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枳對婚禮的感情一直很複雜。


    她參加過不少婚禮,也親見不少情侶商量起婚禮的細節時屢屢鬧矛盾,甚至吵到婚禮擱淺,兩家為麵子而爭閑氣,不可開交,心力交瘁。


    這麽多年的演變,婚禮已經失卻了當初那種莊重的儀式感,兩個早就領完了結婚證的人,還要站在司儀麵前,像模像樣地說“我願意”,在她看來簡直匪夷所思。


    真的會被那比結婚證的小紅本還要遲到了大半年的“我願意”三個字感動嗎?


    即使是她自己的哥哥嫂子,她開心歸開心,對婚禮仍舊充滿了抵觸情緒。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人生中參加的第一個婚禮以傷心收場。雖然年幼,卻記憶猶新。


    洛陽打電話告訴她婚禮的日期時,洛枳還是直白地表達了自己的不解。她一直以為他們會等到陳靜碩士畢業之後才去領證結婚,沒有想到,求婚之後的一切勢如破竹。


    “反正拖著也沒什麽區別,結婚了,都安心。”


    所以她沒有繼續問下去。


    洛陽在電話另一邊似乎是伸了個懶腰,邊打哈欠邊說,“幸虧是在家裏辦,既不在北京也不在大學那邊,頂多辦完婚禮之後請我的同事和我們的大學同學分別吃頓飯就好了。家裏那邊有你舅舅、舅媽和陳靜爸媽折騰著,我倆省心不少。不過老人家的眼光真是愁人啊,他們挑的請柬都是看起來特別喜慶也特別醜的那種,還好陳靜對這些事情也不在意,我倆既然當了甩手掌櫃,也就不對這些小事情唧唧歪歪的了。”


    洛枳笑起來:“那就好,省心最好了,我知道好多人一場婚禮下來憔悴消瘦,夫妻反目,還不如你們這樣。無論如何,你們結婚我特別高興,恭喜!”


    洛陽卻轉了話題:“我聽你媽媽說,你有男朋友了,還死活不帶給她看?不帶給她看也沒問題,我總得看看這是何方神聖吧?”


    洛枳又聽見心底的秘密咕嘟咕嘟上湧的聲音。


    由於星期五下午她就要飛迴家鄉參加婚禮,所以將tiffany和jake的課程安排在了周三的晚上。


    她站在東門口招了一輛出租車,司機一聽她要去的別墅區的名字,甚至有些疑惑地看了洛枳一眼,盤算了一下才想好應該怎麽走。


    朱顏辭掉了兩個菲傭,每天都有鍾點工在中午和晚上到家裏打掃衛生,給兩個小孩做飯。後來到三月份,她將司機也辭掉了,所以洛枳都是坐出租車來往。


    “隻能這樣了,我給你報銷好咯,”朱顏當時在電話中抱歉地說,“我這半年很少呆在北京,留著司機也沒什麽用,不過得讓你每周多去幾次看看他們倆有沒有闖禍。”


    即使這樣,洛枳仍然沒有見到過朱顏的任何一個朋友或者親人出現在別墅中幫她照料孩子的起居。單身女人的驕傲每每就在這樣現實而簡單的事情上一敗塗地。


    自從春節之後,洛枳隻見過朱顏兩麵。tiffany說媽媽一直在美國香港和新加坡之間飛來飛去,連她和jake都很少能看見她。


    “媽媽說,我們可能又要move on了。”


    move on,離開。


    她隻能更加頻繁地跑去看這兩個小孩,像半個媽媽一樣照顧她們。洛枳有時候會感慨她和朱顏之間這種毫無理由的互相信任,聯想到這其中的緣分,她不覺歎息。


    洛枳在玄關脫鞋子,突然聽見一聲久違的“你來啦”,驚喜地抬頭,看到那個年輕的孩子媽媽正倚著樓梯朝她笑。


    朱顏似乎又消瘦了些,但因為剪了非常利落的短發,露出修長的脖子和平直的鎖骨,所以看起來反而更加精神了。她穿著圍裙,手裏抱著一摞廢舊英文報紙,竟然有些灰頭土臉。


    “好久沒自己打掃過房間了,做了一下午還是雜亂無章的。”她自嘲道,邊說邊露出奇怪的笑容。


    “我可不是來幫你幹活的。”洛枳連忙跳起來聲明。


    四月末春光正好的時候,洛枳曾經將tiffany和jake帶出來,一起去玉淵潭看櫻花,也叫上了盛淮南。兩個孩子時隔大半年終於又見到他,自然開心得不得了。


    “當時你也在北京啊,”洛枳給孩子上完課之後,坐在客廳幫她一起將各種cd和書籍裝入紙箱子,“可惜你臨時有事情又不能來了。我還想叫你出來看看他呢。他還說下個月天氣熱一點,就再帶她們倆去歡樂穀玩呢,你要不要一起?”


    “我可不去,”朱顏笑,沒有注意到洛枳有些失落和複雜的神情,“我這麽喜歡你,萬一看到被你誇得天花亂墜的男孩子竟然沒有我想象得那麽好,間接有損你在我心中的形象。”


    洛枳低頭莞爾,思緒慢慢迴到了春風和煦的玉淵潭公園。


    其實沒什麽好看的,櫻花林太過分散,無法形成遮天蔽日連綿不絕的美,如果要說驚喜,倒是一株株幹枝上盛開的白玉蘭。


    在他和兩個孩子其樂融融的時候,洛枳沒有忘記向盛淮南討說法。


    “當初問你要不要來給兩個小孩上課的時候,你的短信真是氣死我了。”


    “哪條短信?”他忙著給jake照相,一邊按快門一邊疑惑地說,無辜得讓洛枳差點以為自己記錯了人。


    洛枳咬牙切齒地翻著手機裏麵的短信,然而和他的短信息實在太多,她都舍不得刪,翻著翻著就淹沒在了過往甜蜜溫馨的海洋中了。


    “算了,”她鎖定屏幕,“找不到了。總之是諷刺我哄小孩兒還要錢的。”


    “不可能。”


    “真的!”


    盛淮南沉默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那就是我太天真了。有時候我的確會說一些自以為是的話,拿自己的生活去框定別人,傷了人,自己都不知道。”


    這樣正經的道歉,讓洛枳有些不自在。


    “算了,我也隻是忽然想起來而已。”


    “不,”盛淮南認真地看著她,“這半年來,我一直都想跟你說,我看你打工、賺錢,很勤奮地自立,越來越覺得自己實在很慚愧。”


    他轉過頭去看兩個正踮起腳去嗅滿樹怒放的白玉蘭的孩子:“我說真的。最近越來越這樣想。相比之下,我才是什麽都不懂的那一個。”


    “發呆想什麽呢?”


    洛枳迴過神:“啊?沒,就是想起那天去玉淵潭,兩個小孩很開心。”


    “是想那天在玉淵潭的你男朋友吧?”


    你男朋友。洛枳和盛淮南在一起之後,反而不常在朱顏麵前提起他,此刻聽到這句話,竟然有些害羞起來了。


    “其實,”她有些遲疑地開口,“我覺得,夢想成真的感覺,真是有點虛假。一切都很完美,但好像,又少了點什麽。我也覺得我改變了不少,開始依賴人,以前自己習慣一個人做的事情,現在卻覺得孤獨,他不在,心裏就空落落。這樣是好還是不好呢?以前總是嘲笑那些情侶,現在才明白,站在外圍遺世獨立地評判,是最簡單的事情呢。”


    洛枳沒有在朱顏臉上看到那種“戀愛中的少女你醒醒吧”的揶揄。


    “我覺得這再正常不過了。”朱顏整理東西確實是毫無頭緒的,她一邊講話,一邊像是賭氣一樣將手中的一大摞cd的塑料盒子“嘩啦”一聲全部塞進一個箱子裏,狠狠地用膠帶紙封住,然後一屁股坐在紙箱上,抬頭看洛枳。頭頂橘黃色的壁燈將她的臉色照得明亮,她像個少女一樣伸直雙腿,晃著腳丫。


    像個少女一樣。


    三十多歲的女人,做起這樣的動作來毫不做作和別扭。洛枳突然明白朱顏的魅力所在,就像那張她和陌生男人的照片一樣,你從她的眼睛中看不到她的年齡,她的過往,她的未來。


    看上去,永遠有一份與單純無關的天真。


    雖然隻是看上去。


    洛枳垂下眼,“你說什麽正常不過?”


    “正常的意思就是說,童話故事結束了,生活開始了。”朱顏微笑,站起身走過來,彎下腰去捏她的臉。


    “要不要來罐這個?”朱顏一邊說著一遍朝廚房走,小心翼翼地繞過一地亂糟糟的箱子和沒來得及收攏的雜物,還沒走到桌邊就將一個東西扔了過來,洛枳手忙腳亂地接住。


    一罐冰涼的啤酒。


    “不喝茶了?”


    “喝茶哪有喝酒爽,而且必須是啤酒,什麽紅酒、洋酒都死到一邊去!”朱顏似乎是被打包折磨瘋了,講話和動作都和平時不大一樣。


    洛枳頓覺心中快活不少。


    她們“啪”“啪”兩聲拉開拉環,洛枳聽到樓上tiffany跑來跑去的聲音,將食指比在唇上:“別讓小孩子看見我們這個樣子。”


    朱顏聳聳肩,伸出手示意洛枳碰杯。


    “曾經有一段時間,在他們還特別小的時候,我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討生活,有時候他們哭鬧起來,我甚至有帶著他們跳樓同歸於盡的衝動。這樣一晃,居然也十多年了。”


    朱顏晃著手裏的啤酒罐,眼睛亮亮的。


    “你剛才說什麽,童話結束了?”洛枳連忙轉移話題。


    “對呀,”朱顏仰頭灌下一大口,冰得直晃腦袋,半晌才能開口講話,“灰姑娘嫁給王子了,生活開始了。童話故事一般隻講前半部,因為這樣小孩喜歡看,而隻有大人才要麵對後麵的故事。”


    年少時仰望的從一而終、一塵不染的神聖愛情,最終也不過就是一念起一念滅,和其他事一樣,沒什麽特別。


    大人本身就是如此複雜的動物,陰暗的內心,牽絆的關係,披著偽裝的自尊心,怎麽可能釀造出一份不含雜質的感情?


    她拍拍洛枳的手背:“歡迎成為大人呀。”


    “對了,你媽媽知道……”


    “不知道。”


    沉默了一會兒,她們又碰杯。


    “真是不聽媽媽話的姑娘。”朱顏咯咯笑。


    “我以前不知道我是這種愛逃避的人,走一步看一步可不是我的習慣。”洛枳摸索著一直在流冷汗的啤酒罐,一股氣從胃裏衝上來,一直衝到鼻腔,她竟開始流眼淚。


    “哭什麽?”


    “我會想你的。”


    洛枳抹抹眼睛,用腳踢了踢角落的紙箱:“我一定會很想你。”


    星期五,盛淮南送她上飛機,在安檢口笑著親了親她的額角說:“早點迴來,路上小心。”


    她點頭,看著盛淮南那張熟悉的臉,突然湧出一股深深的不舍。


    隻是迴去兩天而已。她也不知道這來勢洶洶的情緒是怎麽迴事,好像生離死別似的。她低下頭掩蓋熱了的眼眶,輕輕捏他的手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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