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黎鎮


    赤裸著上身的王恩祖,跳上已經塌了半截的土牆,目光從下麵的三百多俘虜,一一掃視過去。


    一輪令人窒息的掃視之後,舉起手中的長鞭,指著蹲在眼皮底下的俘虜,王恩祖突然大喝一聲:“你們這群廢物!”


    “拿著朝廷給的武器,吃著百姓種出來的莊稼,你們不去遼東打女真人,反而對自己人燒殺洗劫,真他娘的都是畜生!”看著眼前的廢墟,王恩祖怒不可遏,自然不會對俘虜們嘴下留情。


    “打起仗來,一個一個都是慫包,對付百姓,你們倒是心狠手辣,真是畜生都不如!”想想不解氣,王恩祖又補了兩句。


    “看看這裏,看看你們造的孽,現在要你們自己來還!”王恩祖用手中的長鞭,遙指著不遠處的殘垣斷壁。


    “所以,把這裏清理幹淨再重新建好,誰他娘的敢偷懶,莫怪老子取你們的首級當夜壺!”說完,惡狠狠的一甩長鞭。


    鞭花在空氣中激起的爆響,三百多俘虜,無一不膽顫心驚!昨晚,麵目猙獰的王恩祖連著殺好幾個人的場景,在他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街的另一頭,酒鋪門口圍滿了人,這些人原本都是鎮上的百姓,那一夜大火隻後,紛紛逃離了家園。直到前天,才陸陸續續迴來。


    一張長桌被抬了出來,放在酒鋪門口,酒鋪掌櫃的兩口子,被五花大綁的捆著,低著頭跪在長桌上。


    這幾日一直不見的蹤影的吳立峰,此時,懷中抱著長刀,整個人倚在酒鋪門口,他的身旁,警惕的站著幾個手持長刀的兵丁。


    圍觀的人群,看到跪在長桌上酒鋪掌櫃的兩口子,個個都疑惑不解,他們不明白,這兩口子因為何事要被綁成這樣。紛紛壓低了聲音,向周圍的人打聽,


    雖然離了一點距離,但是眾人的竊竊私語還是傳到了吳立峰的耳中,隻見他冷笑幾聲,望向了長桌上跪著的那兩口子。


    不一會兒,在幾個士兵的簇擁之下,訓斥完俘虜的王恩祖走了過來。


    滿臉須發,並且渾身裹滿了滲著血跡的布條,這兇神惡煞般的模樣一出現,圍觀的百姓,紛紛躲避,唯恐惹惱了這位兇神。


    “瘋子,怎麽個章程?”走到吳立峰身邊,王恩祖瞟了一眼長桌上的兩人,輕描淡寫的問道。


    “喏~~~,人已經綁好了,你拿主意吧!”吳立峰依舊懷抱長刀倚在門邊,衝著長桌努了努嘴。


    “來呀~~~,把這兩個奸細給老子砍了!”王恩祖也不廢話,大喝一聲就要殺人。


    話音剛落,隻見原本跪著的酒鋪掌櫃兩口子,頓時如麵團一般癱倒在長桌之上,渾身顫抖,雙股間濕了一片,被塞住的口中,不斷地發出“唔,唔”聲。


    “且慢!”人群中,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隻見一個身著青色長衫的中年人,撥開身前的人,走了出來。


    “周夫子來了。”


    “周夫子來了。”


    人群中響起一片輕唿。


    出來的這個中年人,正是之前代表鎮上百姓,麵見過林宗澤的那個中年童生,也是宋屠夫在酒鋪中請來喝酒之人。


    中年童生先是衝王恩祖拱了拱手,然後不緊不慢的說道:“這位將軍!之前林將軍曾親口對周某承諾過,會約束手下,不襲擾鎮上百姓,現在不知掌櫃的兩口子,犯下何事,會招致殺身之禍?”


    眼見中年童生從人群中擠出來,並且把林宗澤所謂的“承諾”抬了出來,言語間頗有興師問罪之意。


    倚在門邊的吳立峰,眉毛不自主的揚了揚,伸出刀柄攔住了打算接話的王恩祖,然後朝前走了兩步。


    “我老告訴你。”吳立峰站定,用刀柄遙指癱倒在長桌上酒鋪掌櫃兩口子。


    “官軍來犯,這酒鋪掌櫃的,差人去鐵窯通風報信,所幸我們擊敗了官軍,抓住了帶人前來助戰的鐵窯家三少爺,這等細作,殺他冤不冤?”


    聽到吳立峰的話,中年童生不由得一愣,他知道那個鐵窯三少爺,時不時的來酒鋪買酒,酒鋪掌櫃的在他麵前也多有阿諛奉承,但是,酒鋪掌櫃的通風報信之舉,則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一時間,中年童生啞口無言,竟不知該說什麽好。


    “你要是覺得他們兩口子冤枉,那我還可以告訴你,你們幾個大戶的宅子,都不在鎮上,為什麽那天夜裏,卻有官軍去砸你們的門?”吳立峰臉上的神情越發的冷。


    先是低頭撫摸手中的刀柄,然後突然抬頭,吳立峰瞪起雙眼盯著中年童生大喝道:“正是他們兩口子,帶著那些軍漢去的!如果不是你們的大門夠結實,院牆夠高,今天,你墳頭的草都長新芽了!”


    王恩祖有些驚訝的看著吳立峰的背影,他沒想到,平日裏沉默寡言的吳立峰,此刻的一番咄咄逼人的話,居然絲毫不打磕巴。


    吳立峰的話音剛落,人群仿佛像是燒紅了的油鍋,被倒了一瓢水,立刻響起一片叫罵聲。如果說酒鋪掌櫃的差人給鐵窯三少通風報信,百姓們還不覺得怎樣,但是,給那幫燒殺劫掠的官軍帶路,對鎮上的自己人下手,百姓們怎麽可能不怒火中燒?


    也許是被身後人群的叫罵襯托,中年童生張開的嘴,愣是沒發出一點聲音。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伸出顫抖的手指,虛點著長桌的兩人,嘴唇哆嗦著,不知道在念叨什麽。


    時間撥迴到兩天前的傍晚,當呂耀輝得知許山海帶人去往鐵窯之後,心中暗道不好。


    因為,從訊問中,他早就得知,鐵窯三少爺之所以會帶人助戰官軍,就是得到了鎮上酒鋪掌櫃的通風報信。而,許山海帶人去鐵窯,勢必要經過鎮上,假如酒鋪掌櫃的又跑去鐵窯報信,許山海他們很可能要吃大虧。


    所以,情急之下,他拉上吳立峰,兩人一番商量,決定由呂耀輝去追許山海,吳立峰則帶人到鎮上,把整個酒鋪控製起來。


    這才有了,呂、吳二人同時從山寨中出去,但是之後在攻打鐵窯的行動中,吳立峰卻不見蹤影的事。


    在圍觀人群不停的咒罵聲中,酒鋪掌櫃兩口子,被士兵從長桌上拖了下來。隨著兩聲”哢嚓“聲,兩具沒了頭顱的屍體,抽動幾下之後,便徹底沒了動靜……


    新寧州城外


    夕陽西下,城牆外,那十幾輛獨輪小車前,隻剩下寥寥的幾人在排隊領糧。不遠處,那些已經領過糧的流民們,還在依依不舍的望著放糧的獨輪小車。


    一天下來,城外的每個流民們基本上都領到了一升的糧,但是,對於這些很多年都沒有吃過一頓飽飯的流民來說,這點糧食遠不能治愈他們刻在骨子裏的饑餓感。


    所以,在放糧的過程中,一些領過了糧的流民,動起了歪腦筋。他們把眉間的紅點,胡亂的擦了擦,然後又跑去排起了隊,試圖蒙混過關,再領一份。


    可是,既然放糧的兵丁會準備印泥,那就早有防範,豈能被這種小伎倆蒙混過去?漫說印在眉間的紅點擦不幹淨,即便是用水洗也會留下淡淡的紅色,稍微加留意便露了餡。


    結果就是,那些自以為聰明的人,被一眼識破,非但被從隊伍中趕出來,試圖狡辯的,還要結結實實的挨上幾棍子。


    有了這些例子在前,其他人直接斷了多領的念頭,這就是為什麽,現在領糧的獨輪車已經前沒幾個人,領過糧的流民也隻敢遠遠的看著,而不敢靠前。


    隨著城門樓上的鼓聲響起,放糧和維持秩序的兵丁,收拾好滿地空了的草袋,排好隊列,緩緩的進城。


    城門門洞裏,一個由幾人組成的出城小隊伍,與推著獨輪車進城的隊伍擦肩而過。


    這個小隊伍,打頭的和隊尾的幾人都是是一個僮人裝束,手持長矛,腰挎短刀,背上還背著角弓和箭壺。


    隊伍的中間,一個瘦高個子的人,披頭散發,雙臂交叉在小腹的位置,交叉處一塊破布擋住了他的雙手。他的手中、身上卻不見任何的兵器。


    雖是擦肩而過,這一支略顯怪異的小隊伍,還是引起了一些進城兵丁的注意,紛紛扭頭注視。


    走在進城隊伍隊尾的一個小隊長,看到即將與自己擦身而過的高個子,先是神情一愣,臉色一變,驚唿一聲:“趙……”,結果還沒等他喊完,就被幾道淩厲的眼神嚇了一跳,活生生把下麵的話,咽迴了肚子中。


    幸好,城門門洞很短,十幾步的距離,眨眼功夫便已走完。


    離城門不到兩裏的地方,官道旁的一片小樹林,徐子晉換了一身素色長衫,帶著兩個親兵,不時的抬眼望向遠處的城門。


    “來了,來了!”一個親兵湊到徐子晉身邊,伸出手,指著遠處的幾個人影。


    “徐哥,你怎麽在這兒?”幾人的小隊伍停下,隊伍中的趙立群舉起雙手,衝徐子晉晃了晃,算是行了禮。


    “你們先坐下歇會,我有話跟他說。”徐子晉擺了擺手,對押送趙立群的那幾個土兵說道。


    說罷,兩人離開官道,一前一後的朝小樹林深處走去,直到與土兵們的距離足夠遠,徐子晉才停下腳步,轉身看著趙立群。


    微微歎息一聲,徐子晉一邊搖著頭,一邊伸手到衣襟摸索了一番,隨後掏出一個灰色的粗布荷包。


    “這是三哥給你的,裏麵有紋銀百兩,金錠一個,你拿著吧!”說罷,徐子晉把荷包遞給趙立群。


    “他給我的?”趙立群遲疑了一下問道。


    “他說,這些日子弟兄們跟著他受苦了,有些地方沒有考慮你們的感受。但是,兄弟情份歸兄弟情份,軍紀歸軍紀。”眼見趙立群雙手被縛,徐子晉一伸手,拉開他的衣襟,把小荷包塞了進去。


    徐子晉輕歎一聲:“半截啊,此番你太意氣用事了,一時犯渾做錯了事,低頭給三哥認個錯,不丟人,你何苦這麽強?”


    “你我皆是在軍中待過的人,本該比常人更加熟知軍紀,做下這等錯事,屬實不該啊!”


    “此番起事,三哥所謀甚大,個人私事早已置於身後,隻為解救更多的窮苦之人於水火。所以,沒有太顧及到弟兄們的感受,這幾日,想必他也有所察覺。”


    “這不,讓我給你帶些銀兩,以備日後之需。”說完,徐子晉拍了拍趙立群的胳膊。


    林中昏暗,徐子晉不太看得清趙立群的表情,而趙立群則是嘴唇顫抖了好一會兒,卻無言以對。


    “唉~~~”徐子晉長歎一聲,不再念叨。


    好一會兒,徐子晉終於平複了心情,拍了拍趙立群的肩膀,說道:“好了,天色不早了,你抓緊趕路吧,我也要趕迴城中。”說罷,拉著趙立群的胳膊,走出樹林。


    夕陽西下,好弟兄揮手道別,目送著趙立群一行西去的背影,徐子晉狠心轉身,朝城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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