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隻漂亮的梅花鹿。


    絨毛柔軟,色如赭石,背部布滿似梅花瓣的白點,一雙黑瑪瑙似的眼睛看向他。


    他跟在梅花鹿後麵,一前一後走了很久。直至穿過大霧,周遭逐漸清晰,層層重疊的曼紫色帷幔之後,有位身著華麗宮裝的美婦人坐在床榻邊。


    她低著頭,很認真地縫製著什麽。


    “允堂,過來。”美婦人看見了他,笑著朝他招手。


    滿殿光輝都聚集在那張美豔絕倫的臉上。眉如遠山,膚若春桃,眼眸明亮更勝漫天星辰。


    ——是宣貴妃,他的生母。


    “允堂,過來呀,還傻愣在那裏做什麽?快來試試母妃給你做的新衣服合不合身。”


    畫麵在此刻戛然而止。


    景帝猛然驚醒,枕畔是衛茉平穩安靜的唿吸聲。床榻邊紗帷低垂,寢殿外微弱的燭火透過縫隙落在帳子裏。


    他有許多年不曾夢見先貴妃了。大概是昨日聽到淑寧講的那個故事,心有感觸,才會夜有所夢。


    晨起用膳,陳照夜看見景帝眼下兩片濃重的烏青。


    “過幾日趙王的人會負責接送你們過去,到周邊風景秀美的地段遊玩,大約要四五日。”


    聽他的意思,似乎不準備與眾嬪妃同行。


    “陛下您呢?是不是有別的打算?”衛茉關切道。


    “難得出來一趟,朕想微服出巡,考察民情,就在附近幾個城鎮轉轉。”


    既然是考察民情,涉及朝政要事,衛茉就不宜再多追問了。她溫順地服侍景帝用完早膳,陳照夜端來清茶供二人漱口。


    “說到附近的城鎮,”陳照夜笑道,“前不久奴婢偷了個懶,求祁太傅帶奴婢到旁邊一個叫月川的地方玩了半日。那裏溪水清澈,民風淳樸,陛下若得了閑也可以過去走走。”


    月川。


    無人注意到景帝眼神發生了細微的變化。然而下一刻,年輕的帝王再度恢複到神情自若。


    “照顧好你家娘娘。”


    ————


    行宮位於山上,周圍交通不便,每日當地官員送來的瓜果食物遠不及京城豐富。


    剛來的那半個月,諸位嬪妃都覺得新鮮,可漸漸的就發現實在沒什麽好玩的。再加上皇後半夜鬧的那出,連蕭知這樣活潑好動的都懶得辦宴席了,每日帶著自己宮裏的婢女抹葉子牌,連連朝景帝抱怨無聊得要生蘑菇了。


    趙王妃的到來無疑是這夏日炎炎裏的清風。


    她約莫三十出頭,體型微顯豐腴,雪白皓腕上戴了一對碧翠剔透的玉鐲子,笑起來左右臉露出兩個小梨渦,看上去富貴又和善。


    “臣妾可把皇後娘娘盼來了!快請上車吧。”


    下山之後,再行一日的路,就到了江邊。


    趙王封地水路發達,自己就有畫舫,為迎接景帝與諸位嬪妃又提前修整過。


    皇後與趙王妃走在最前,隻見浩渺江麵水汽氤氳,一艘三層高的畫舫如巨龍盤踞江邊。飛簷翹角,雕梁畫棟,浮雕盤龍柱與祥雲層層相扣,華麗又恢弘。


    天色剛暗下來,雲層中一輪明月探出頭。畫舫流光溢彩,水中倒影搖曳,與清美月色遙相唿應。


    “今夜臣妾已經安排好了歌舞,辛苦諸位娘娘在畫舫上將就一夜。”趙王妃笑道。


    畫舫共有三層,裝飾得與一座小樓無異,也分頭中尾三段:船頭呈葉子型,如龍頭翹角,可供行船時賞景;船中是廂房,簷下掛著大小不一的紅燈籠;船尾則短一些,另有一座如亭子般大小的舞台,四周懸掛紅色帷簾,與船中宴廳相連。


    趙王陪景帝微服私巡去了,之前特意囑托過妻子,務必照顧好皇後。趙王妃知道皇後有孕,不敢大意,每樣菜都精挑細選過。


    “這道蜜炙火腿很是可口,娘娘嚐嚐吧。”趙王妃殷勤布菜。


    皇後沒動彈,卻是她身邊宮女模樣的女子先行將瓷碗接了過去,查看許久,再遞給皇後。


    “怎麽不見娘娘身邊的秦姑姑?”


    “她身體不適,留在行宮休養了。”


    “什麽身體不適,明明是……”蕭知坐在皇後身側,聞言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那天皇後先是在宴席上故作姿態,後半夜又鬧幺蛾子弄得她整夜沒能睡好,她一肚子火沒地方發泄,第二日想去找景帝哭訴,結果卻在小內監那裏聽到帝後爭吵的事情。


    “居然連秦桑都打了,可見吵得厲害。”


    蕭知喜聞樂見,想到這個好消息還不曾跟人分享,左顧右盼,發現衛茉帶著陳照夜坐在距離自己很遠的地方。


    “衛容華,衛容華。”


    舞台上絲竹聲太吵,她的聲音被淹沒。


    正巧有兩位婢女來給衛茉上菜,蕭知冒冒失失端著酒杯撞過去,婢女轉身時一個不留神,“呯”地將她手中酒杯打落。


    “呀!”徐婕妤坐著正與衛茉說話,閃躲不及,裙擺被潑濕大片。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婢女也沒想到自己第一次服侍宮中嬪妃就會鬧出這種事,慌得渾身發抖,不住磕頭。


    “不礙事,不礙事。”幸虧徐婕妤不是斤斤計較之人,她站起身,讓宮女書茶替她擦拭裙擺,順道安撫趙王婢女,“本宮多帶了一套衣裙,到後麵換上就行。”


    說著便要走,她喝了酒,腳步略顯虛滑,陳照夜見書茶獨自攙扶徐婕妤略顯吃力,吩咐琴酒同去。


    琴酒視線落在徐婕妤臉上,愣了愣,飛快地低下頭,“是。”


    陳照夜注意到了她的反常。


    ——琴酒害怕徐婕妤?


    比起害怕,她方才的神情更像是一種刻意迴避。


    琴酒是當初宮正司撥來的宮女之一,她做事踏實,性情平和,在她們說話時也總是笑吟吟地聽著,很少發表意見。


    會不會……琴酒是徐婕妤的人?


    陳照夜被自己的這個猜測嚇出一身冷汗。若果真如此,這段時日衛茉身邊發生的大小事就全逃不過徐婕妤的眼睛。


    “走了正好,衛姐姐,我有樁趣事要告訴你。”


    那邊蕭知大大咧咧地坐過來,把前幾日景帝是如何在皇後屋裏大發雷霆,還將秦桑也杖責了的事說給她們聽。


    “趙王妃兩口子也是倒黴,一個負責哄陛下,一個在這裏陪皇後解悶。”


    席位那邊,趙王妃果然在好聲好語地開導皇後。


    “娘娘初次有孕,心浮氣躁是常有的,可別鑽牛角尖,傷了跟陛下之間的情分。娘娘有所不知,陛下雖然沒能陪您過來,但專門叮囑過臣妾,務必要照顧好您的身子……一會歌舞之後啊,臣妾還準備了您最喜歡的煙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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