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歪嘴子坐在那裏,似乎有話說不出來,右手不住地摸擦著椅墊子,左手不住地拉著他的左耳朵。他未曾說話先笑的樣子,笑了好幾陣也沒說出話來。


    我們家裏的火爐太熱,把他的臉烤得通紅的了。他說:


    “老太爺,我攤了點事……”


    祖父就問他攤了什麽事呢?


    馮歪嘴子坐在太師椅上扭扭歪歪的,摘下他那狗皮帽子來,手裏玩弄著那皮帽子。未曾說話他先笑了,笑了好一陣工夫,他才說出一句話來:


    “我成了家啦。”


    說著馮歪嘴子的眼睛就流出眼淚來,他說:


    “請老太爺幫幫忙,現下他們就在磨房裏呢!他們沒有地方住。”


    我聽到了這裏,就趕快搶住了,向祖父說:


    “爺爺,那磨房裏冷嗬!炕沿上的瓦盆都凍裂了。”


    祖父往一邊推著我,似乎他在思索的樣子。我又說:


    “那炕上還睡著一個小孩呢!”


    祖父答應了讓他搬到磨房南頭那個裝草的房子裏去暫住。


    馮歪嘴子一聽,連忙就站起來了,說:


    “道謝,道謝。”


    一邊說著,他的眼睛又一邊來了眼淚,而後戴起狗皮帽子來,眼淚汪汪地就走了。


    馮歪嘴子剛一走出屋去,祖父迴頭就跟我說:


    “你這孩子當人麵不好多說話的。”


    我那時也不過六七歲,不懂這是甚麽意思,我問著祖父:


    “為什麽不準說,為什麽不準說?”


    祖父說:


    “你沒看馮歪嘴子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嗎?馮歪嘴子難為情了。”


    我想可有什麽難為情的,我不明白。


    晌午,馮歪嘴子那磨房裏就吵起來了。


    馮歪嘴子一聲不響地站在磨盤的旁邊,他的掌櫃的拿著煙袋在他的眼前罵著。掌櫃的太太一邊罵著,一邊拍著風車子,她說:


    “破了風水了,我這碾磨房,豈是你那不幹不淨的野老婆住的地方!青龍白虎也是女人可以衝的嗎!馮歪嘴子,從此我不發財,我就跟你算賬;你是什麽東西,你還算個人嗎?你沒有臉,你若有臉你還能把個野老婆弄到大麵上來,弄到人的眼皮下邊來……你趕快給我滾蛋……”


    馮歪嘴子說:


    “我就要叫他們搬的,就搬……”


    掌櫃的太太說:


    “叫他們搬,他們是什麽東西,我不知道。我是叫你滾蛋的,你可把人糟蹋苦了……”


    說著,她往炕上一看:


    “唉呀!麵口袋也是你那野老婆蓋得的!趕快給我拿下來。我說馮歪嘴子,你可把我糟蹋苦了。你可把我糟蹋苦了。”


    那個剛生下來的小孩是蓋著盛麵口袋在睡覺的,一齊蓋著四五張,厚墩墩地壓著小臉。


    掌櫃的太太在旁邊喊著:


    “給我拿下來,快給我拿下來!”


    馮歪嘴子過去把麵口袋拿下來了,立刻就露出孩子通紅的小手來,而且那小手還伸伸縮縮地搖動著,搖動了幾下就哭起來了。


    那孩子一哭,從孩子的嘴裏冒著雪白的白氣。


    那掌櫃的太太把麵口袋接到手裏說:


    “可凍死我了,你趕快搬罷,我可沒工夫跟你吵了……”


    說著開了門縮著肩膀就跑迴上屋去了。


    王四掌櫃的,就是馮歪嘴子的東家,他請祖父到上屋去喝茶。


    我們坐在上屋的炕上,一邊烤著炭火盆,一邊聽到磨房裏的那小孩的哭聲。


    祖父問我的手烤暖了沒有?我說還沒烤暖,祖父說:


    “烤暖了,迴家罷。”


    從王四掌櫃的家裏出來,我還說要到磨房裏去看看。祖父說,沒有什麽的,要看迴家暖過來再看。


    磨房裏沒有寒暑表,我家裏是有的。我問祖父:


    “爺爺,你說磨房的溫度在多少度上?”


    祖父說在零度以下。


    我問:


    “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說:


    “沒有寒暑表,哪兒知道嗬!”


    我說:


    “到底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看一看天色就說:


    “在零下七八度。”


    我高興起來了,我說:


    “噯呀,好冷嗬!那不和室外溫度一樣了嗎?”


    我抬腳就往家裏跑。井台,井台旁邊的水槽子,井台旁邊的大石頭碾子,房戶老周家的大玻璃窗子,我家的大高煙囪,在我一溜煙地跑起來的時候,我看它們都移移動動的了,它們都像往後退著。我越跑越快,好像不是我在跑,而像房子和大煙囪在跑似的。


    我自己覺得我跑得和風一般快。


    我想那磨房的溫度在零度以下,豈不是等於露天地了嗎?


    這真笑話,房子和露天地一樣。我越想越可笑,也就越高興。


    於是連喊帶叫地也就跑到家了。


    下半天馮歪嘴子就把小孩搬到磨房南頭那草棚子裏去了。


    那小孩哭的聲音很大,好像他並不是剛剛出生,好像他已經長大了的樣子。


    那草房裏吵得不得了,我又想去看看。


    這迴那女人坐起來了,身上披著被子,很長的大辮子垂在背後,麵朝裏,坐在一堆草上不知在幹什麽。她一聽門響,她一迴頭,我看出來了,她就是我們同院住著的老王家的大姑娘,我們都叫她王大姐的。


    這可奇怪,怎麽就是她呢?她一迴頭幾乎是把我嚇了一跳。


    我轉身就想往家裏跑,跑到家裏好趕快地告訴祖父,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她看是我,她就先向我一笑。她長的是很大的臉孔,很尖的鼻子,每笑的時候,她的鼻梁上就皺了一堆的褶。今天她的笑法還是和從前的一樣,鼻梁處堆滿了皺褶。


    平常我們後園裏的菜吃不了的時候,她就提著筐到我們後園來摘些茄子、黃瓜之類迴家去。她是很能說能笑的人,她是很響亮的人。她和別人相見之下,她問別人:


    “你吃飯了嗎?”


    那聲音才大呢,好像房頂上落了喜鵲似的。


    她的父親是趕車的,她牽著馬到井上去飲水,她打起水來,比她父親打得更快,三繞兩繞就是一桶。別人看了都說:


    “這姑娘將來是個興家立業好手!”


    她在我家後園裏摘菜,摘完臨走的時候,常常就折一朵馬蛇菜花戴在頭上。


    她那辮子梳得才光呢,紅辮根,綠辮梢,幹幹淨淨,又加上一朵馬蛇菜花戴在鬢角上,非常好看。她提著筐子前邊走了,後邊的人就都指指劃劃地說她的好處。


    老廚子說她大頭大眼睛長得怪好的。


    有二伯說她膀大腰圓的帶點福相。


    母親說她:


    “我沒有這麽大的兒子,有兒子我娶她,這姑娘真響亮。”


    同院住的老周家三奶奶則說:


    “喲喲,這姑娘真是一棵大葵花,又高又大,你今年十幾啦?”


    周三奶奶一看到王大姐就問她十幾歲?已經問了不知幾遍了,好像一看見就必得這麽問,若不問就好像沒有話說似的。


    每逢一問,王大姐也總是說:


    “二十了。”


    “二十了,可得給說一個媒了。”


    再不然就是:


    “看誰家有這麽大的福氣,看吧,將來看吧。”


    隔院的楊家的老太太,扒著牆頭一看見王大姐就說:


    “這姑娘的臉紅得像一盆火似的。”


    現在王大姐一笑還是一皺鼻子,不過她的臉有一點清瘦,顏色發白了許多。


    她懷裏抱著小孩。我看一看她,她也不好意思了,我也不好意思了。我的不好意思是因為好久不見的緣故,我想她也許是和我一樣吧。我想要走,又不好意思立刻就走開,想要多待一會又沒有什麽話好說的。


    我就站在那裏靜靜地站了一會,我看她用草把小孩蓋了起來,把小孩放到炕上去。其實也看不見什麽是炕,烏七八糟的都是草,地上是草,炕上也是草,草捆子堆得房梁上去了。那小炕本來不大,又都叫草捆子給占滿了。那小孩也就在草中偎了個草窩,鋪著草蓋著草地就睡著了。


    我越看越覺得好玩,好像小孩睡在喜鵲窩裏了似的。


    到了晚上,我又把全套我所見的告訴了祖父。


    祖父什麽也不說。但我看出來祖父曉得的比我曉得的多的樣子。我說:


    “那小孩還蓋著草呢!”


    祖父說:


    “嗯!”


    我說:


    “那不是王大姐嗎?”


    祖父說:


    “嗯。”


    祖父是什麽也不問,什麽也不聽的樣子。


    等到了晚上在煤油燈的下邊,我家全體的人都聚集了的時候,那才熱鬧呢!連說帶講的。這個說,王大姑娘這麽的,那個說王大姑娘那麽著……說來說去,說得不成樣子了。


    說王大姑娘這樣壞,那樣壞,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東西。


    說她說話的聲音那麽大,一定不是好東西。哪有姑娘家家的,大說大講的。


    有二伯說:


    “好好的一個姑娘,看上了一個磨房的磨倌,介個年頭是啥年頭!”


    老廚子說:


    “男子要長個粗壯,女子要長個秀氣。沒見過一個姑娘長得和一個抗大個的(抗工)似的。”


    有二伯也就接著說:


    “對呀!老爺像老爺,娘娘像娘娘,你沒四月十八去逛過廟嗎?那老爺廟上的老爺,威風八麵,娘娘廟上的娘娘,溫柔典雅。”


    老廚子又說:


    “哪有的勾當,姑娘家家的,打起水來,比個男子大丈夫還有力氣。沒見過姑娘家家的那麽大的力氣。”


    有二伯說:


    “那算完,長的是一身窮骨頭窮肉,那穿綢穿緞的她不去看,她看上了個灰禿禿的磨倌。真是武大郎玩鴨子,啥人玩啥鳥。”


    第二天,左鄰右舍的都曉得王大姑娘生了小孩了。


    周三奶奶跑到我家來探聽了一番,母親說就在那草棚子裏,讓她去看。她說:


    “喲喲!我可沒那麽大的工夫去看的,什麽好勾當。”


    西院的楊老太太聽了風也來了,穿了一身漿得閃光發亮的藍大布衫,頭上扣著銀扁方,手上戴著白銅的戒指。


    一進屋,母親就告訴她馮歪嘴子得了兒子了。楊老太太連忙就說:


    “我可不是來探聽他們那些貓三狗四的,我是來問問那廣和銀號的利息到底是大加一呢,還是八成?因為昨天西荒上的二小子打信來說,他老丈人要給一個親戚拾幾萬吊錢。”


    說完了,她莊莊嚴嚴地坐在那裏。


    我家的屋子太熱,楊老太太一進屋來就把臉熱得通紅。母親連忙打開了北邊的那通氣窗。


    通氣窗一開,那草棚子裏的小孩的哭聲就聽見了,那哭聲特別吵鬧。


    “聽聽啦,”母親說,“這就是馮歪嘴子的兒子。”


    “怎麽的啦?那王大姑娘我看就不是個好東西,我就說,那姑娘將來好不了。”楊老太太說,“前些日子那姑娘忽然不見了,我就問她媽:‘你們大姑娘哪兒去啦?’她媽說:‘上她姥姥家去了。’一去去了這麽久沒迴來,我就有點覺景兒。”


    母親說:


    “王大姑娘夏天的時候常常哭,把眼圈都哭紅了。她媽說她脾氣大,跟她媽吵架氣的。”


    楊老太太把肩膀一抱說:


    “氣的,好大的氣性,到今天都丟了人啦,怎麽沒氣死呢。那姑娘不是好東西,你看她那雙眼睛,多麽大!我早就說過,這姑娘好不了。”


    而後在母親的耳朵上嘁嘁喳喳了一陣,又說又笑地走了。把她那原來到我家裏來的原意,大概也忘了。


    她來是為了廣和銀號利息的問題,可是一直到走也沒有再提起那廣和銀號來。


    楊老太太,周三奶奶,還有同院住的那些粉房裏的人,沒有一個不說王大姑娘壞的。


    說王大姑娘的眼睛長得不好,說王大姑娘的力氣太大,說王大姑娘的辮子長得也太長。


    這事情一發,全院子的人給王大姑娘做論的做論,做傳的做傳,還有給她做日記的。


    做傳的說,她從小就在外祖母家裏養著,一天盡和男孩子在一塊,沒男沒女。有一天她竟拿著燒火的叉子把她的表弟給打傷了。又是一天刮大風,她把外祖母的二十多個鴨蛋一次給偷著吃光了。又是一天她在河溝子裏邊采菱角,她自己采的少,她就把別人的菱角倒在她的筐裏了,就說是她采的。說她強橫得不得了,沒有人敢去和她分辯,一分辯,她開口就罵,舉手就打。


    那給她做傳的人,說著就好像看見過似的。說臘月二十三,過小年的那天,王大姑娘因為外祖母少給了她一塊肉吃,她就跟外祖母打了一仗,就跑迴家裏來了。


    “你看看吧,她的嘴該多饞。”


    於是四邊聽著的人,沒有不笑的。


    那給王大姑娘做傳的人,材料的確搜集得不少。


    自從團圓媳婦死了,院子裏似乎寂寞了很長的一個時期,現在雖然不能說十分熱鬧,但大家都總要盡力地鼓吹一番。雖然不跳神打鼓,但也總應該給大家多少開一開心。


    於是吹風的,把眼的,跑線的,絕對地不辭辛苦,在飄著白白的大雪的夜裏,也就戴著皮帽子,穿著大氈靴,站在馮歪嘴子的窗戶外邊,在那裏守候著,為的是偷聽一點什麽消息。若能聽到一點點,哪怕針孔那麽大一點,也總沒有白挨凍,好做為第二天宣傳的材料。


    所以馮歪嘴子那門下在開初的幾天,竟站著不少的探訪員。


    這些探訪員往往沒有受過教育,他們最喜歡造謠生事。


    比方我家的老廚子出去探訪了一陣,迴家報告說:


    “那草棚子才冷呢!五風樓似的,那小孩一聲不響了,大概是凍死了,快去看熱鬧吧!”


    老廚子舉手舞腳的,他高興得不得了。


    不一會他又戴上了狗皮帽子,他又去探訪了一陣,這一迴他報告說:


    “他媽的,沒有死,那小孩還沒凍死呢!還在娘懷裏吃奶呢。”


    這新聞發生的地點,離我家也不過五十步遠,可是一經探訪員們這一探訪,事情本來的麵目可就大大的兩樣了。


    有的看了馮歪嘴子的炕上有一段繩頭,於是就傳說著馮歪嘴子要上吊。


    這“上吊”的刺激,給人們的力量真是不小。女的戴上風帽,男的穿上氈靴,要來這裏參觀的,或是準備著來參觀的人不知多少。


    西院老楊家就有三十多口人,小孩不算在內,若算在內也有四十口了。就單說這三十多人若都來看上吊的馮歪嘴子,豈不把我家的那小草棚擠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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