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了!一陣陣的大風刮過山崗,刮過山林,刮過山澗,枝葉在風中搖曳,“嘩嘩”聲猶如千百人的哭泣;肆意穿行山澗中風兒,尖銳悠長的嘯聲,宛如天地間的悲鳴。


    站在篝火前,林宗澤背負雙手,大聲說道:“我與狗毛十多歲入伍,在遼東與建奴以命相搏,出生入死,曆經戰事無數,卻因反抗上官克扣糧餉,被刺配廣西!從白山黑水到這蠻荒之地,一路幾千裏,生不如死。充軍苦役那些年,活得豬狗不如。好不容易重獲自由,拚了命的開荒墾地,心想著總算能過上幾天安生日子,卻又被山賊盯上,差點命喪賊人刀下。更沒想到,就因為這幾畝薄田,狗毛的婆娘慘遭奸人毒手,還要放火燒我家園!”林宗澤的聲音響起,像是在控訴上天的不公,更像是在念一篇由心而作的檄文。


    “我林某人,上對得起那皇天,下對得起這後土,中間更是對得起這狗屁的朝廷!”一邊說,林宗澤一邊走到依然癱坐在地的王恩祖身旁,一把把他拉了起來:“來~狗毛,站起來!”


    “哥哥我今天就反了他朱家的天下,我討迴這半輩子的公道!”多少次在絕境中掙紮,多少次在生與死的邊緣遊走,之前的那番話,與其說是在傾述苦難,不如說是與過往做個了斷,打碎心中所有禁錮的枷鎖。


    “嗯!”自己的渾家慘遭毒手,連遺體都不放過,隻要能複仇,王恩祖還管它什麽“天下之大不韙”?


    風依舊在吹,篝火的火焰時大時小,忽明忽暗,讓人感覺隨時都有被吹滅的可能。圍坐在篝火旁的眾人,臉色也如風中的火焰一般,陰晴不定。


    突然,從旁邊傳來李應全的聲音:“三哥!有這種殺頭掉腦袋的好事,怎麽能落下我?”


    “哈哈哈~~~好你個禿子,身上的傷還沒好,就這麽著急掉腦袋?”望著現在連站都站不起來的李應全,林宗澤隻能用笑聲來掩飾紅了的眼眶。


    “三哥,要造反可是我先說的啊?”這聽見吳立峰悠悠的說道,說完又低下頭,繼續削他的新刀把。


    “三哥,算我一個!”


    “三哥,這種事不是弟兄們一起的嗎?”


    “老子都死過好幾迴了,怕個球!”


    ……


    聽著自己這些弟兄們,一聲接一聲的應承,林宗澤動容了。


    之前他們為了一線活下去的生機,吃了那麽多苦,遭了那麽多罪。而現在,明知道造反是一條不歸路,他們依舊選擇了與自己同行,這讓他怎能不心潮澎湃?


    “好!我林某人的兄弟沒白交!”


    “小滿,去把酒搬出來。”此刻,林宗澤沒有更多的言辭能夠表達自己的心情。都是曾經的軍漢,還有什麽比酒更適合這個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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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寧府,“昌達商號”後院


    放下手中的毛筆,合上賬本,陳展雲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睛,一旁的小夥計趕緊打了水,弄濕了手巾遞給他。


    雙手捧著手巾,輕輕的敷在臉上,一股清涼的感覺直衝頭頂,瞬間整個腦袋清醒了許多。


    拿手巾胡亂的在臉上擦了幾下,陳展雲端起茶杯,喝了兩口早已涼透的茶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扭頭吩咐小夥計:“你去看看鍾叔睡了沒有?如果沒睡,讓他過來一下。”


    小夥計應聲出去,陳展雲把桌上的賬本、出入庫明細等賬冊收拾好,又起身把油燈的燈芯挑亮了一些,然後背著手,開始在屋中慢慢的踱步。


    “東家,你找我?”隨著腳步聲傳來,鍾叔的聲音也跟著到了,他便是之前與陳展雲一同被山賊綁票的老夥計。


    “上次在新寧州留的話,有消息了嗎?”幾日前,陳展雲帶人在城外找到了“大錘”楚文勇,不但送了糧食,還留了話,希望能與林宗澤等人見麵一敘。


    “迴東家,水生下午剛從新寧州迴來,要是有消息,他肯定會跟我說的。”這麽晚把自己叫來,鍾叔以為是有什麽緊急的事,沒想到東家居然是問這個。


    “哦,好!要是有消息記得告訴我。”其實就算陳展雲不叮囑,有了消息,鍾叔也肯定會及時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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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篝火旁,原本架在火上烤的麂子,現在也隻剩下了光禿禿的骨架,五六個已經空了的酒壇丟在一邊。


    一壇酒五斤,總共十四五個人喝,喝到現在還能保持清醒的已經沒幾個。


    “老弟,你有何打算?如果想走的話,老哥給你準備盤纏。”林宗澤用手中的樹杈,撥弄著篝火。


    之前眾人紛紛響應林宗澤的時候,許山海沒有附和,也沒有任何反應。喝酒好像也心思重重,與豪氣幹雲的眾人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雖然,許山海跌落山崖,全靠林宗澤把他帶迴了村子,並讓何一手給他療傷,但是,山賊夜襲的那晚,許山海幾乎憑一己之力逆轉了形勢,這足以報答林宗澤的救命之恩。


    夜闖文宅,雖說許山海沒有參與,但是,之後一番話就輕鬆化解掉,一觸即發的衝突;而後,他又單槍匹馬組織轉移村民;並與羅裏達共同擊退來犯的捕快和幫閑。


    這樁樁件件,許山海都賭上了自己的性命。


    現在,林宗澤他們決定了揭竿造反,就算許山海不參與,或者是另謀出路,旁人也沒有任何理由指責他。


    “走?老哥啊,我比你們更早沒了家,我能走去哪裏?”許山海搖了搖頭,神情越發的落寞。


    “那就留下,跟弟兄們一起幹!咱們大秤分金銀、大塊吃酒肉,有老哥的就不會少了你的一份。”許山海的話,正中林宗澤的下懷。


    有情有義、有膽量有謀略,並且還是這群人唯一識文斷字之人,林宗澤巴不得他能留下。


    “老哥,我先問你幾個問題?”許山海沒有急著給林宗澤答複,因為,有一些問題不搞清楚,他下不了決心,這就是他為什麽一直緊鎖眉頭的原因。


    “行,老弟,有什麽你就問吧!”林宗澤倒是答應得痛快。


    這些以來日子,許山海在心裏一直把自己定義為“最悲催的穿越者”,每當夜裏睡不著時,他都在考慮,如何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生存下去。


    無親無故,無權無勢,甚至連個正常的身份都沒有。說直白一點,自己如果離開這裏,走不出百裏,不是被山中野獸當點心吃了,就是被官府抓了,死在黑獄之中。即便僥幸活了下來,最好的結果,無非是隱藏好自己的來曆,在鄉野中荒度餘生;要麽是投靠一些大戶人家,做個私塾裏的教書先生。


    至於,後世穿越小說裏的利用信息差,倒買倒賣,成為巨商富賈的故事,純粹就是瞎掰。最簡單的一點,沒有身份,沒有宗親氏族或是鄉鄰作保,連出門的路引都拿不到,他怎麽去做買賣?


    反倒是剛才,林宗澤他們決定揭竿而起,讓許山海腦海閃現了若有若無的希望。


    雖然,不確定具體要怎麽做,但是,他覺得這是一個機會,隻要善加利用,或許真能在亂世中安危無虞。


    “老哥,我想問,你們造反的最終目的是什麽?你們打算怎麽做?要是官軍來圍剿,怎麽辦?”許山海希望能夠了解林宗澤的想法和打算。


    “我想要,當官的不再貪贓枉法,天下人都有飯吃,都能活下去。”林宗澤的迴答很樸實,同時也很理想化。


    “至於怎麽做,那很簡單,先把旗子立起來,招兵買馬,然後讓那些黑心的富戶把田地交出來,像老弟你之前說的那樣,把田地分給所有人。隻要大家都有田地,自然就不會再有人挨餓。”林宗澤是個聰明人,很快就從許山海之前說過的話當中,總結出了關鍵的部分。


    縱觀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曆史,從陳勝、吳廣開始,不管規模大小,每一次農民起義,必定是圍繞著土地所有權展開。


    所以,林宗澤的初衷,完美的契合了百姓的訴求。


    “我在遼東軍營待了快十年,然後被發配到廣西,在軍中服了幾年的苦役,所以,官軍的實力我很清楚。隻要有足夠的人和武器,給我半年時間練兵,無論怎麽樣的圍剿都不用擔心。至於人手我倒不擔心,抄了富戶的家,將他們的不義之財分給大家,我相信,願意跟著我們造反的人隻會越來越多。“作為在軍營裏待了這麽長時間的人,林宗澤有資格說這番話。可是,他還是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想法中有一個很致命的問題。


    林宗澤他們都是行伍出身,要是論行軍打仗、操練士兵,許山海相信他們可以做得很好。


    可是,他們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大明朝這個穩定的體係之內,一旦脫離這個體係的支撐,他們頂多隻能算是烏合之眾。


    聽完林宗澤的迴答,許山海不禁苦笑著搖了搖頭。


    林宗澤的想法與絕大多數的農民起義領袖如出一轍,糾集足夠多的人,通過打擊富裕階層,簡單粗暴的實行財富和生產資料的再分配。


    由於,自身學識、眼界、認知的局限,他們沒有任何的政治綱領、沒有推翻一個不合理的體係,建立一個新的體係的能力。


    短時間之內,這種方式或許可以聚集起一大批人,但是,隻會破壞卻沒有新的建立,光靠強行收繳富裕階層獲得的資源,根本支撐不了與朝廷的抗爭。


    因此,起義軍內部很快就會出現矛盾、分化,到時候,根本不需要官軍來圍剿,光是起義軍自己的內耗就足以把自己打敗。


    “老哥,我給你說一些故事。”許山海沒有正麵指出林宗澤想法中不合理的地方,他想用另一種方式去引導林宗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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