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亦揚沒站直,是為了配合她的高度。

    他偏過頭,聞到她下巴和脖子上的香水味,淡的、甜的,是果香味。人很累,火車近四個小時,再加上火車候車、大巴候車、等地鐵這些路上的時間,單程大概要六七個小時。

    每周往返十二三個小時,這時間都快能直飛迴國了。

    眼睛閉上,聽覺會更靈敏。

    他聽到球房裏的人還在討論他和孟曉東的球局。甚至有人起了興趣,在問那個臨時裁判斯諾克的規則,嚐試著要打一局。

    老板翻找出來林亦揚給他拷的盤,放了一首歌,是《友情歲月》。

    林亦揚這一代的男孩是受古惑仔影響的最後一批,摸了個尾巴,所以當初打工時出於私心想聽,給老板弄了全部的電影插曲。

    他聽著歌,把右手上的打火機放到了褲兜裏。

    音樂聲裏,

    有人問:lin那間包房,反正也沒人了,能不能用?

    老板迴:人家先說好了,除了他女朋友誰都不給用。

    殷果覺得他的下巴真要到自己肩上了。

    “能抱嗎?”他低聲問。

    ……

    她被問得心一軟,可還是故意說:“不能。”

    聲音很輕。

    他聽出了她的語氣,笑著,歪過頭去看她的眼睛。

    如果目光能燙到人,那林亦揚就做到了。

    身後有兩個年輕人,說笑著從轉彎處走來,要進球房。

    因為林亦揚和殷果靠在左側的門邊,他們還特意繞了半步,想避開他們兩個。可惜入口不寬,兩個小夥子又是人高馬大的,難免碰到。殷果感覺自己鞋後跟被人家踢到了,禮貌地往前讓了小半步。這下,是真靠在他身上了。

    林亦揚笑了:“不能,還往我身上靠?”

    雖這麽說了,但右手卻還老老實實地什麽都沒幹。

    有風在吹著她的臉和頭發,涼涼的。

    “這裏太窄了,”殷果迅速抽迴手。

    她掉轉身子看餐車:“要不……吃熱狗吧?”盯著人家老板看了一個世紀那麽久,總要照顧一下生意。

    滿手心的汗。是他的,也是自己的。

    林亦揚看小姑娘臉上快掛不住了,站直了,叫著老板兒子,要小孩把自己衣服拿出來。人家馬上給送了出來,

    仿佛就躲在門後,就等著跑這一趟。

    “帶你去韓國城。”他對殷果說。

    這迴沒坐地鐵,他約了車來接。

    結果真是不湊巧,車經過曼哈頓的一條路時,正好趕上大youxing,路被堵得水泄不通。

    司機問林亦揚,他們是選擇汽車繞路,還是走過去?

    林亦揚付了車錢,和殷果下了出租車。道路兩旁,站了不少警察,手裏拿著一捆白繩子,還有拿著木棍的,在看守著這裏。殷果每迴在國外撞上的都是白天的,在夜晚碰到烏泱泱的人群,舉著各色標語從麵前走過,人還是有點發虛的。

    “上次來我也碰到過兩迴,是抗議警察誤殺黑人,”殷果小聲說,“這次又為什麽?”

    林亦揚倒是不太關心:“經常有,每次目的都不一樣。”

    有的不錯,比如國慶日的很有觀賞性。有的就很麻煩,他剛來時去舊金山撞見過一迴,也是冬天,入夜就成了鬥毆砸店的暴力事件。

    雖然在曼哈頓的安全係數高,但已經入夜了,他並不想殷果在這裏久留。

    左右都是人,林亦揚將她讓到自己前麵,兩手握在她手臂兩旁,慢慢往前走。這樣的位置,他能擋住左右和後邊的人,他個子高也能看清前路。

    這條路平時就人流多,眼下更堵了。

    殷果走在斑馬線上,和主路上舉著標語的人群逆向而行,前麵開始變得亂糟糟的,有人在避道退迴來。林亦揚眺望下一個路口,估計是有人起了肢體衝突。

    殷果右臉旁出現他的聲音:“右轉,換個路走。”

    還沒來得及轉向,左右兩側的人群都開始亂了,殷果腳背一痛被奔跑的人踩到,她驚唿了一聲,左肩又重重被人撞到。

    林亦揚一把摟住她,拉著把她人拽到一個餐廳的門外。

    他是聰明的,完全沒選擇在路上跑,而是找了不容易衝散的角落,把殷果推到牆邊,背對著路,用自己的身體隔開了路人和她。

    殷果背貼著很髒的外牆,鼻尖貼著他的襯衫口袋。

    因為太緊張,嗓子疼,耳朵也疼。

    隔著一層布料,他能感覺心口的位置比旁邊都要熱,是她唿出的熱氣。

    背後是不斷撞到他身上的人,衝得快,撞得也很,林亦揚小腿一下鈍痛,不是被人踹到了,就是被什麽砸到了。他眉頭都沒皺一下,隻是側頭看著主

    路那裏,判斷事態會不會更嚴重。如果嚴重,這裏也不能久留。

    幸好,隻是小範圍的鬧劇。

    受到驚嚇的路人全跑散了,新來的路人什麽都不知道,繼續往前走著,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沒事,”他對懷裏的人說,“前麵在鬥毆,不是大事,那些跑的人是自己嚇自己。”

    他鬆開她。

    殷果的視野開闊了,她心有餘悸地扭頭看,隊伍還在前行。

    “我們……就去這家吧?”她指小路對麵的一家樸素的餐廳,“就吃這個。”

    林亦揚點了下頭,想摟著她過去,又覺得不妥,於是握著她的右臂,讓她保持離自己很近的距離,貼身帶著她斜穿過小路,推開玻璃門。

    一家本土的便宜餐廳,裏邊坐著的都是本地人。

    老板在收銀台後,看到林亦揚舉了兩根指頭,說是兩人後,拿著兩份餐單把他們帶到裏側一個靠牆的四人位。

    餐單擱到桌上,換了個人點餐。

    殷果心還跳得不穩,人也不在狀態,林亦揚隨便指了兩個東西:“雞翅?薯條?”

    “嗯,好。”

    “意麵?”他記得她特地請自己吃過一次,應該不會討厭這個。

    “嗯。”

    “什麽形狀的?麵的形狀?”

    殷果茫然看他,意識仍在飄。在如此亮堂的偏黃燈光下,在鬧哄哄的小餐館裏,在這一秒,在經曆過剛剛被抵牆壁,臉貼在他心口被保護的事情,在被他握著右上臂,貼身拉著斜穿過一條路邊還有生活垃圾的小路後……

    她看到他的臉,還有那雙眼睛就開始神遊,開始臉紅,開始後知後覺地在心底完完全全地中了他的招。

    “這裏種類不多,有細長型的,扁平的,還有通心粉,螺旋的,還有千層的。”

    “通心粉吧。”她挑了個好聽的。

    林亦揚告訴點餐員是通心粉後,殷果反應過來:誒?不對,我最討厭吃通心粉了。

    這頓飯,是她自從過來比賽,所吃過的最難吃的一頓。

    卻是她和林亦揚第一晚正式的約會,意麵端上來,食物形態一點都不美好,但有平時餐廳的三倍量。雞翅和薯條也一樣,都是平日吃得三四備量。量倒是足。

    難怪,林亦揚隻點了這三樣,要了飲料。

    殷果努力吃了三分之一,終於放下叉子

    ,喝了一大口飲料。太難吃了。

    林亦揚全程旁觀著,到她放下杯子才說:“這麽喜歡吃?”

    他倒是把雞翅都消滅了,並非為了美味,是不想浪費。所以自然判斷出來了這家餐廳的評分水平。

    “嗯,”她誇不出口,對不起自己良心,假惺惺指著杯子說,“這個檸檬茶好喝。”

    全餐唯一及格的東西。

    他眼睛真好看,鼻梁也是,嘴巴也是,下巴和臉型簡直完美……

    人又高,頭發亂糟糟的都好看,更別說現在這樣刮幹淨胡子,打理過頭發的樣子了。之前怎麽沒覺得人長得如此優秀?難怪,孟曉天老要叫他“大帥比”。

    殷果咬著吸管,和他從目光交匯到轉向,盯著他身旁那個破了牆皮的地方,猛看著。

    “我倒是覺得一般,不合胃口,”他說,“迴去要弄點能吃的。”

    “你會做飯?”她視線挪迴來。

    “不太會,不複雜的還ok。”他答,拿起結賬單,去買了單。

    結果到了家,吳魏已經擺了一桌子的宵夜,順便狠狠白了林亦揚一眼,把賬單塞給他。林亦揚發現那家餐廳雞翅味道一般後,就給了吳魏消息,讓他準備第二餐。

    不過殷果被晚餐的通心粉塞得飽飽的,吃不太多,全讓表弟和吳魏掃蕩了。

    迴到家裏的他們在多餘的兩雙眼睛注意下,沒太多接觸,吃到一半,殷果教練來了電話,她迴房間去匯報訓練情況,再出來,吳魏已經在收拾東西了,而林亦揚正好在和教授打電話,再次錯過。到睡覺前,隱晦地交流了兩句,各自洗澡迴了房間。

    倒是獨自在房間裏,才有機會交流了兩句。

    小果:你明天迴去嗎?

    lin:對。

    小果:上午?下午?

    lin:和上周一樣。

    那就好,不會睡醒就不見人了。

    小果:晚安,明天見。

    lin:night.

    互道了晚安,也關掉了手機,人卻睡不著。

    淩晨三點,殷果幾番努力都召喚不到周公後,徹底放棄。她坐起來,翻看著手機裏的俱樂部大群,還有九球小群。

    現在是國內的下午,大家都在訓練間隙,在討論各種比賽,聊得熱火朝天。

    九球最近最大的一個比賽就是這

    個公開賽,群裏,大家在核對著每個人到紐約的時間。

    今明後三天,所有人都會抵達這裏。小朋友們在下周比賽,而她是在下下周,在四月初進行為期一周的比賽,之後迴國。

    大家知道殷果是在睡覺時間,沒人直接和她說話,僅有陳教練在兩小時前給她留了微信。

    陳教練:明天下午我到機場,如果不延誤。

    陳教練:等我到了,你搬過來酒店住,房間已經安排好了。需要調整你的訓練計劃,準備備戰。見麵細聊。

    搬過去?

    也對,是要搬過去。

    當初租這個公寓,就有過這個打算。這個房間雖然租到四月底,那是為了讓吳魏對房東有個交代,畢竟太短租也不好。

    所以,最多過了這個周末,遲下周就要搬走了。

    她抬眼,看自己房間的那扇門,默默出神。

    門縫下有光,誰在客廳裏?她嚐試著用微信試探。

    小果:睡了嗎?

    沒有迴複,那估計不是他了。

    她關上台燈,頭剛挨上枕頭,手機在床頭櫃上震動了一秒。她立刻重新坐起身,看自己的手機。

    lin:剛看到。

    小果:所以你在門外?

    lin:對。

    lin:在客廳,出來嗎?

    殷果丟下手機,披上件運動衣,輕手輕腳到門邊,右手握住黃銅色的門把手,向下一壓。門剛出現一條縫隙,突然就感覺到被人推開。

    高大的影子一步邁進來,反手就虛掩上了門。沒有閉合是怕有鎖的動靜。

    “你弟弟。”他壓低了嗓音。

    很快,有趿拉拖鞋的聲音從殷果門口經過,由遠及近,又漸漸遠了點兒。

    “咋沒關燈?”孟曉天半夢半醒地嘀咕了聲,反手關門。

    林亦揚也悄無聲息地關上了身後的門。

    她沒開台燈,屋子裏的簾子都是拉上的,也沒什麽自然光。

    在漆黑的環境裏,殷果站在他麵前,甚至有種錯覺,他是不是也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應該不會,理論上不會……麵前的林亦揚穿著整套白色的運動衣,應該是睡覺時換的,在睡前還沒看到。

    兩個人都在等,等孟曉天迴到房間,這樣說話才不會被聽到。

    如此磨嘰了三五分

    鍾,腳步聲繞迴來,再次消失。

    殷果鬆了口氣,輕聲問:“還沒睡?”

    “找藥。”他洗澡都沒注意,睡到半截總覺得不舒服,爬起來看了看,是在路邊躲避亂跑的人流時,被東西砸過的那個地方,下去一塊皮。

    “你生病了?”她心提起來。

    林亦揚舉起右手給她看,他正拿著藥膏和紗布,還有一疊創口貼:“小傷口。”

    林亦揚指窗邊那個小沙發:“方便嗎?我坐那兒?”

    “快進來。”她要打大燈。

    林亦揚拉住她的手,指了指床頭燈。

    她照他的意思,扭開那盞小燈。

    林亦揚已經在那個小小的軟沙發裏坐下,把手裏的東西放到了地板上。他褲腿是卷起來的,露出那塊地方。這還是他第一次進這個房間,雖然吳魏已經租了這裏好久了。

    小沙發是殷果搬進來時買的,很便宜,都不能叫“沙發”,隻是個大坐墊。平時她坐沒問題,林亦揚畢竟是男人,坐在那暗紅的軟墊子裏,略感滑稽。

    殷果蹲在他身邊,借著光看那個傷口,倒是不深,但很長的一條,像是尖銳物隔著布料生生劃出來的。她皺眉,輕聲問:“怎麽弄的?”

    “火車上劃的。”他隨口編了個地點。

    “到現在才知道?”這也心太大了,從下午到現在。

    “也不疼,就沒注意。”

    殷果看著都疼。

    他已經抹過藥了,在殷果找他之前,在洗手間處理的。

    林亦揚想著傷口不深,還是不上紗布了,穿褲子麻煩。他想貼幾個創口貼,主要是明天在路上,不想碰到傷口,迴華盛頓後撕下來,一兩天就能好。於是他把那一疊創口貼撕下來幾個,借著燈光,在想要橫著貼幾個。

    “我幫你。”殷果蹲在那輕聲說。

    沒聽到他說話,她奇怪地仰頭,借著床頭那邊的光,看他的臉。

    林亦揚正在迴看著她,因為這句話。

    我幫你。

    這句話他從長大就沒聽到過了。

    沒人有機會對他說,他也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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