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枳隻需要一步,就退迴了屬於自己的殼。


    她連一教都不再去,窗外天寒地凍,不如省去那些路程,待在有暖氣的宿舍裏,隻在洗澡和吃飯的時候才出門。江百麗則有幾天連床都懶得下,除了洗澡和上廁所,午飯晚飯都是洛枳帶迴來,而早飯就直接睡過去省略掉。


    不知為什麽,有那麽兩三天的時間裏,百麗一直不開機。宿舍電話因而響得很頻繁,洛枳去接,電話那端永遠是戈壁,但她統統按照百麗的吩咐迴答說,對不起,百麗不在。


    “好手段啊,終於反客為主了。”洛枳又一次放下聽筒,一邊按著計算器一邊笑。


    百麗在床上翻了個身,書頁嘩嘩地響,“其實……我也不知道我這樣子,到底想做什麽。”


    洛枳的食指落在乘號上方懸空了一陣子,鈍鈍地落下。


    她想起馬原考試前的那天晚上,自己拎著熱水壺沿小路往宿舍樓走,突然在樹下聽到江百麗的聲音。


    “真的不用謝。”


    於是洛枳很沒有道德地繞了個大圈潛入樹下長椅的後方,不遠不近地看著長椅上兩個人的背影。


    “書給你了,我要迴去了。”


    “百麗……對不起。”


    “什麽對得起對不起的,明天好好考試,雖然你高中政治總是考得特別好,不過,還是大致看看複習範圍吧。”


    “你總是……對我這麽好。”


    洛枳輕輕地歎氣,對話開始朝著苦情的方向發展了。


    “因為我愛你啊。”


    江百麗輕鬆坦然的一句話,仿佛在說“因為咱們是好哥們兒啊”。


    “所以,你用不著對得起我,我愛你,自然就會對你好,你也不必因為受了我的恩惠就這麽愧對我,說白了都是我樂意。就像你愛陳墨涵,可以等她這麽多年,也沒埋怨過什麽,道理是一樣的。等我什麽時候不愛了,也就結束了,你不必操心的。”


    洛枳心中聳然一動,幾乎為這段話擊節叫好。


    轉念想到自己,竟覺得深深地敗給了百麗。她當年那些不為人知的深情和翹首期盼的等待,統統都是自己樂意,現在竟然心態失衡,想要從盛淮南身上討個公道——他固然在倚仗著這份感情而輕視她,但把她送過去讓人奚落的,還不都是自己。


    願賭服輸。


    因為圖書館的道別而鬱結的心思就這樣被江百麗悄然化解。


    當初她問許日清,這口氣是不是就是咽不下去?


    旁觀的時候,每個人都是智者。洛枳閉上眼睛,輕輕撫上自己的心口,歎了口氣。


    要甘心,談何容易。


    但時間會讓她認命。這未嚐不是一種拯救。


    “其實……我覺得墨涵變了。”戈壁的聲音有些含糊和沒底氣,洛枳拿腳尖輕輕地踢了踢土地上凸起的樹根一腳。


    “她一點都沒變,她高中就是那個樣子,”百麗坦然地說,“隻不過現在她理你了,就是這樣。”


    百麗站起來,在路燈下洛枳看得出,即使對方現在的口氣再輕鬆坦然,本質上仍然還是全副武裝、嚴陣以待的——和每天穿得馬馬虎虎的樣子相比,此刻的江百麗應該是為了見戈壁刻意修飾了一番,還化了妝。


    “我走了,以後有麻煩事,我能幫得上你的話一定盡量幫忙。畢竟墨涵學校離咱們太遠了。”


    洛枳忍不住輕笑,江百麗的溫柔刀,刀刀見血。


    她拎著水壺經過獨自一人坐在長椅上發呆的戈壁,偷瞟了一眼,卻發現,那張英俊的臉上,的的確確寫著迷茫。


    後來她才知道,因為實在借不到書,百麗把自己的馬原教材一頁一頁地重新複印了一本,甚至在上麵做了很多的筆記,給他畫下了重點,還附贈了一遝bbs上麵下載的提綱。


    洛枳想著,重新扭頭去看伏在床上蓬頭垢麵的江百麗,不禁懷疑,這個女人,究竟是段數越來越高,還是打著報複的旗號不可自拔?


    “那個……中心極限定理的證明到底考不考?”百麗被洛枳盯得有點心虛,忙岔開話題。


    “考。”洛枳點頭,床上頓時翻來覆去一陣嗥叫。


    期末考試終於結束的那天,江百麗成功地敲詐到了洛枳的一頓晚飯。


    最後一門結束的是統計學考試,洛枳曾經矜持委婉地表示自己統計學還算值得信賴,江百麗也憑借自己雙眼5.3的無敵視力從階梯教室的後排把洛枳的卷子富有創意並極具隱蔽性地複製了一番。為了製造出自己的確是原創的假象,她把答題紙寫得滿滿的,很多一點意義都沒有的計算步驟也統統擴展得不亦樂乎。


    直到洛枳發現有一道大計算自己好像是做錯了。


    在她豪邁地從左端起向右下斜劈一筆的瞬間,聽到背後不明物體“咣當”撞到桌子上的巨響。


    考試結束後,江百麗捂著腦袋說:“撞傻了,你得賠。”洛枳點點頭:“好吧,算是我的錯,不應該給你的智商雪上加霜。晚上一起去吃飯吧。”


    江百麗先是雀躍地點頭,然後就開始支支吾吾。


    “怎麽,沒空?”


    “也不是……”她拉上書包拉鏈,甩到背後背好,“就是今天不是最後一天考試嘛,然後說好了要慶祝的。”


    洛枳無法接受這句連主語都沒有的含糊答複,“說好了?和誰說好了?”


    “一群……高中同學。約好5點半在西門,還有半小時,我先走了,迴去放書包。那個,那個,明天晚上,明天晚上一起吃飯,說好了哦!”


    她說完就撒腿跑遠,留下洛枳一個人呆站在人來人往的教學樓門口。


    一群高中的同學。


    她歎口氣,心中了然,無奈地踢著腳下被殘雪半掩的小石子。


    口袋裏麵的手機嗡嗡地震動起來,發信人那一欄顯示的竟是許日清。


    “你們考完了吧?明天地壇公園有舊書市場,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洛枳有點意外,“好呀,幾點?”


    “路線我查好了,明天早上十點,我到你們宿舍門口找你,如何?”


    “沒問題。”


    她按下手機的hold鍵時,左肩膀被人撞了一下,側過臉看到一個急匆匆衝出來的男生,一邊跑一邊迴頭不好意思地朝她笑,右手半舉在眼前致歉,一溜煙不見了蹤影。


    那個傻嗬嗬的笑容,像極了一個人的側臉。就在昨晚,三食堂,她遇到了張明瑞。圖書館一別之後已經一個多星期沒有見麵,他們聊起天來依舊是嘻嘻哈哈的,從雪災凍雨到期末考試,一同聲討變態的試題,諷刺食堂越來越不靠譜的菜式搭配……


    洛枳幾乎記不清他們說過什麽,愉快輕鬆的對話中,兩個人都很聰明地繞過了一切敏感尷尬的話題。她發現張明瑞其實是個很善於跟別人合拍的人。


    現在發現會不會太遲鈍?


    走出食堂的時候洛枳給江百麗帶了一份魚香茄子蓋飯打包,搖搖頭說:“她天天吃這個,我都膩味了。”


    張明瑞笑笑說:“什麽時候你徹底對麵包餅和三食堂膩味了,不想來了,千萬記得告訴我。”


    “什麽?”洛枳抬起頭,“為什麽要特意告訴你?而且這句話,我印象中你好像和我說過好多遍。”


    “不為什麽。”張明瑞擺擺手,拎起書包朝圖書館的方向離開了。


    洛枳一邊迴憶著一邊擺弄手機,不禁苦笑。許日清隻約過自己兩次,她希望不會兩次都是為了男生——那麽她們兩個都會變得很可憐。


    晚上十點半的時候,洛枳正坐在桌前從袋子裏麵拎出麵膜細細展開,還沒開始往臉上貼,門忽然被推開,她嚇了一跳,雙手停在半空中,精華液順著腕部緩緩地流向手肘。


    江百麗眼睛通紅,然而臉上的神色卻是悲喜交加的,並不是全然的憤怒或者悲傷。洛枳張口結舌,不知該不該問她一句“你怎麽了”。


    然而對方隻是摔下大衣踢掉鞋子,照例爬到上鋪,將頭深深埋進被子裏,嗚咽著說:“洛枳,幫我看著,我隻哭十分鍾。”


    這一幕好像已經很久沒有上演,洛枳歎氣說,好,然後轉身隨手從itunes的播放列表裏麵選了一首曲子。


    蘇格蘭風笛高遠空靈的旋律流瀉一室。洛枳恍然。她曾經用這張cd遮蔽了葉展顏最快樂的那節課堂上麵鋪天蓋地的竊竊私語,現在又用這寬容的聲音來覆蓋江百麗隱忍的低泣。


    第二天她九點五十分出門,百麗仍在上鋪睡得正酣。在樓門口見到同樣很早到達的許日清時,洛枳覺得眼前一下子亮了起來。她認識的女孩子中,隻有許日清可以把紅色穿得這樣明豔,這樣充滿生機。


    平心而論,洛枳真的非常喜歡許日清,她向來對漂亮的女孩子抱有好感,何況許日清遠不隻是漂亮而已。


    對方見麵就自然親密地挎上了自己的胳膊,這讓幾乎從未跟女生拖手或者挎著胳膊並肩走的洛枳有一瞬間的僵硬,然後慢慢放鬆下來,愜意地享受著對方帶來的溫暖。


    在北京上學快兩年了,洛枳卻並沒有對這個繁華現代而又古舊破落的城市生出太多遊玩的興趣。也許是因為地壇舊書市場的邀約,昨夜她做夢的時候竟然迴到了高一的語文課堂上。一臉青春痘的實習老師正在作最後的匯報課,主講史鐵生的《我與地壇》節選。


    實習老師聲情並茂地朗讀課文,然後用乏善可陳的口才拚命啟發大家講講自己的母親。洛枳的夢一向瑰麗離奇,然而這一次畫麵卻淡如水墨畫,宛如一潑水把記憶衝淡,隻是樸素地重新勾勒一遍而已。


    夢裏,葉展顏正在發言,說著她早逝的媽媽。媽媽因為醫療事故離她而去,臨終前叮囑她要聽父親的話——美麗的少女哭得像要融化掉,也把周圍的女孩子感染得淚流成河。


    煽情的選秀節目裏麵常有選手伴著背景音樂在主持人的誘導之下講起自己的父母,一邊說感謝,一邊抿著嘴巴流眼淚。觀眾也許會被感染得涕淚漣漣,也許會因為心情不好而翻臉說好假好做作。洛枳心知,大多數人當眾提到父母時,都會控製不住淚腺上的水閘,哪怕平時與媽媽冷臉相對話不投機,說起母愛二字,照樣如泄洪般勢不可擋。


    她理解,卻不懂為什麽。


    《我與地壇》,洛枳清晰地記得這篇文章,課本上節選了第二章,她讀後也心生感慨,為此特意買了很多史鐵生的文集來看。原本以為這個講述母親的散文與課堂上飆高的空氣濕度相互作用,也會讓自己聯想到艱辛的母親和艱辛的年代,然後跟著一同流下鹹澀的淚水;然而奇怪的是,她的眼睛自始至終都是幹涸的。小時候的模糊影像漸漸清晰,母親的剪影仿佛靜音的紀錄片,被殘酷的生活剪輯得毫無感情色彩。


    洛枳的媽媽打過她,塑造過她,也讓她看清了愛的背後有多少無奈和辛酸。沒有母親是完美的,她們也曾經是少女,也曾經迷茫困惑被誘惑,不會因為晉升為母親就忽然變得正確無比。


    她和她一起在生活中成長,一起度過那些寒冷的時光。


    洛枳趴在課堂上聽著大家此起彼伏的哭聲,獨自想象,日複一日,史鐵生坐在輪椅上隱匿於公園角落,逃避人世,看著眼前的一片傾頹而尋找生的意義——那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自然不會被包括她在內的大好年華的孩子們懂得。她們完整,健康,做著夢,被生活的河流帶往未來——她們如何能夠懂得?


    整篇文章裏,能感受到的,也隻有母愛這一點了。


    在她淡漠地環顧四周,把每一個哭泣的女孩子都審視一番之後,忽然感覺到葉展顏平靜的注視。那雙美麗的眼睛裏麵除了平靜還是平靜,仿佛臉頰上還未擦幹的幾滴淚水都是一不小心灑出來的珍視明眼藥水。


    她當時挑了挑眉,目光裏麵應該是有些許詢問的意思在,甚至因為自己的漠然被對方發覺而有一點心虛。然而葉展顏卻沒有迴應,毫無痕跡地轉過頭去注視在講台前用感情飽滿的語調不斷煽動大家情緒的實習老師,表情瞬間鬆動,眼裏好像又泛起了淚光。


    再次夢到這個場景,洛枳才意識到,她自以為平靜的生活周圍一直有著深深淺淺的暗影,他們也許連綴成了某種圖畫,暗示著某種內容,可是她太過專注於自己的世界了,竟然什麽都沒有發現。


    或許她早就落入了某種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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