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枳坐在角落,旁觀他們龐大的全家福,對江百麗說:“我想起了我們小學的大隊部,那是我參與過的最後一個權力中心。”


    百麗隻是笑,不講話,認真地看著舞台上麵的兩個主持人。


    “你能不能把你那聖母般的微笑抹下去?你讓我覺得我已經升天了。”


    百麗從宿舍出發的時候還是說說笑笑的,現在卻像個失聲的布偶,好像暴風雨前的平靜。如果不是自己親眼看著她換衣服和整理手包,洛枳可能都會極度懷疑她偷藏了一瓶濃硫酸等待潑人或者在腰上纏了一圈炸藥包準備同歸於盡。


    酒會的開場和中國所有的大會一樣漫長。主持人的插科打諢永遠以冷場結尾,洛枳漸漸對台上明知白癡卻不得已為之的一對漂亮男女有了一絲同情。開場流程包括了學生會主席新年致辭,團委主席新年致辭,副校長新年致辭,黨委書記新年致辭,學生會監督委員會年度工作總結報告……洛枳打了個哈欠,眼睛半睜半閉的時候看到了盛淮南,站在舞台後方一群部長的中間,鶴立雞群,此刻卻也在打哈欠。


    他們看到了彼此還未合攏的嘴,盛淮南笑起來,而洛枳沒有。她默默地看著他,一雙眼睛寒星一般閃亮冷清。


    全場暗下來,隻留舞台上斑斕的燈光,文藝表演開始了。


    演出看得洛枳昏昏欲睡,底下有校長書記坐鎮,場上的氣氛更是虛假官僚。學生的演出少有精彩紛呈的情況,真正吸引人的原因隻有一個:台上表演的是自己的朋友或敵人,而你正等著他們出彩或者出醜。身邊唯一能說得上話的江百麗靜謐沉迷得仿佛已經到達波羅密,洛枳的目光巡遍昏暗的全場,戈壁不在,陳墨涵也不在……盛淮南也不在。


    她悄悄戴上耳機,用碎發微微遮掩住,開始聽從網上下載的《寒蟬鳴泣之時》的篇末獨白。其實耳機裏麵的女人在嘰裏呱啦說些什麽她完全聽不懂,隻是那種感覺很好,清冷的女聲把她與周圍隔絕開。


    也和之前發生的一切都隔絕開。


    又是一年了。她想。


    燈光忽然大亮,同學們紛紛站起來朝長桌子上的自助走過去,圓桌上麵的領導也開始動筷子吃東西。百麗擺擺手對她說:“我去洗手間,你吃東西吧,一會兒我迴來找你。”


    洛枳點點頭,站起身揉揉發麻的屁股,快步走到餐桌旁。


    身邊的很多華服美女都不敢吃得太快,更何況總有精神抖擻的人在別人吃東西的時候走到旁邊寒暄,沒話找話也死活不肯走——比如此刻她身邊的大一小姑娘,一邊應付著話癆的師兄一邊小心翼翼地想把炸雞翅吃得優雅得體。洛枳同情地輕歎一聲,打了一杯檸檬茶,往盤子裏麵放了八九塊點心,決定迴到座位上慢慢享用。


    轉身的時候差點撞到人,洛枳小心地扶住盤子,幸好隻有檸檬茶灑了一點在地毯上,並不嚴重。她在確定點心都安然無恙之後才站定,也不抬頭看眼前人是誰,就說了一句“實在對不起”,打算繞過對方往坐席區走。那個人卻微微往旁邊挪了一步,擋住了她。


    她隱隱約約感覺到對方說了什麽,但是音樂聲音太大,沒有聽清楚,何況現在騰不出手來摘耳機,隻能抬起頭望向對方。


    很有棱角的一個男人,左手挽著西服外套,穿著亮灰色的襯衫,看起來大約三十出頭的樣子,臉上掛著笑。


    “我說你吃得很認真。”他又說了一遍,洛枳這次聽見了,咧嘴笑了一下,點點頭,然後繞過他,目光緊盯著左手的檸檬茶,擔心再次溢出來。和男人擦身而過的時候她感覺到左耳邊的頭發被撩了起來,下意識轉頭看,男人手裏撚著她原本遮蓋住側臉的幾綹頭發,目光緊盯著耳機,露出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


    洛枳皺了一下眉頭,往旁邊撤了一步,頭發從他手心滑出來。


    “抱歉讓一下。”


    她迴到座位上慢慢地把蛋糕都吃完,一小口一小口喝著溫熱的檸檬茶,有點想要離開了,可是江百麗仍然不見蹤影。


    竟然去了整整半小時洗手間。


    圓桌上的領導們不知什麽時候都撤退了,他們一離開,底下的學生就活躍多了,時不時有集體哄笑怪叫出現。她急著找到百麗,巡視的目光又撞到那個男人身上,對方正在和戈壁聊天,兩個人各執一杯紅酒,那個場景看起來非常非常的……國產電視劇。不知哪裏有點別扭。


    男人好像背麵也長眼睛了一樣,隔著這麽遠也很快感應到了她的目光,轉過頭微笑著舉起手裏的酒杯示意了一下。如果是戈壁做這個舉動,她可能早就笑噴出來了,但是這個人舉手投足都極其自然,算得上氣度不凡。


    男人的年齡果然不是白長的,平常看起來比一般男生成熟的戈壁在此人麵前也隻是個愣頭青。洛枳這樣想著,立刻撤迴目光,混跡於人群中,餘光看到戈壁正在疑惑地尋找剛才被致意的人。


    洛枳走出會場的門,跑到女洗手間門口喊了兩聲百麗的名字。


    “江百麗?”一扇門被推開,洛枳低頭看到一雙銀色高跟鞋,水鑽裏盛著晶瑩的燈光。


    陳墨涵的聲音很甜,但是沒有什麽特點,她全副武裝笑得滴水不漏,好像發布會上麵的女明星。洛枳有些惋惜,似乎還是照片中長發飛揚的少女更靈動一些。


    洛枳假裝沒見過陳墨涵,朝她點點頭:“對,我在找她。”


    “你是誰?”


    “我是她的舍友。你知道她在哪兒嗎?”


    “你去戈壁附近找吧。”陳墨涵笑起來,嘴角含著的都是得意。她打開酒紅色手袋拿出化妝包開始對著鏡子刷睫毛膏。洛枳站在背後看著鏡子裏麵左側臉右側臉比對個不停的陳墨涵,由衷覺得江百麗講話不是一般地沒水準。眼前的這個女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江百麗故事中那個不落凡俗的美人——倒不是說美人不能化妝,她隻是無法容忍陳墨涵眼角眉梢的浮躁和戾氣。


    洛枳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陳墨涵倒是個敏感的人,冷下臉轉身看她:“你笑什麽?”


    洛枳瞪著無辜的眼睛問:“你讓我去隔壁附近找,可是隔壁是男廁所啊!你在男廁所看見她了?”


    殺機四伏的瞬間,洛枳轉身跑出洗手間。


    重新迴到座位上等了半天,江百麗仍然沒有出現,倒是看見了盛淮南和陳墨涵一前一後從門口進來。洛枳所處的位置很隱蔽,她掛著耳機,把手肘拄在膝蓋上,雙手托腮,目光卻穿過額前細碎的劉海兒,緊緊追隨著他。


    盛淮南在人海中仍然那麽紮眼,卻跟戈壁不同;他是和善內斂的,左右逢源但又不流於油滑。朱顏說得沒錯,不管她如何委屈不甘,都不曾因此而否定過盛淮南一絲一毫,在她自己心裏麵他就是完美的,萬能的,即使會有背向人群笑容苦惱的片刻,也隻是讓他在她心中更加真實而吸引人,何況她從來不懷疑他下一秒鍾就能夠從容地扮演起焦點。她甚至從來不需要考慮一下這完美背後是否有什麽艱辛苦楚,仿佛天生鑄就,就好像大家仰望太陽,沒有人會多想一下它為什麽發光,又會不會有一天燃盡。


    而陳墨涵挽著戈壁的胳膊,是會場中的另一對兒發光體。p大學生會的女孩子們盡管今晚看起來都是精心修飾過的樣子,不免還是有些土氣,無論是顏色搭配還是禮服款式都有一點古怪,更重要的是,陳墨涵穿著露背的小洋裝好像穿著普通的t恤一樣自然,相比之下其他女生舉手投足都有點羞怯,帶著一種既怕出風頭又怕無人欣賞的小家子氣。


    這就是氣質吧。洛枳微笑著,想起的卻是穿著黃色吊帶裙的活像村姑的自己。


    “你們這個年紀,非要穿成這個樣子,學著大人辦酒會,真是有意思。”洛枳聽到有人說話,摘下耳機,看到自己右邊隔位坐著的正是那個男人,不覺呆住了。


    “沒聽到我說什麽吧?我再說一遍,這種場合中最吸引人目光的其實並不是那種女孩子。”他說著,嘴巴努了努,指向正在戈壁身邊巧笑倩兮的陳墨涵。


    洛枳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禮貌地接一句話。


    “真正讓人注意的是你這樣的女孩,打扮得很簡單,看起來格格不入,好像有自己的世界。”


    我想吐。洛枳忍耐著不讓自己說出這三個字。


    可是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還是有本事將這種活像從劣質言情小說裏麵摘錄出來的話說得不那麽惡心。


    洛枳想了再三,還是硬著頭皮笑了笑,忍耐著嗆迴去的衝動,重新戴上耳機。


    領導走光了之後,會場中的人群組成開始分化。大一小幹事們都在自助餐桌附近徘徊,大二以上的核心骨幹則聚攏到那兩個碩大的圓桌周圍,八卦、聊天、拚酒。洛枳聽不大清楚他們在說什麽,隻是看到戈壁不停地在被灌,陳墨涵並不攔著。戈壁幾杯下去紅光滿麵,周圍人似乎開始八卦他的新戀情,陳墨涵時常做出不好意思的樣子低下頭,而戈壁除了笑還是笑,一杯一杯來者不拒。桌邊有幾個上躥下跳的男孩子,其中一個總是不自覺地把眼光斜向陳墨涵的胸部。


    洛枳皺起眉。


    終於抱得美人歸。戈壁的笑容,卻並不是當初江百麗跟她吹噓的那種“男孩子般單純喜悅的笑容”。隻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得意,甚至說不上哪裏有點苦澀。


    那點單純的喜悅,估計也是江百麗這個小說愛好者的幻覺。洛枳長歎一口氣,右耳的耳機突然被人拔出去。


    “你在聽什麽?”


    那個男人居然還沒走。洛枳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把耳機塞進自己的耳朵認真地聽了一會兒,又拔出來,自來熟地朝她笑:“原來你喜歡daniel powter(丹尼爾·波特),我也是。他這首歌是2005年寫給可口可樂的廣告主題曲。”


    洛枳愣了半天,終於想起拉住耳機的線把它拽迴來,問:“你是誰?”


    “你終於有興趣知道我是誰了。”男人的笑容成竹在胸,仿佛在對洛枳說假裝清高是沒有意義的。


    “顧總。”


    洛枳抬頭,毫不意外地看見了盛淮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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