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亦揚在一根根擺放球杆。他會習慣把新球杆擺在左側,因為離球桌近,大家會習慣先拿走。而他自己始終用最右側的那根,最舊的一根。

    這也是賀老的習慣,包括滿場找快用完的巧粉,把新的給小輩用,也是老師的習慣。

    賀老在圈子裏多年受人尊敬,就是因為恪守原則,愛護小輩,能跟著這樣的老師,本身就是一種榮光……

    林亦揚重新擺放完球杆,再看扔在球桌上的手機。他的小果兒有了迴複。

    redfish:好。三次。

    redfish:十次也可以。

    redfish:逗你的。我脾氣好,不愛生氣,買點好吃的一哄就好,肯定沒半小時就忘了。

    這段話後,她發了一個卡通熊的動態圖,粉色的熊,抱著個果子。

    憨態可掬地吃著,吃著,不停吃著……

    林亦揚的拇指,在那張圖片上摸了摸。

    想笑,最後也真的笑了。

    ***

    她看林亦揚不迴了,開始收拾從華盛頓帶迴來的髒衣服。

    髒衣服都掏出來,裏邊放著一個未拆封的塑料盒,是粉色的蘋果充電線。身後,同住的室友恰好刷卡進門,就瞧著殷果對著一盒充電線在笑。

    限量款?笑這麽高興?

    “你還笑得出來,都去煉獄組了。”室友感慨。

    抽簽結果出來,殷果的小組有七成是悍將,全是世界排名最高的一撮人,想想就不寒而栗,簡直是煉獄小組。

    殷果倒不覺得什麽,收好充電線:“反正都要碰上,提前遇到也挺好。”

    如果目標是最後的冠軍,小組賽碰上誰都一樣。

    她看看時間還早,拿上球杆,又迴去了酒店球房。

    少年組和青年組在本周結束了比賽後,北城沒再包場,隻給每個參賽選手包了一周的個人球桌。這個時間晚了,球房裏球桌空了一半,另一半也沒北城的人,各國選手都有。

    倒是巧,臨桌在訓練的是東新城的承妍,也是兼顧九球和八球的一員老將。

    殷果和她不認識,也就沒打招唿。

    兩人起初相安無事,各練各的。

    等到半小時後,殷果桌上的巧粉用完了,她去窗邊的紙盒裏找了個新的。迴來時,承妍剛好收了一局,放下杆子對她笑

    了笑:“聽說你在煉獄組,緊張嗎?”

    殷果禮貌笑笑:“還行。”

    “聽我師弟們說,你和林亦揚很熟?”

    很熟,這兩個字有點奇怪,不過殷果還是迴答了:“對。”

    “他在這邊還好嗎?”

    這問句,好像更奇怪了。

    “挺好的,今年碩士畢業,也拿到讀博的offer了。”她說。

    承妍沒再問,又開了一局。

    殷果心裏麵疙疙瘩瘩的,人家沒說什麽,就是感覺怪。

    她索性放下球杆,到一旁的台球椅上坐著,想了想,還是直截了當說了。

    小果:我在球房碰上了承妍,她問你還好嗎。

    他會怎麽說,她猜著。林亦揚幾乎是秒迴——

    lin:這麽晚,還在練球?

    完全忽略了主要內容。

    她隻好順著說。

    小果:反正也沒事做,再練練。

    lin:訓練不能過度。

    小果:隻有半小時,不多。

    殷果慢慢地打出一句話:你和她過去很熟嗎?讀了一遍,刪了。一個球房的能不熟嗎?憑直覺是肯定有什麽,也不知算不算飛醋,她在台球椅上悶著坐著。

    一分鍾後,倒是林亦揚先發過來一句話——

    lin:她追過我。

    難怪……

    緊跟著又是一條。

    lin:小果兒。

    小果:嗯。

    lin:我第一次見你,就想認識你。

    第一次見……

    他在說什麽?

    lin:在酒吧,在窗外,看到你就想認識。過去沒有過。那天在redfish想和你多說兩句,完全沒經驗,不會和女孩說話,隻能請你喝酒。

    這是林亦揚給她寫過的最長的一句話。

    意料之外,毫無征兆。

    她把那行字讀了三遍。迴想自己那天,說了什麽,做了什麽,還有他的行為,一點都看不出,沒有任何蛛絲馬跡。

    十幾步開外,大家都在打著台球,沒人交談,不斷有落袋的響聲。

    深夜的一個小插曲引出了林亦揚的一句掏心窩的話,來的如此突然,殷果攥手機的手指都漲疼了,聯想了很多、很多

    。

    再次震動。她以為又是林亦揚。

    無所謂:酒店球房呢?

    小果:你怎麽知道?

    無所謂:你覺得呢?

    球房的門被推開。

    吳魏穿著白色的酒店拖鞋,從房間下來的。因為下周開始比賽,吳魏被江楊要求賽程日要住在酒店,自然,才能如此快速地被林亦揚一個電話踢過來救火。

    “師妹在啊。”吳魏樂嗬嗬地說。

    承妍笑笑:“都要走了。你怎麽來了?”

    “睡半天沒睡著,下來看看,”他佯裝著不知情,指了一下殷果,“給你介紹下,這是殷果,你六哥的老婆。”

    東新城早就傳開了。隻是承妍心裏過不去,當著殷果的麵,避開了這個身份。

    吳魏這樣一介紹,她沒得躲了:“原來是六哥的人。嫂子,幸會了。”

    殷果也笑笑:“我比你小,叫殷果吧。”

    這微妙的氛圍,吳魏都覺得他是代替林亦揚來受罪的。承妍心裏不是滋味,說迴去睡,拿上球杆就走了。

    等人一走,吳魏終於鬆了口氣。他靠在球桌旁,壓低聲音:“還挺巧。我們東新城來了這麽些人,偏讓你碰上了承妍。”

    “很正常,今天不碰上,在賽場上也會碰上。”殷果臉上快掛不住了。

    吳魏笑了:“給你提前打個預防針。林亦揚打小就長得帥,你也知道念書那會兒大家最看臉,過去在東新城追他的不少,沒十個也有八個。聽我一句,人家追就追了,就算還惦記又能怎麽樣?你就不能把尾巴翹起來?你可是唯一一個讓他栽了的。”

    說完,想想,還是不放心,又補了句:“還是他上趕著追來的。”

    想想,仍舊不放心,又補了句:“還是他一見就惦記的。”

    看殷果眼裏有笑,吳魏再提點了一句:“你知道他微信裏,給你備注是什麽嗎?”

    她搖頭。

    吳魏說:“redfish.”

    是那個酒吧,兩人相遇的酒吧。

    一個我行我素的大男人能做到這地步,其用心可知。

    殷果在台球椅上,兩隻腳不停地在敲著台球椅下的那一根小橫梁,心軟得一塌糊塗。

    “高興了?高興了就去吃炸雞翅,”吳魏把球扔到球桌上,把殷果拽走了,“昨晚上來,我在附近

    摸了一圈兒,有家是真不錯。”

    這一晚上,吳魏簡直是趁火打劫,繪聲繪色,添油加醋把林亦揚在東新城被人追的往事渲染了一遍。殷果就著飲料吃了一大盤炸雞翅,倒像是蘸著醋吃的。

    所以吳魏是來拆台的,還是來救場的?

    ***

    從周二開始,進入小組賽比賽。

    這一次全球報名參加公開賽,且入選的有318人,女選手109人,其中7名來自中國。

    在所謂的“煉獄組”,隻有殷果1個來自中國的選手,她又是第一次參加職業級別比賽,雖然在青年組比賽拿到過季軍,可並不被外界看好。

    到了周五。

    觀看公開賽的觀眾都記住了一個名字,來自中國軍團的——殷果。

    煉獄組是小組賽裏最精彩的一組,幾乎是場場出彩,廝殺的激烈程度堪比決賽。每天都有人被淘汰,輸了就出局,殷果就這樣一路殺出了一條血路,到了周五的小組賽最後一場。

    周五這天,殷果有三場比賽。

    上午兩場,殷果以驚人的11-3成績擊敗了一名俄羅斯老牌選手,隨後又以11-4的大比分領先,戰勝了波蘭選手。當她迴到中國選手的休息室,幾乎是全部以掌聲祝賀,不光是北城的人,還有東新城,以及國內其它的球社的人。

    殷果謙虛地笑笑。

    很多選手是單獨來的,最多身邊跟著一個教練,隻有幾個大球社和俱樂部是團隊而來。東新城的人熱鬧,在門東邊,聚在一起閑聊;北城的人安靜,不管輸贏的,全都湊在一起各自處理著自己的情緒。

    北城的人在最裏邊。

    殷果獨自一個人,找了個小凳子,麵朝著牆壁,背對著休息室裏的全部人,抱著一盒預先準備的水果和剛加熱的三明治,戴著耳機找了首歌,邊聽,邊默默吃午飯。

    手機不在身邊,在包裏。

    這一周是比賽周,林亦揚怕打擾她比賽和訓練,都是等到晚上快睡覺時,才會陪她聊十分鍾解悶。就算聊,也不會提到比賽內容。

    白色的塑料叉子,扒拉著裏邊的水果,挑了芒果,殷果把一小塊芒果塞進齒間,慢慢給自己做心理建設。

    她太想贏了,這樣很危險。

    沒有情緒就是她最大的優勢。

    可她太想進入四分之一決賽,這樣就能在明天,在星期六比賽。

    星期六的話……也許林亦揚有機會能來看。

    殷果又低頭,扒拉著,找草莓。三明治也是小口小口吃,慢吞吞地咀嚼。

    她這個人很有一套自己的賽場進餐哲學,細嚼慢咽,有助安撫情緒,吃個五分飽也不會讓胃負擔太大,免得一比賽,萬一緊張胃疼,會拉後腿。

    休息室的門被推開。

    進來了一個男人。

    吳魏本來是翹著二郎腿,在和陳安安和一堆小孩兒們瞎扯淡,一瞧見進來的人,險些從椅子上蹦起來。先是吳魏,隨即是東新城的所有人。

    靠在沙發扶手上江楊,正在和兩個止步於小組賽的女孩子談心,也停了下來。他嘴邊上還有著身為東新城老大的標準姿態,可目光卻在微微抖著。

    江楊第一個動作,摸煙,想起這是在室內,抽不得,於是從胸口深深地壓出了一口氣,眼睛不知何時已經全濕了:“老六迴來了?”

    林亦揚的瞳仁深處,浮沉著什麽,似淚,又不像淚,滾燙的,壓抑了許多年的情緒一時沒控住。他低頭一笑,勉強把衝到眼眶的東西壓下去:“對,迴來了。”

    真到邁過這個坎兒,所有的語言都是貧乏的。

    林亦揚,迴來了。

    這一時間,往日兄弟們像是見到了十幾歲在上場前的林亦揚。

    那一張輪廓清俊,棱角分明的臉上永遠沒有笑,總穿著一條牛仔長褲和白色短袖上衣在休息室裏走動。他這個人嫌麻煩、嫌拘束,不上場不換衣服,在休息室裏坐在一堆穿著襯衫西褲的男人裏,紮眼極了。

    不和人聊,也不聽人聊,進門招唿一聲,尋個長椅的一角坐著,一直等比賽。

    今天,也是。

    東新城從上到下,由大到小,從男至女。

    都放下手裏的午飯、手機,推開椅子,全都先後站了起來。

    “六哥”,“六叔”叫個不停……

    林亦揚拍了拍幾個站得近的孩子的肩,眼睛掃了一眼場內,徑自往北城一角走去。

    一堆教練裏頭有認識林亦揚的,大家交頭接耳一溝通,都以最簡潔語言給自己帶的選手作了解釋:這就是當年削過江楊和孟曉東的男人。

    而這個男人,此時就對著孟曉東的妹子走過去。

    休息室內的人,都望過去。包括承妍。

    她想是聽歌聽到喜歡的句子,嘴唇抿著,

    臉上的酒窩不笑也有一點。

    隱約聽到身後的幾句“六哥”,以為是孟曉東來了。

    身後有人拍殷果的肩,她用叉子叉住一小塊草莓,低聲說著:“哥,我好像太想贏了,想進決賽,想讓他看我比賽……”想想就很泄氣,真是男色害人。

    一隻手,摘掉她的左側耳機。

    那個她正在心中鞭撻的男色,此刻已經彎下腰,嘴角掛著笑,去瞧她的側臉,調侃她:“你叫我什麽?哥?”

    殷果猛迴頭,她感覺心跳得要梗住了,渾身所有的血液都在往頭上衝,人直暈,真的暈……

    還讓不讓人比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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