名裂的秘密,還攥著足以影響爭儲之戰的籌碼,他居然還能這麽吊兒郎當的。


    莫非……他真的不怕?


    似乎,也隻能加碼了。


    敖錦下巴微仰:“你要不猜一猜,我是如何讓皇帝改變的想法。”


    聽到這個問題。


    秦牧野終於暗笑了出聲,終於還是上鉤了。


    他坐起身,看著她似笑非笑道:“你該不會想說,是你勸動了我爹,讓他去勸皇帝的吧?”


    什麽?


    敖錦心頭忽然一咯噔。


    秦牧野繼續問:“是蒲鳴龍告訴你的對吧?”


    “……”


    “那他有沒有告訴你,為什麽皇帝都妥協了,我爹卻一定要幫李知玄?”


    “……”


    “蒲鳴龍這都不告訴你,你是哪來的膽子跟他合作的?”


    “……”


    一連串的問題停都不停。


    敖錦怎麽都沒想到,自己再次狐假虎威,居然被秦牧野打出了四連擊。


    她暗道一聲不好,決定迅速終止這一波窮追猛打:“沒想到你倒有幾分……”


    秦牧野絲毫不打算給她機會:“小母龍,沒想到你居然心虛到了這個地步?”


    敖錦神色一緊:“你說誰心虛?”


    “當然是你!”


    秦牧野笑容譏嘲:“你手握能夠威脅我的東西,如果隻站在妖族立場,何須這般狐假虎威?想編出這種謊話,可需要花費不少心思,除了拿出來誆我,你還誆騙誰了?


    讓我想想?


    大聖廟?還是大聖廟背後的妖皇?


    你手裏的大聖令,是正道來的麽?


    你一個龍族,身外化身都有這般修為,對待他們,居然還要用誆騙的手段,甚至還要求助於蒲鳴龍,你不覺得自己可悲麽?


    讓我猜猜,你究竟想要幹什麽見不得他們的事情?


    哦,萬妖金丹!


    那我問你,你龍丹哪裏去了?”


    一連串的發問。


    把敖錦問得腦袋有些發懵。


    她怎麽都沒有想到,秦牧野居然能夠推出這麽多東西。


    當然。


    這並不代表秦牧野比自己聰明。


    隻能說明秦牧野知道的信息比自己更多。


    可博弈這種事情,比的從來都不是誰更聰明。


    她知道,自己陷入了被動。


    必須扭轉過來。


    她冷聲一笑:“就算你說的是真的又如何?我手裏捏著你們的命……”


    秦牧野嗤笑一聲:“那萬妖金丹呢?若我公開我萬妖金丹的存在,你猜猜妖皇會不會囚禁你一輩子?”


    敖錦:“???”


    秦牧野戲謔地看著她:“你手裏的秘密,影響我未婚妻皇位的繼承。我手裏的秘密,影響著你能不能找迴龍族的尊嚴,姑且算作扯平吧!現在,你學會平心靜氣地跟我說話了麽?”


    敖錦:“……”


    她唿吸開始有些紊亂了,心中卻愈發憤怒:“你當真以為我這個秘密,隻會影響皇位?你覺得,新皇繼位之後會放過你們?”


    好好好!


    還是不會好好說話對吧?


    秦牧野冷笑一聲:“那你呢?你龍丹呢?”


    “你……”


    “我問你!你龍丹呢?”


    秦牧野絲毫不掩飾目光中的鄙夷,語調愈發激昂:“一個龍族,妖皇境界,卻處處受人掣肘,連龍丹都不歸自己所有!


    明明人族王朝沒有人認識你,你卻還是婦人的打扮!


    怎麽?


    你男人怕你對他不貞?


    堂堂龍族,卻跟玩物一樣!


    不對!


    你甚至都不如玩物,至少她們除了取悅主人,別的什麽活都不用幹。


    而你不但要身下承歡,還要為主人忙東忙西,就連求一顆萬妖金丹都得躲躲藏藏!


    那顆龍丹明明已經離體了!


    卻如同狗鏈一樣套在你的脖子上,讓你往東你就不敢往西!


    你龍族的尊嚴呢?


    想要求我幫你解開狗鏈,卻還是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


    你到底在高貴什麽?”


    他每說一句話,都會往前逼近一步。


    敖錦每聽一句話,都會向後退一步。


    眼底的憤怒與屈辱越積越多,恨不得變成火舌燒死眼前的人族青年。


    活了這麽久,還從未有人敢這麽羞辱自己!


    事實雖然基本如此,但麵對自己,誰敢不尊重?


    麵對咄咄逼人的秦牧野,她居然有種無從招架的感覺。


    又退了一步。


    卻發現已經退到了牆角。


    秦牧野把手按在牆上,捅出了最後一刀:“不怕給你講實話,萬妖金丹我還能煉。你想要,我不是不能給你,但……你得求我!


    另外,我缺一個坐騎,一直都不知道想要什麽。


    但現在我知道了,我想收一條小母龍!


    快!


    求我!”


    被威脅時千萬不能綏靖。


    與其巔峰博弈。


    不如人身攻擊。


    隻有打崩對手的心態,才有平心靜氣談判的資格。


    果然。


    敖錦的怒火終於突破了極限。


    身軀頓時爆發出了極為恐怖的力量。


    “嘭!”


    她一把將秦牧野按到了地上,身體壓在他身上,右手扣住他的脖子。


    雙目赤紅,殺意毫不掩飾,因為暴怒,聲音都有些顫抖:“你信不信,我真敢殺了你!”


    秦牧野:“……”


    老實說。


    這場景很嚇人。


    如果她沒流淚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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