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有一盒方字塊,這邊是圖,那邊是字,我也拿出來給他看了。


    從此整天地玩。祖母病重與否,我不知道。不過在她臨死的前幾天就穿上了滿身的新衣裳,好像要出門做客似的。說是怕死了來不及穿衣裳。


    因為祖母病重,家裏熱鬧得很,來了很多親戚。忙忙碌碌不知忙些個什麽。有的拿了些白布撕著,撕得一條一塊的,撕得非常地響亮,旁邊就有人拿著針在縫那白布。還有的把一個小罐裏邊裝了米,罐口蒙上了紅布。還有的在後園門口攏起火來,在鐵火勺裏邊炸著麵餅了。問她:


    “這是什麽?”


    “這是打狗餑餑。”


    她說陰間有十八關,過到狗關的時候,狗就上來咬人,用這餑餑一打,狗吃了餑餑就不咬人了。


    似乎是姑妄言之、姑妄聽之,我沒有聽進去。


    家裏邊的人越多,我就越寂寞,走到屋裏,問問這個,問問那個,一切都不理解。祖父也似乎把我忘記了。我從後園裏捉了一個特別大的螞蚱送給他去看,他連看也沒有看,就說:


    “真好,真好,上後園去玩去吧!”


    新來的蘭哥也不陪我時,我就在後園裏一個人玩。


    祖母已經死了,人們都到龍王廟上去報過廟迴來了。而我還在後園裏邊玩著。


    後園裏邊下了點雨,我想要進屋去拿草帽去,走到醬缸旁邊(我家的醬缸是放在後園裏的),一看,有雨點啪啪地落到缸帽子上。我想這缸帽子該多大,遮起雨來,比草帽一定更好。


    於是我就從缸上把它翻下來了,到了地上它還亂滾一陣。這時候,雨就大了,我好不容易才設法鑽進這缸帽子去。因為這缸帽子太大了,差不多和我一般高。


    我頂著它,走了幾步,覺得天昏地暗。而且重也是很重的,非常吃力。而且自己已經走到哪裏了,自己也不曉得,隻曉得頭頂上啪啪啦啦地打著雨點,往腳下看著,腳下隻是些狗尾草和韭菜。找了一個韭菜很厚的地方,我就坐下了,一坐下這缸帽子就和個小房似的扣著我。這比站著好得多,頭頂不必頂著,帽子就扣在韭菜地上。但是裏邊可是黑極了,什麽也看不見。


    同時聽什麽聲音,也覺得都遠了。大樹在風雨裏邊被吹得嗚嗚的,好像大樹已經被搬到別人家的院子去似的。


    韭菜是種在北牆根上,我是坐在韭菜上。北牆根離家裏的房子很遠的,家裏邊那鬧嚷嚷的聲音,也像是來在遠方。


    我細聽了一會,聽不出什麽來,還是在我自己的小屋裏邊坐著。這小屋這麽好,不怕風,不怕雨,站起來走的時候,頂著屋蓋就走了,有多麽輕快。


    其實是很重的了,頂起來非常吃力。


    我頂著缸帽子,一路摸索著,來到了後門口,我是要頂給爺爺看看的。


    我家的後門坎特別高,邁也邁不過去,因為缸帽子太大,使我抬不起腿來。好不容易兩手把腿拉著,弄了半天,總算是過去了。雖然進了屋,仍是不知道祖父在什麽方向,於是我就大喊。正在這喊之間,父親一腳把我踢翻了,差點沒把我踢到灶口的火堆上去,缸帽子也在地上滾著。


    等人家把我抱了起來,我一看,屋子裏的人,完全不對了,都穿了白衣裳。


    再一看,祖母不是睡在炕上,而是睡在一張長板上。


    從這以後祖母就死了。


    祖母一死,家裏繼續著來了許多親戚。有的拿著香、紙,到靈前哭了一陣就迴去了,有的就帶著大包小包的來了就住下了。


    大門前邊吹著喇叭,院子裏搭了靈棚,哭聲終日,一鬧鬧了不知多少日子。


    請了和尚道士來,一鬧鬧到半夜,所來的都是吃、喝、說、笑。


    我也覺得好玩,所以就特別高興起來。又加上從前我沒有小同伴,而現在有了。比我大的,比我小的,共有四五個。


    我們上樹爬牆,幾乎連房頂也要上去了。


    他們帶我到小門洞子頂上去捉鴿子,搬了梯子到房簷頭上去捉家雀。後花園雖然大,已經裝不下我了。


    我跟著他們到井口邊去往井裏邊看,那井是多麽深,我從未見過。在上邊喊一聲,裏邊有人迴答。用一個小石子投下去,那響聲是很深遠的。


    他們帶我到糧食房子去,到碾磨房去,有時候竟把我帶到街上,是已經離開家了,不跟著家人在一起,我是從來沒有走過這樣遠。


    不料除了後園之外,還有更大的地方,我站在街上,不是看什麽熱鬧,不是看那街上的行人車馬,而是心裏邊想:是不是我將來一個人也可以走得很遠?


    有一天,他們把我帶到南河沿上去了,南河沿離我家本不算遠,也不過半裏多地。可是因為我是第一次去,覺得實在很遠。走出汗來了。走過一個黃土坑,又過一個南大營,南大營的門口,有兵把守門。那營房的院子大得在我看來太大了,實在是不應該。我們的院子就夠大的了,怎麽能比我們家的院子更大呢,大得有點不大好看了,我走過了,我還迴過頭來看。


    路上有一家人家,把花盆擺到牆頭上來了,我覺得這也不大好,若是看不見人家偷去呢!


    還看見了一座小洋房,比我們家的房不知好了多少倍。若問我,哪裏好?我也說不出來,就覺得那房子是一色新,不像我家的房子那麽陳舊。


    我僅僅走了半裏多路,我所看見的可太多了。所以覺得這南河沿實在遠。問他們:


    “到了沒有?”


    他們說:


    “就到的,就到的。”


    果然,轉過了大營房的牆角,就看見河水了。


    我第一次看見河水,我不能曉得這河水是從什麽地方來的?走了幾年了。


    那河太大了,等我走到河邊上,抓了一把沙子拋下去,那河水簡直沒有因此而髒了一點點。河上有船,但是不很多,有的往東去了,有的往西去了。也有的劃到河的對岸去的,河的對岸似乎沒有人家,而是一片柳條林。再往遠看,就不能知道那是什麽地方了,因為也沒有人家,也沒有房子,也看不見道路,也聽不見一點音響。


    我想將來是不是我也可以到那沒有人的地方去看一看。


    除了我家的後園,還有街道。除了街道,還有大河。除了大河,還有柳條林。除了柳條林,還有更遠的,什麽也沒有的地方,什麽也看不見的地方,什麽聲音也聽不見的地方。


    究竟除了這些,還有什麽,我越想越不知道了。


    就不用說這些我未曾見過的。就說一個花盆吧,就說一座院子吧。院子和花盆,我家裏都有。但說那營房的院子就比我家的大,我家的花盆是擺在後園裏的,人家的花盆就擺到牆頭上來了。


    可見我不知道的一定還有。


    所以祖母死了,我竟聰明了。


    祖母死了,我就跟祖父學詩。因為祖父的屋子空著,我就鬧著一定要睡在祖父那屋。


    早晨念詩,晚上念詩,半夜醒了也是念詩。念了一陣,念困了再睡去。


    祖父教我的有《千家詩》,並沒有課本,全憑口頭傳誦,祖父念一句,我就念一句。


    祖父說:


    “少小離家老大迴……”


    我也說:


    “少小離家老大迴……”


    都是些什麽字,什麽意思,我不知道,隻覺得念起來那聲音很好聽。所以很高興地跟著喊。我喊的聲音,比祖父的聲音更大。


    我一念起詩來,我家的五間房都可以聽見。祖父怕我喊壞了喉嚨,常常警告著我說:


    “房蓋被你抬走了。”


    聽了這笑話,我略微笑了一會工夫,過不了多久,就又喊起來了。


    夜裏也是照樣地喊,母親嚇唬我,說再喊她要打我。


    祖父也說:


    “沒有你這樣念詩的,你這不叫念詩,你這叫亂叫。”


    但我覺得這亂叫的習慣不能改,若不讓我叫,我念它幹什麽。每當祖父教我一個新詩,一開頭我若聽了不好聽,我就說:


    “不學這個。”


    祖父於是就換一個,換一個不好,我還是不要。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這一首詩,我很喜歡,我一念到第二句,“處處聞啼鳥”那“處處”兩字,我就高興起來了。覺得這首詩,實在是好,真好聽,“處處”該多好聽。


    還有一首我更喜歡的:


    “重重疊疊上樓台,幾度唿童掃不開。


    剛被太陽收拾去,又為明月送將來。”


    就這“幾度唿童掃不開”,我根本不知道什麽意思,就念成“西瀝忽通掃不開”。


    越念越覺得好聽,越念越有趣味。


    還當客人來了,祖父總是唿我念詩的,我就總喜念這一首。


    那客人不知聽懂了與否,隻是點頭說好。


    就這樣瞎念,到底不是久計。念了幾十首之後,祖父開講了。


    “少小離家老大迴,鄉音無改鬢毛衰。”


    祖父說:


    “這是說小的時候離開了家到外邊去,老了迴來了。鄉音無改鬢毛衰,這是說家鄉的口音還沒有改變,胡子可白了。”


    我問祖父:


    “為什麽小的時候離家?離家到哪裏去?”


    祖父說:


    “好比爺像你那麽大離家,現在老了迴來了,誰還認識呢?‘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小孩子見了就招唿著說:你這個白胡子老頭,是從哪裏來的?”


    我一聽覺得不大好,趕快就問祖父:


    “我也要離家的嗎?等我胡子白了迴來,爺爺你也不認識我了嗎?”


    心裏很恐懼。


    祖父一聽就笑了:


    “等你老了還有爺爺嗎?”


    祖父說完了,看我還是不很高興,他又趕快說:


    “你不離家的,你哪裏能夠離家……快再念一首詩吧!念‘春眠不覺曉’……”


    我一念起“春眠不覺曉”來,又是滿口的大叫,得意極了。完全高興,什麽都忘了。


    但從此再讀新詩,一定要先講的,沒有講過的也要重講。


    似乎那大嚷大叫的習慣稍稍好了一點。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這首詩本來我也很喜歡的,黃梨是很好吃的。經祖父這一講,說是兩個鳥,於是不喜歡了。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


    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這首詩祖父講了我也不明白,但是我喜歡這首。因為其中有桃花。桃樹一開了花不就結桃嗎?桃子不是好吃嗎?


    所以每念完這首詩,我就接著問祖父:


    “今年咱們的櫻桃樹開不開花?”


    除了念詩之外,還很喜歡吃。


    記得大門洞子東邊那家是養豬的,一個大豬在前邊走,一群小豬跟在後邊。有一天一個小豬掉井了,人們用抬土的筐子把小豬從井裏吊了上來。吊上來,那小豬早已死了。井口旁邊圍了很多人看熱鬧,祖父和我也在旁邊看熱鬧。


    那小豬一被打上來,祖父就說他要那小豬。


    祖父把那小豬抱到家裏,用黃泥裹起來,放在灶坑裏燒上了,燒好了給我吃。


    我站在炕沿旁邊,那整個的小豬,就擺在我的眼前。祖父把那小豬一撕開,立刻就冒了油。真香,我從來沒有吃過那麽香的東西,從來沒有吃過那麽好吃的東西。


    第二次,又有一隻鴨子掉井了,祖父也用黃泥包起來,燒上給我吃了。


    在祖父燒的時候,我也幫著忙,幫著祖父攪黃泥,一邊喊著,一邊叫著,好像拉拉隊似的給祖父助興。


    鴨子比小豬更好吃,那肉是不怎樣肥的。所以我最喜歡吃鴨子。


    我吃,祖父在旁邊看著。祖父不吃。等我吃完了,祖父才吃。他說我的牙齒小,怕我咬不動,先讓我選嫩的吃,我吃剩了的他才吃。


    祖父看我每咽下去一口,他就點一下頭,而且高興地說:


    “這小東西真饞。”或是:“這小東西吃得真快。”


    我的手滿是油,隨吃隨在大襟上擦著,祖父看了也並不生氣,隻是說:


    “快蘸點鹽吧,快蘸點韭菜花吧,空口吃不好,等會要反胃的……”


    說著就捏幾個鹽粒放在我手上拿著的鴨子肉上。我一張嘴又進肚去了。


    祖父越稱讚我能吃,我越吃得多。祖父看看不好了,怕我吃多了,讓我停下,我才停下來。我明明白白地是吃不下去了,可是我嘴裏還說著:


    “一個鴨子還不夠呢!”


    自此吃鴨子的印象非常之深,等了好久,鴨子再不掉到井裏。我看井沿有一群鴨子,我拿了秫稈就往井裏邊趕,可是鴨子不進去,圍著井口轉,而且呱呱地叫著。我就招唿了在旁邊看熱鬧的小孩子,我說:


    “幫我趕哪!”


    正在吵吵叫叫的時候,祖父奔到了,祖父說:


    “你在幹什麽?”


    我說:


    “趕鴨子,鴨子掉井,撈出來好燒吃。”


    祖父說:


    “不用趕了,爺爺抓個鴨子給你燒著。”


    我不聽他的話,我還是追在鴨子的後邊跑著。


    祖父上前來把我攔住了,抱在懷裏,一麵給我擦著汗一麵說:


    “跟爺爺迴家,抓個鴨子燒上。”


    我想:不掉井的鴨子,抓都抓不住,可怎麽能規規矩矩貼起黃泥來讓燒呢?於是我從祖父的身上往下掙紮著,喊著:


    “我要掉井的!我要掉井的!”


    祖父幾乎抱不住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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