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果的這次集訓是為了今年的9球世錦賽。

    一共參加培訓的有30多個選手,幾個國家隊教練也到了,林霖作為陪練,全程駐紮在基地。

    林亦揚把她送到基地大門外。

    為了方便兩人說話,熄了火,從前擋風玻璃能看到裏邊坐兩人,也看不清是誰。林霖剛好開車穿過馬路,從他眼前駛進了基地。

    林亦揚這輛車一直沒辦臨牌,也沒上過路。林霖自然沒見過,也不會多看這裏一眼。

    他想開遠光燈照一照林霖,和她聊兩句,想想作罷了。

    “怎麽不叫她?”殷果正在車裏,把自己的長發挽起來。

    他不太在意:“又不是以後不見了。”

    說起他這幫自幼長大好友,她是真羨慕:“你們感情真好,都和親兄弟姐妹一樣。北城就是完全俱樂部式管理,優勝劣汰,學員也是,教練也是。”

    林亦揚笑笑,沒說話。他習慣性地摸她的脖子後,那裏有碎發,皮膚也嫩,手感好。

    她被他弄得癢,撥開他的手,黑亮的瞳仁裏映著的都是他:“林亦揚?”

    他答應了。

    車裏熄了火,也沒了空調。

    空氣不是流動的,自然而然,兩人獨有的氣息就濃鬱多了。

    “好像結婚以後,吵架會很多。”她想到前任嫂子。

    嫂子坐月子在家裏,殷果剛好放寒假,一整個月各種不高興,從誰換尿布,奶粉吃什麽牌子吵到媽媽以後是不是要工作,等等。嫂子經濟獨立,人也獨立,月子裏離婚協議書寫好,抱走孩子,沒一年改了嫁。

    殷果身邊簡直就是一本離婚再婚大全,各式各樣,都不帶重樣的。

    林亦揚迴說:“人和人不一樣。”

    “我們要是一直不結呢?”她設想著,“感情好就在一起,不好的話,結婚也沒什麽用。”

    過去沒林亦揚時,她就這麽設想過,打打球,比比賽,旅旅遊,有個男朋友在一起互相陪著,能和自己一樣有自己忙的事情,不要幹擾她比賽和訓練。

    尤其看家裏對他的看法,她更不想讓他總去碰壁,隻要不結婚,家人其實也管不到。

    林亦揚左手搭著方向盤,路燈的光把他的短發染了層光。他看上去似乎在認真考慮她的話,卻突然把她手腕拉到腰上,按到腰線下。

    車內的光線很暗,

    殷果還是被他弄得臉紅了,想抽手,被按得更牢。

    “這裏有什麽你見過,”林亦揚低聲笑著說,“我這個人,要還是不是要,你說了算。”

    窗外,路燈的光照著前擋風玻璃,照進來。

    他一手搭著方向盤,一手握著她的手,在車外的光裏,在她的左側望著她。好半天都沒放她走。

    集訓時間長,這一放,至少兩星期見不到人。

    殷果也舍不得他,可都到大門口了,這裏車來車往、人來人往都是九球的熟人。被人看到了多不好,更怕傳到家人耳朵裏。

    “真走了。”她說。

    “再待會兒,”他說,“兩分鍾。”

    ***

    等林亦揚迴到自己球房,江楊剛洗過澡,光著上半身翻出了一份擬好的購房意向書,扔到綠色的球台上:“你看看。”

    “不是看過了嗎?”迴來前他就見過電子檔了。

    “畢竟是大事,多看一遍,”江楊把金絲邊眼鏡架在鼻梁上,眼鏡片後一雙眼在瞅他,“照我的意思,還是我出大頭,你少點。”

    林亦揚一手撐在絨布桌麵上,另一隻手對他擺了擺:“親兄弟明算賬。”

    江楊笑:“我和你之間,比一個媽生的親多了。”

    “那更要明算賬,任何影響關係的雜質都不能有,”林亦揚翻著那協議,“都是成年人了,這道理你該比誰都懂。好朋友不碰錢,碰錢不做好朋友。”

    兩人對視著。

    江楊由衷一歎:“不一樣了,小師弟,和小時候真不一樣了。”

    林亦揚從江楊手裏抽出筆,翻到合同的最後一頁,指了指一個位置:“這兒?”

    “對,一式六份,都要簽。”

    “拿過來。”他說。

    痛痛快快全簽了,六份合同摞在一處,推給江楊。

    在燈下,兩個人之間是一摞購房意向書,是六個徒弟給恩師的一份遲來的禮物。林亦揚有五個師兄,前四個沒碰上好時候,未到成功名就、行業發展時就已經退役,和他們的老師賀文豐一樣,徒有聲名,兩袖清風。

    林亦揚和江楊年紀輕,在賀老六十多歲時先後入了師門,有幸趕上時代發展、行業經濟爆發的今天。所以,在林亦揚和江楊的主導下,由他們兩個小的一人一半付清房款,四個師兄做個見證,買下這套房子。準備在中國公開賽

    之後,以師兄弟六人的名義送給恩師。

    他從二年級進入東新城,從做人到打球這個技能,都傳承於賀文豐。再多的糾葛,也比不過師恩。一個快二十九歲的男人,想要報答,老師年邁,已是無欲無求的年紀。他沉浮在社會這麽多年,能想到的就是這些真金白銀的東西,雖俗但實在。

    當然以老師的脾氣,怎麽送會是個難題。有江楊在,總有辦法。

    林亦揚兩手撐在球桌兩旁,看著麵前的這一摞紙,在想著,如果當年沒有離開這裏,這件事至少可以提早五年完成。

    ……

    都說人生可待,實則歲月無情。

    “想什麽呢?”江楊問。

    林亦揚挑了最輕鬆的話來打發對方:“該收收心,幹正事了。”

    ***

    斯諾克的中國公開賽,在四月拉開帷幕。

    在斯諾克賽製改革後,今年世界級職業賽高達20站之多。

    今年這一站的中國公開賽,總獎金超過100萬英鎊,吸引了來自全球的關注,也同時吸引了世界各地的明星選手。

    大眾的目光也在這個月初,匯聚到了中國。

    按照慣例,世界排名前16的明星選手會自動進入正賽,不用參加預選賽。

    所以,林亦揚一直沒有出現,直到正賽這一天。

    在奧林匹克體育館後台,一個瘦高的中國男人留著寸頭,斜挎著萬年不變的黑色運動袋,右手提著一個球杆盒和一個黑色西服袋,走入後台大門。

    臨近的幾個歐美選手看到他,都熱情地招手:“hi,lin.”

    過去的一年裏,他出現在後台永遠是黑色休閑裝,或者最多是在夏天,把黑外衣脫掉,露出簡單的白色t恤。喜歡穿有顏色的板鞋,暗紅的,白色,深藍等等。

    這身裝束確實是像一個運動員,卻不像一個打紳士比賽的世界高手。

    他在幾個休息室前經過,最後停在中國選手休息室,按下銀色的金屬扶手,推開了那扇門。那扇,屬於中國公開賽選手休息室的門。

    裏邊的幾個男人都在換衣服,或是坐在椅子上休息著。

    有前16的選手,也有通過預選賽廝殺而出的新人,大家看到林亦揚都熱情招唿著。林亦揚點點頭,從眾人當中經過,找到屬於自己的位子,放下球杆盒,順手把裝著比賽服的西裝袋掛在了衣架上

    。

    他掏出手機,打開一個極其無聊的遊戲,隨便玩著,打發時間。

    順便,等著第一輪小組賽的對手——孟曉東。

    真是天公作美,迴來第一場就是老對手。

    孟曉東恰好從洗手間迴來,西褲和白襯衫,修身的馬甲全套都穿著,一樣不少,領結還沒係,在桌上擱著,在等上場。

    孟曉東找到自己的保溫杯,喝著熱茶潤喉:“前兩天碰上殷果家裏人了?”

    “對。”

    “第一迴合交手,感覺如何?”

    “還可以。”林亦揚計劃是打個招唿,低姿態地讓長輩們看看自己,第一迴合目的達到。

    孟曉東點點頭:“我小姨很死板,和賀老差不多。什麽成王敗寇,在她那行不通。”

    林亦揚知道孟曉東的意思:“剛迴來這個態度很正常。總不能說我現在有世界排名,闖出名堂了,大家就應該突然改觀,認為隻要成功了就是好人了?要我也不信。”

    他又道:“我相信賽場上的弱肉強食,勝者為王,但不喜歡社會上的這種。”

    說到底,想讓人改觀,靠說漂亮話沒用。

    聰明人隻會觀察身邊人如何做,不會去聽如何說。

    林亦揚抬眼,看了眼牆上的壁鍾,起身,把西服套的拉鏈拽到底,掏出裏邊的襯衫和西褲,還有馬甲。

    先脫後穿,西褲係好,皮帶搭上。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重新迴到賽場,是在澳大利亞的公開賽預選賽上。當時的林亦揚走入後台,沒人認識他,沒人和他打招唿。

    像江楊和孟曉東這種世界排名前列的選手,不需要參與任何的預選賽,世界進入正式比賽,也不會出現在那個體育館。異國他鄉,長途而去,舉目無熟人,對手也不認識,甚至連他報名了預選賽,那幫兄弟也不知道。

    他在休息室內換了襯衫,在想,要和誰說一句,自己要上場了。

    多年後的第一次上場比賽,似乎,一定要說出來才踏實。

    他能想到的隻有殷果。

    “第一次比利時打比賽,在休息室給你妹打電話,”他一粒粒扭上紐扣,一直到襯衫上頭的一粒,也牢牢係好,“沒說我在哪,就和她說——小果,我可能還是想打比賽。”

    他還給她說,多年沒進賽場,也許並沒有想象的那麽簡單,世界在變,賽場在變,對

    手也在變,所有都是未知數。也許,他在走一步爛棋。

    去杜克讀博的話很穩妥。他本科關係最好的師兄在賓法讀了博士,在杜克是副教授,一直在等他過去。兩人實力相當,所以按部就班,讓他按師兄的路走,不是什麽大問題。

    重返賽場卻變數無窮。

    “她挺高興的,我就說萬一沒打好,未來也麻煩。你猜她說什麽?”

    “什麽?”

    “她說,沒關係你去吧,當初你追我的時候是窮學生,我也還什麽都不是。我們一起再差,也不會比當初更差。”

    她還對他說,我去年世界協會積分第三,再差,你也是世界第三的男朋友。當初在暴雪滿城無家可歸的小朋友,已經提著球杆打下了半壁江山,並嚴肅地告訴他。她殷果是林亦揚的那一條人生退路。往前走,你身後有人,林亦揚。

    孟曉東聽得眼裏有笑:“我妹是個寶貝,找到她,是你的福氣。”

    林亦揚一笑:“走了。”他的五官在這一身嚴謹的襯衫西褲襯托下,稍稍讓氣質沉靜了一點,但顯然,眼眸裏的態度還是他的。

    兩人離開休息室,肩並肩步入通道內,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進入了賽場。

    斯諾克的賽場要求嚴格,要求絕對的安靜,在不少公開賽上第一個要求就是入場觀眾要關閉手機。安靜中,掌聲都是克製的,選手不論起身,擊球,再落座,或是獨自坐在椅子上思考,都和“靜”這個字相關。

    在靜悄悄的體育館裏,上座率高達九成多。

    在本國的這一站公開賽,觀眾對國內選手自然了解更多,不管是孟曉東,還是突然複出的林亦揚都是今天極高上座率的緣由。

    裁判員身著修身的黑色西裝、戴著白色手套,麵容嚴肅地到兩人麵前,握手示意。

    一分鍾後,林亦揚順利拿到發球權。

    他提著自己的那根黑色球杆,慢慢走到了球台旁,綠色的絨布麵,不一樣的體育館,卻是同樣的一片土地。這是他複出後,曆經了十幾站比賽後,頭次站在祖國的賽場上。

    “你老師來了,”孟曉東用僅有他能聽到的聲音說,“看北邊。”

    他心頭一震,迴頭望去。

    賽場是全場的燈光所在,他卻從光芒處望向觀眾席,眼裏隻有一位老人家。一別十三年,師徒兩個的第一次相見竟是在這裏,在這個賽場上。

    林

    亦揚看不清老師的麵容神色,因為太遠,因為眼中有淚,因為……

    緊握住球杆的男人,在直播鏡頭裏如同雕塑一般站立著,最後沉默著、深深地鞠了一躬。對著那個看不清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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