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全黑了。

    窗開著一條小小的縫隙,因為夜風的吸力,窗簾貼到了牆壁上,透過布料能辨出窗戶的輪廓。還有月光,或是路燈的光,穿過那一層布照進來。

    她枕在他的胳膊上,仰頭看他,看到的下巴的弧度,還有喉結。忽然想到洗手間的那盒刀片,想到鋒利的、薄如紙的銀色刀鋒刮過去的軌跡,想到他胡子拉碴的頹廢樣,想到他生日那天,自己偷跑到華盛頓。

    他也是這樣,完全像個沒人管、沒人牽掛的單身漢。

    那天她等在球房裏,大家都在圍著她敘舊。

    雖隻見過一迴,可對於這個“嫂子”,全都是熱情的。

    電梯門打開,她看到他走出電梯,完全是不修邊幅、忙碌了半個月沒刮過胡子的模樣。他一露麵,大家馬上起哄,讓林亦揚和嫂子親一個,要不然無法表現出心上人從天而降的喜悅……殷果被哄得不知所措。

    林亦揚指了幾個叫得歡的,當場澆滅他們的胡鬧氣焰。

    他不是個特別外露的人,在滿室歡笑裏,兩人連抱一下都沒有,可她看得出來他很高興。

    那天大家也都識相,很快給他們留空間。

    她趴在吧台上,看著他走入櫃台,看著這個和自己不在一起,就不知道拾掇拾掇的老男人,輕聲問:“開心嗎?”

    當時的他,轉過身,一邊給她倒飲料,一邊反問:“你說呢?進電梯都差點撞上人。”

    說完,又道:“累不累?”

    她“嗯”了聲,目光舍不得離開他的臉,在想,怎麽就那麽討人喜歡呢?這個男人。

    “累了帶你迴去睡覺。”他說得很坦然。

    她“哦”了聲,抿嘴笑著看他。

    當時的林亦揚被她盯得好笑,把飲料罐擱進冰箱,關上門。他直到把手擦幹淨了,才將手臂撐在吧台另一側,望著她,低聲問:“不想去?”

    ……

    殷果忽然遺憾,可惜沒時間再去一趟華盛頓,真想念他的小窮球房。

    她趴在他胸膛上,又想到另一件事:“集訓時候林霖一直很照顧我。”

    林霖知道他們的關係,會怕倆人經驗少,過於相信外用措施,中招影響世錦賽,私下找她聊,還現身說法說自己就因此中招過。當時自己一聽就燃起了熊熊的八卦火焰,但一個是林亦揚發小,一個是自己哥,也不好當麵問。

    “她喜歡過別人嗎?除了我哥?”殷果繞著圈問,不想把這件事告訴林亦揚,畢竟屬於的女孩子隱私。

    “應該沒有。”林亦揚說。

    他看那天林霖和孟曉東之間的氣氛,猜出來的。林霖那個人從小就做事決,真忘情了,絕對是老死不相往來。

    “你說……我哥這一年多不在狀態,會不會和感情問題有關?”

    “不會。”他了解自己這個老對手,不會這麽脆弱。

    孟曉東在去年隻能算是震蕩起伏嚴重,今年更是一路下滑。

    已經快五月了,拿到的最好成績就是剛結束的中國公開賽四強,還是因為有林亦揚一路高歌猛進的刺激才有了這次小爆發。

    “他比你還小,應該還有機會起來吧?萬一真走下坡路,我怕他會受不了。”她還是擔心。

    這是一個沉重的話題,是每個運動員都會麵對的。

    林亦揚想了想,說了殘忍的實話:“運動員這行,不是努力就有迴報,不管拿多好的成績,未來全是英雄末路。早晚而已,受不了也要受。”

    他是過來人,高峰低穀都經曆過,他的話很有分量,也很殘酷。

    看她半天不吭聲,林亦揚察覺自己過於嚴肅,自我檢討了半分鍾,想到自己小女朋友似乎對林霖和孟曉東的過去很感興趣,於是說:“林霖過去對你哥說過,就喜歡看他板著一張比姑娘還漂亮的臉去削人,把人都削哭了,還是板著臉,笑都不笑的欠揍樣。”

    “你哥要心裏還有她,會爬起來的。”他總結。

    “你原來知道這麽多?他們的事兒?”殷果不得不佩服他,嘴太嚴了。

    林亦揚笑了笑。

    畢竟從小長大的,什麽都看在眼裏。

    外麵恰好有了動靜。

    “安妹醒了。”林亦揚岔開話題。

    像在配合他,門被敲響:“醒了嗎?”

    “剛醒。”他應著。

    門外的聲音又說:“上迴來,江楊說附近有個球房?你說說在哪兒,我該去訓練了。”

    “等會,一起去。”林亦揚迴他。

    陳安安都醒了,他們也不好賴在床上。

    他和殷果整理好床,穿衣服時和她說:“九球世錦賽一結束,安妹就退了。這裏算他最後一站公開賽。”

    這麽快?陳安安和他年紀不相上下

    ,沒到三十歲……

    “一會出去,當不知道。”他摸摸她的頭發。

    她輕聲迴說:“我又不傻。”

    林亦揚這次來美國一是為陪殷果,二就是為了陳安安。

    那小子是個死腦筋,不管在哪兒比賽,到了地方就隻是訓練,比賽結束立刻迴國,不想浪費球社一分錢。所以去年雖然來過紐約,也都沒好好逛逛。

    林亦揚想著,趁著最後這一次的比賽,陪這傻小子到處轉轉,下迴來又不知何年何月了。

    哥哥做東,弟弟總不敢拒絕。

    ***

    他們吃了晚飯,到球房訓練。

    時隔一年再來,殷果看著每個角落都能想到無數的過去片段。

    這一年林亦揚住在這個公寓,練球也自然在這間球房,所以之前常用的包房裏的球台專門換了斯諾克,常年被他包了下來。

    殷果和陳安安一人一個球台,完成了今天的訓練。

    林亦揚在一旁做陪練,優哉遊哉,看上去極其享受。其實他還是喜歡這種生活,定個球台給女朋友和兄弟練球,自己在一旁陪著,偶爾出去和人插科打諢玩兩局。抱一冰桶的啤酒,不管是區域冠軍、全國冠軍,還是業餘玩家都混在一起,愛說教的說教,愛喝酒的灌酒,愛講笑話的放肆講,幹幹脆脆、單單純純。

    在這一晚,殷果再次見到了久違的那個林亦揚。

    好像在法拉盛那晚的他,穿著黑色純棉的休閑上衣,長褲,運動鞋,提著一根公共球杆在一個不知名的小球房裏,做一個不聞名的隱世高手。

    這才是那個不拘於規則的、才華橫溢的男人,是那個不管是不是比賽,拿不拿獎金都一樣高興打球、遊戲人間的男人。

    “他這樣多好,自在。”陳安安在殷果身邊,因為幾瓶啤酒的關係,難得話多了,“沒人管得住的林亦揚,才是他自己。”

    她附和著:“我第一次看到他打球也是這種印象,在另一個華人球房。那天他很囂張,對手是一個特別有名的區域冠軍,他就對人家說——來,讓我看看你的實力。”

    到現在她都記得,他提著一根球杆,一手顛著球、背對著自己對人說話的模樣。

    陳安安聽得笑了,他握著棕色的玻璃瓶,繼續感慨著說:“他是個挺矛盾的人。一麵灑脫得要命,不管什麽說不要就不要了,一麵又太重情義,會因為這個被綁住手腳。”

    不過誰不矛盾呢,人都是多麵的。

    陳安安停了會,突然說:“我有時候在想,要是我們沒出現,他在這裏也不錯。”

    “你不想他迴去?”她以為東新城的人去年紮堆來都抱著同一個目的,讓林亦揚迴國。

    陳安安搖頭。

    過了會兒,又說:“想他迴去的是江楊,江楊想讓他接東新城的班子。”

    想讓他接東新城?

    殷果望了眼遠處斯諾克球台旁的男人,他在和一個白發蒼蒼的白人老頭切磋著斯諾克,老人家是愛好者,和他完全不在一個技術層麵,還喜歡提問。林亦揚講得倒是認真,算是一邊在玩,一邊在答疑。

    “他沒答應?”殷果輕聲問。

    她猜肯定沒答應,如果真應了,他會告訴自己。

    “對,沒答應。”

    陳安安停了會兒,仿佛有很多的話想說,可因為平日裏和女性|交流少,想來想去還是說起了過去的事兒:“過去我們幾個裏,隻有他和江楊是賀老的徒弟,其他人都有自己的老師。我那個老師在我剛進東新城第二年就走了,那年我初一,資質一般,別的老師不願意接手……可我不想走,想繼續打,沒人教也沒辦法留下來。”

    殷果猜著:“他讓賀老幫忙的?”

    陳安安笑了,搖著頭說:“他對東新城的人說,反正他是冠軍,他來教我。說的那些話啊,真是狂的要命,因為這事兒得罪了好幾個東新城的老師,都說他目中無人,有賀老慣著什麽話都敢說,什麽事都敢做。”

    可沒有林亦揚自負自大的堅持,陳安安早就轉行了,那將是另一種人生軌跡。也許會更好,也許不如現在,但肯定再和台球無緣了。

    “頓挫這個人,不愛說漂亮話,他的人生哲學是自己強才是真的強,不喜歡搞社交網那套。你好的時候,見不到他湊上來抱團,等你不好了,身邊人都散了,才看到他還在。”

    林亦揚對她招招手,讓她和自己出去透透氣。

    殷果把球杆擱到架子上,三兩步穿過人群,跟著他跑上台階。

    球房大門外的腳手架竟然還在,她拉住林亦揚的手仰頭看:“在裝修什麽?一年都沒拆。”

    他笑,鬼知道。

    林亦揚手裏是從球房老板那拿的一包煙。眼下他心情暢快,倚在門框邊,瞧著外頭的街景,敲打著煙盒底部,敲出了一根來

    ,用打火機點燃了,吸了一口。

    淡淡煙霧散在夜裏,他眯著眼,透過煙霧瞧著她,瞧到煙霧消失無蹤了,也不吭聲。

    “喝多了?”她的手在他眼前晃。

    這點酒,能上頭不錯了,喝多還太早。

    “看那。”他突然一把攥住殷果的手腕,連著她的胳膊扣著,從身後抱住了她,夾著煙的手指指著遠處,下一個街口。

    是一輛冰激淩車。

    她知道,他又要投喂自己了……

    “你對人好,是不是就是喂好吃的?”

    這麽一說,還真差不多。

    爸媽走的早,起初兩年沒聯係好親戚就是他自己帶著弟弟,哄不好買吃的,揍一頓也買吃的,挺有效果。一開始可煩,自己要上學,還要去球房,還要騎車接送弟弟上下幼兒園,生活不易,能有口好吃的是天大的幸福。

    他來了興致,幾口把煙抽完,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了錢包。

    結果陳安安出來,也獲贈了一個冰激淩,和殷果一人一個。

    “我一大男人,”陳安安一糙老爺們,握著個蛋筒冰激淩,“給我買這個……”

    他笑著對殷果說:“小時候他天天帶著他弟,隻有三招:嚇唬、揍,買吃的。估計對你直接就第三招了,他也不會別的。”

    殷果聽得直樂:“對,對,他可愛請人吃飯了。就這一招把我追到的。”

    “北城的小師妹,還缺人請吃飯?”陳安安笑了。

    她抿嘴笑著。倒是不缺,但比不上他,一根手指頭比不上。

    一個男人懷揣著全部家當,滿腦子都是計劃著帶你去這裏吃,那裏吃,恨不得最後一分錢都給你買一杯出生那年的古董酒。這種人,誰都比不上。

    林亦揚在旁邊又點上一根煙,像看孩子一樣地看著兩人吃完了冰激淩。球房裏有人要了多幾冰桶的啤酒,大聲在問“lin,是不是到午夜十二點?都你來買單?”

    林亦揚靠在那,笑著迴:“到明天天亮,他們喝多少,買多少。”

    熱情的歡唿聲和致謝聲,林亦揚看路邊有兩個流浪漢也在看著這裏,把手裏的半包煙丟了過去:“enjoy.”

    流浪漢們的接連幾聲amazing讓人心情更好了。

    殷果和他一個在門左邊,一個在門右邊。他在抽煙,在看她。

    殷果被

    他的目光圈住,邁過去兩步,到他跟前,兩隻手臂圈住他的脖子。林亦揚低頭看她,漆黑的瞳孔裏有著很激烈的東西,但也隻是在眼底。

    在這個街頭,在第一次抱她的地方,在滿是車流和路人的道路旁,他低了頭。因為怕她嫌煙味重,抵著她的嘴角親了親,從唇縫裏悄然滑進去用舌尖和她攪了兩下,很快離開。

    隨即,他笑著低聲評價說:“冰激淩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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