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洛枳看向她的眼神仍然不覺柔軟了許多。讓她動容的並不是往事,而是葉展顏講故事時的姿態,不再周身纏繞著輕佻的氣息,低沉的聲音像溪水般,不知怎麽就滌蕩了她心中的戒備。


    “你不會可憐我吧?”她講完了往事,又開始笑。


    “沒有。”


    “有些話,我沒有和盛淮南說。但我希望你知道。”


    “你讓我知道這些毫無意義,”洛枳下意識拒絕道,“我既不能開導你,也不能幫你做什麽。”


    “不要對我這麽戒備,你是這麽缺乏自信的人嗎?”她停頓了一下,才平靜地說,“其實我和盛淮南早就不可能了。”


    洛枳聽到劈劈啪啪的響聲,不知道是不是冬天的靜電,她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毛衣。


    “我本來選擇的是在北京讀法語班,一年之後再去法國。但是看到後來的情況,覺得,還是離開的好。所以我到底也沒和他講實話。”


    “實話?你是說剛才的那些?”洛枳皺眉。


    “當然不是,剛才那些和他有什麽關係?”


    你自己還知道啊,洛枳心中歎氣。


    原來盛淮南低估了自己的媽媽。他的母親早就將葉展顏的家世調查得清清楚楚,不隻是那個精神病跳樓的母親,也包括從美院匆忙離職的父親。


    “我一點都不喜歡我媽。對,她生了我,可是生孩子誰不會呢?”葉展顏笑得戲謔,“從我有記憶的時候開始,她就精神有問題了,我到現在後腰那個地方仍然有一塊去不掉的疤,就是被她燙的。”


    “我爸也是個渾蛋,跑得遠遠地去了北京,把我扔給外婆。我媽媽天天發瘋,我外婆天天罵人,把我養得像個沒人要的狼崽子。”


    “你說過,羨慕水晶背後的射燈。是吧,洛枳?這是丁水婧轉述過的話裏麵,我記得最清楚的一句。”


    “羨慕個屁,你是真瞧不起我,我看出來了。”


    “我的一切,都是自己混出來的。包括錢,也是從我爸身上榨出來的,以前的我,做不到。”


    究竟是怎樣咬牙混成一個眾人眼中光彩照人的、澄澈如水晶的開朗女生,洛枳不知道。


    葉展顏初中的那個同桌或許對此更有發言權。


    “我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爸在北京的一個美院教國畫,和一個女同學搞到了一起,騙人家說自己喪偶,傳到這邊,我外婆以為他要把瘋女兒和外孫女都扔給她一個人,氣得直接殺到北京去,把一切都攪黃了。那個女學生大著肚子退學了,我爸灰溜溜地從美院辭職了。”


    葉展顏沒有注意到洛枳突然灰下去的臉色。


    “但他後來還是留在了北京,混得越來越好。的確,對搞藝術的來說,睡了個女學生又有什麽呢?”


    “但你知道那個女學生是誰嗎?”


    葉展顏忽然湊近洛枳,洛枳甚至能從她瞳孔中看到自己的臉,心開始劇烈地跳動起來。


    “那個女同學,居然是盛淮南的小姑姑。”


    洛枳震驚的神色讓葉展顏非常滿意,笑容中那絲悲意越發濃烈。


    “有意思吧?嗯?有意思吧。”


    不是所有的巧合都讓人會心一笑。


    然而葉展顏並沒有向盛淮南的媽媽屈服。她將這件事情埋在心底,認認真真地、笑靨如花地和他甜蜜了下去。


    自然,他們分手,也同這件事情毫無關係。


    “記不記得,同學會上,你對我說,要我別太對分離這件事情感到難過,灑脫才像我,盛淮南喜歡的就是那樣的我。”葉展顏微微仰起頭,翹起的下巴上滿是對洛枳的痛恨。


    而洛枳終於懂得。盛淮南從來沒有看懂過葉展顏,所以在兩地分離的時候,對她提出的分手,這一句口是心非的胡鬧,竟然簡簡單單地說:“好。”


    其實盛淮南自己也意識到了,在飛機上,他自言自語,葉展顏的樣子模糊成了一片自相矛盾的碎片。


    洛枳也對曾經盛淮南和葉展顏分手的原因有所耳聞,雖然沒有親口問過盛淮南,然而從高中同學的各種網絡日誌中,她不難看出一些端倪——那就是沒什麽原因。


    太過稚嫩的浪漫,對距離的低估,不同的境遇,越來越少的共同話題,像所有無疾而終的情侶。


    當然,這些蛛絲馬跡都潛藏在路人甲們的惋惜、遺憾、“對愛情失望了”的評論聲中,當事人竟從未對此開口。


    “我當初在他麵前演得太過分了。我發誓絕對不要做一個俗不可耐的女生,所以那些拿分手做威脅,吃醋,妒忌,試探的種種,我都沒做過,至少從來不讓他發覺。結果呢,我就脆弱了一次,他就以為我真灑脫了。”


    “可你為什麽不讓他了解你?”


    “你又為什麽不讓他了解你?”


    她知道葉展顏在說什麽,被嗆得啞口無言。


    “所以你去北京找他,是想要告訴他這件事?”


    “我想讓他知道,我獨自一人背負了什麽。我說分手,他連挽迴一下都沒有就說好。當我舍不得嗎?我真的一次沒有聯係過他,一次都沒有。”


    她驕傲得像個等待別人表揚的孩子。


    “但是現在我想通了,我沒興趣忍辱負重,我真的想通了,我要他心疼。我憑什麽把他讓給別人呢?”


    “所以陷害我隻是順便吧。”


    “當然,你以為你多重要?”葉展顏又笑,“何況又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第一次?”


    “一模結束的時候,你們都哭得慘兮兮的。我和他坐在走廊窗台上正好看見你,他盯了你半天呢。不知怎的,我覺得看見你那副德行就特別的煩,迴班就挑唆丁水婧和你吵了一架。”


    原來是打排球的事情。


    葉展顏笑得邪惡,似乎絲毫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麽不好的事情。


    洛枳沒有計較,提醒她不要再跑題:“所以,後來你告訴他了嗎?”


    葉展顏忽然停下來,從包包裏麵翻出了一盒煙,抽出一支點著火,吸了一口才一邊吐煙圈一邊隨意地說:“你不介意吧?”


    洛枳隻能搖頭,卻拉開了她這側的窗。


    葉展顏譏諷地一笑。


    “我沒有說。丁水婧告訴他我們事先編好的說辭,他問了些細節,然後就沒有再迴複過她。我裝作也是剛剛知道這件事情,都快一年了,終於給他打了第一個電話。


    “他說,他會調查清楚的。都沒有問問我,我說的那個你沒有轉交的信裏麵寫到的分手的苦衷到底是什麽。”


    “所以你去了北京也沒說?”


    “你怎麽會不明白呢?別裝傻了。他那樣的態度,我還跑上去說這些,又能怎樣呢?說完了隻能讓我自己看起來像個傻x。”


    葉展顏悠悠地吸了一口,慢慢地唿出氤氳的白煙。細長的煙在她白皙的指間一點點燃燒,美得不可方物。


    “有什麽好說的呢?”風將葉展顏吐出的白煙吹向走廊另一端那扇遙不可及的窗,“關於我,他什麽都不知道。他越喜歡那個樣子的我,我就越演給他看,大家都喜歡那個樣子的我,久而久之,我就真的是那樣的人了。”


    “現在說什麽都晚了,有什麽好說的呢?更何況,他心裏向著你,真相到底如何,對我來說有什麽意義呢?你以為我隻是想要讓他主持正義嗎?”


    所以有什麽好說的呢。


    主持正義?你哪裏有正義?洛枳皺眉。


    葉展顏眼中有淚光一閃而逝,並沒有落下來,可能是陽光的惡作劇。洛枳看在眼裏,終究還是沒有出言諷刺。


    “你能不能幫我把這些,講給淮南聽?我自己怎麽都說不出口。”她聲音顫抖,煙灰打著轉掉落地麵,帶著慢動作的美感。


    “我?”


    “對,你。”


    “不要,”洛枳搖頭,“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你就自己去說給盛淮南吧。我沒有辦法還原你想說的每句話。”


    葉展顏眯起眼睛看她的樣子,就像一隻被正午陽光晃了睜不開眼的貓。


    “那好,答應我,你永遠不能告訴他,我們見過麵,我對你說過的任何一個字,你都不能透露,我會自己去和他說,怎麽樣?答應我。”


    洛枳想了想,歎口氣:“好吧。”


    不知怎麽,她竟然一丁點都不擔心葉展顏將對盛淮南傾訴衷腸。


    於是洛枳也沒有追問她新年那天的遇見是怎麽迴事,以及她和丁水婧編造的謊言最終究竟是怎樣被識破的。


    知道更多,已經沒有意義了。盛淮南不希望她問,或許是因為自己也說不清,或許隻是給葉展顏留麵子。


    盛淮南式的溫柔。


    而葉展顏踩著高跟鞋,在走廊裏鏗鏘有力地走遠的時候,陽光將她身上枚紅色的大衣照得格外耀眼。


    她不是水晶,也不是太陽。


    洛枳也不知道她是什麽,來不及懂得。


    “葉展顏喜歡我像喜歡名牌包。”盛淮南曾經在氣急的時候如是說。


    她和葉展顏也許永遠也沒有機會談論彼此為什麽喜歡同一個男生,她也不會知道葉展顏愛盛淮南是否超過對名牌包的熱愛。但如果說她愛他,如同水晶愛上陽光;那麽他愛她,何嚐不是愛上了一本封麵漂亮的書。


    卻從來沒有翻開過。


    高跟鞋聲音忽然停住了,她看到已經走到樓梯口的葉展顏轉過身,看著她,不知道露出了什麽表情。


    可能又笑了吧,洛枳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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