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們不舍得叫醒他們,他們臉貼著臉,睡得太香了,美好得像一幅畫。


    那個九歲的男孩不會知道,二十四年後,身旁的這隻小姑娘會成為他的妻子,陪他浪跡天涯。


    因果。


    因果最大。


    因、緣、果。


    因緣果報,因機緣果。


    因無緣,則不果,機不投,因不果。


    因,主因;緣,助緣;機,通積;果,結果。


    因果相隨,機緣自然,時機不到,因緣不生……如此使然。


    世間之因果、出世間之因果、迷界之因果、悟界之因果……莫不如此。


    看懂了沒?


    給看懂了的同學兩個大嘴巴子,啪啪……


    別裝!如果真看懂了、參透了、想明白了因果的話,為何你還有那麽多的煩惱執著!


    果斷給你再來個過肩摔,撲通……


    給沒懂的同學默默點讚。


    乖,我也不懂啊哈。


    真心懂了因果的話,不是早立地成佛去了嗎,還在這裏嘚吧嘚吧說什麽說?


    知識這東西,若隻是嘴上說說,而不能轉化為見識和膽識,那其實蛋用沒有。


    因果相續這東西也是一樣兒一樣兒的。


    是不是有點兒糊塗了。


    那我讓你再更糊塗一點兒吧。


    施主,施主請留步,施主別撕書……看你天賦異稟氣度非凡,咱們結個善緣吧。


    阿彌陀佛麽麽噠。


    你往下看。


    (一)


    我做過許多不靠譜的職業,比如羊湯館掌櫃。


    筒子骨大鍋裏熬湯,切成坨的鮮羊肉和羊雜一起丟進去咕嘟咕嘟地煮。煮羊肉撈起來瀝幹切片,在滾開水裏一汆,和著乳白的湯頭稀裏嘩啦倒入大碗中,撒點兒蔥花,加點兒香菜,愛加海椒麵兒加海椒麵兒,愛加花椒加花椒,孜然味精椒鹽麵兒一小勺一小勺地撒進去,然後你就攪吧,三攪兩攪攪出濃香四溢,攪得口水滴滴答答,趕緊趕緊,酥軟掉渣的燒餅趕緊拿過來先堵住嘴。


    世人隻道羊湯膻,不知全是多巴胺,我堅信一碗好的羊湯刺激出來的腎上腺素,應該和滾床單時是一樣一樣的,吃完後的那一身通透的大汗,也應該和那個什麽是一樣一樣的才對。


    我北方人,打小愛喝羊肉湯,奈何魯地羊湯重湯不重肉,小臉盆一樣的碗裏勺子掃蕩半天才能撈起來幾小片羊肉,湯倒是管夠,隻要肉不吃完,湯可以一直加。


    這是什麽邏輯!憑什麽不多加點兒肉?恨得人牙根癢……此恨綿綿30年,終於一朝揚眉吐氣,自己開羊肉湯館了,羊肉終於可以想加多少加多少了。


    故而開羊湯館的那段時間,我天天抱著一隻大海碗,半碗湯,半碗肉。


    這麽奢侈的珍饈自己一個人吃多沒勁兒,要吃就坐到門檻上麵朝著大街吃,邊吃邊吧唧嘴,再一邊欣賞路人們駭然的表情,哼哼,羨慕吧,沒見過吧,饞死你們羨慕死你們。


    店裏的廚師和服務員勸不動我,於是每次我一往門檻上坐,他們立馬在屋裏把口罩戴上,據說是怕丟不起這個人,這我就奇怪了,這有什麽丟人的啊?


    他們都是90後,大家有代溝,他們和我溝通了兩遭發現無果,就給成子打小報告上眼藥。


    成子也是羊湯館的掌櫃,且是大股東,他在電話裏說:這還了得!然後急三火四地跑過來,一見麵就指著我的鼻子衝我喊。


    他喊:你往旁邊挪挪!


    成子也搞了一模一樣的一隻大碗,我倆並排蹲在門檻上喝羊湯,邊吃邊衝路人吧唧嘴,吃著吃著吃美了,彼此點頭一笑,豪氣麵對萬重浪。


    我山東人,成子西北人,一個長得像光頭強,另一個像大耳朵圖圖,一個生在黃河頭,一個長在黃河尾,從小習慣了蹲著吃飯,從小骨子裏就浸透著羊湯。


    我扭頭說:……再給我們拿兩個大燒餅。


    服務員快哭了,不肯給我們拿大燒餅。


    她嫌我和成子太丟人,而且嫌我和成子的腚大,把街門堵上了一半,影響客人進門。她蠻委屈地說:冰叔,這是咱自己家的店好不好?


    我倆一起抬頭瞪她:多新鮮,這如果是別人家的店,我們哥倆兒還不坐門檻呢。


    她陰沉著臉盯著我們看,半晌,露出一絲天蠍座的微笑,她說:如果你們再不起來,我就給豆兒打電話。


    豆兒是老板娘,成子的娘子。


    成子當機立斷對我說:大冰你先吃,我有點事兒先走了哈。


    他端著碗跑了,一手還掐著半個燒餅。


    做人不能沒原則,雖然我也很緊張,但也端著碗跟成子一起跑的話豈不是太沒麵子了?


    我扭頭衝著屋裏喊:……你打呀,你打呀,你打呀!


    服務員小妹很溫柔地說:冰叔,我已經打了。邊說邊衝我眨眼。


    我虎軀一震,菊花一緊……事已至此,已然逼上梁山,那就更不能走了!說時遲那時快,忽然一片陰影覆蓋了我的碗,一個身高一米五五的人影擋住了麗江中午十二點的陽光,橫在了我的麵前。


    豆兒來了。


    (二)


    因為成子的緣故,我對豆兒一直很好奇。


    關於成子的故事不展開講了,他是一個傳奇,我在我第一本書《他們最幸福》裏碼了三萬字也沒寫明白他過去十年的經曆。


    成子是我多年的江湖兄弟,我們曾結伴把最好的年華留在了雪域高原如意高地。


    他少年時組織過罷課,青年時組織過罷工,混跡藏地時組建過赫赫有名的大昭寺曬陽陽生產隊,他愛戶外旅行,差點兒被狼吃了,也差點兒被雪崩埋了,還差點兒和我一起從海拔5190米的那根拉埡口滾落懸崖。他曾在中建材做過銷售主管,創下過三億七千萬的業績,也曾在短短一個月內散盡家產……總之,30歲之前的成子逍遙又囂張,沒人比他更加肆意妄為天性解放。


    30歲之後的生活也沒人比他更顛覆。


    成子30歲後急轉彎,他把過往的種種拋之腦後,追隨一個雲遊僧人,四處掛單,緣化四方。


    僧人禪淨雙修,是位禪茶一味的大方家,萬緣放下,獨愛一杯茶,故而終年遍訪名茶,遊曆天涯。


    成子以俗家侍者弟子的身份追隨他,他由茶入禪,隨緣點化,舉杯間三言兩語化人戾氣,調教得成子心生蓮花……師徒二人踏遍名山,遍飲名泉,訪茶農,尋野僧,如是數年。


    一日,二人入川,巴蜀綿綿夜雨中,僧人躬身向成子打了個問訊,開口說了個偈子……偈子念罷,比丘襟袖飄飄,轉身不告而別。


    成子甩甩濕漉漉的頭發,半乾坤袋的茶還在肩上。


    僧人沒教他讀經,沒給他講法開示,隻教他喝茶,喝光了囂張跋扈的痞子成,喝踏實了一個寧靜致遠的茶人成子。


    成子繼續旅程,由川地入黔,自黔行至盛產普洱的彩雲之南。


    僧人曾帶著他遍訪過雲南諸大茶山,帶他認識過不少相熟的茶僧茶農。他一路借宿在山寨或寺廟,漸把他鄉作故鄉,淡了最後一點重返青海老家的念頭,兜兜轉轉,最終駐足在麗江古城。


    成子給小客棧當管家,也幫人打理打理小酒吧,還在麗江古城百歲橋的公共廁所附近開了一間小小茶社,他此時隱隱是愛茶人中的大家了。


    他沒做什麽花哨唬人的招牌,隻刨了一塊鬆木板,上書二字:茶者。


    小茶社窩在巷子深處,遊人罕至,生意清淡,但足夠糊口,重要的是方便人自由自在靜心喝茶。成子從與師父相熟的茶農處進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賣賣滇紅、賣賣普洱,經常賣出去的沒有他自己喝掉的多。


    世俗的人們被成功學洗腦洗得厲害,大都認為他活得消極,我卻不樂意這樣去理解他,我曾在一條微博裏感慨地說:


    浪蕩天涯的孩子中,有人通過釋放天性去博得成長的推力,有人靠曆經生死去了悟成長的彌足珍貴。


    天性終究逸不出人性的框架,對生死的感悟亦如此。我始終認為在某個層麵上而言,個體人性的豐滿和完善,即為成長。


    這份認知,是以成子為代表的第三代拉漂們給予我的。成子癲狂叛逆的前半生幾乎是一個時代的縮影,他剛剛起程的後半生幾乎是一個傳奇。


    我覺得成子的成長履曆貌似是異端個例,實則是一場關乎人性本我的修行,像個孩子一樣在一套獨特的價值體係裏長大,而且活得有滋有味的。


    ok,那問題來了。


    這樣的一個男人,什麽樣的女人居然能把他給收服了?


    在我的印象裏,成子紮在麗江時,豆兒就已經跟在他身旁了,但好像沒人知道太多她過去的故事,也沒人知道她和成子是何時何地、如何摩擦出的火花。


    我對他和豆兒的故事好奇得要命,但當下的成子惜字如金,討厭得要命,旁敲側擊半天,他隻憨笑著裝傻說“喝茶喝茶”,逼問得狠了,他就搪塞我說:有機會你還是自己去問問豆兒吧。


    鬼才敢主動問她呢!她氣場那麽獨特……


    我有點兒怕豆兒,半條街的人都有點兒怕她。


    她較真兒,嘴上不饒人,專治各種不服。我目睹她較真兒過兩次,每次都較得人心服口服的。


    第一次是在“麗江之歌”開業的第二個月。


    麗江之歌是我曾經開過的一家酒吧,奇人紮堆,廚師會打手鼓,掃地的小妹會唱爵士,主唱歌手是個支教的老師,吧台收銀員是一個非常優秀的散文作家,吧台總管就是豆兒,一開始沒人知道她之前的工作是幹嗎的。


    她待人很和氣,但凡事微笑著講死理,吧台的人員事務被她管理得井井有條,活潑嚴肅緊張,像個高考衝刺班。


    我在開麗江之歌前,已經開賠了數家酒吧,戰績覆蓋中國西南,無他,太愛免單,從二十啷當歲到三十大幾,我的成熟度遠遠落後於同齡人,十幾年如一日活在孩子氣的日子裏,開酒吧圖好玩兒,遇到可心的朋友時常免單,漂亮妹子來了當然不能收酒錢,相熟的朋友來了也當然不能收酒錢,朋友的朋友來了請人家喝上兩瓶本是天經地義,這在我看來蠻自然的,卻嚴重違背商業規律。


    其實每到月底核賬時,還是挺難過的,但一到了營業時間,依舊是該怎的還怎的,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豆兒的加盟。


    她最初是來負責酒吧的財務,算起賬來簡直是在批改作業,賬本到了她手裏簡直就是作業本,各種批注,還有紅叉叉。


    我覺得蠻有趣的,開會時專門提出表揚,誇她有創意。


    她笑眯眯的,不謙虛也不客氣,語氣平淡地說:咱們酒吧上個星期虧了5000元。


    我咳嗽,王顧左右而言他。


    她不受幹擾,繼續說:咱們酒吧這個星期虧了5700元。


    我說:那個什麽……沒什麽事兒就散會吧。


    她笑眯眯地說:我核算了一下,如果沒有新資金注入的話,咱們酒吧還能支撐五個星期。不過大家不要怕,我算了一下,如果到了第五個星期女生都去賣一次血,男生都去捐一次精的話,我們還能再多支撐五個星期。


    她說老板你別走,我話還沒說完呢。


    她蹺起二郎腿,盯著我說:你既然把大家聚攏到一起組建這個大家庭,就該認真對待,隨性歸隨性,但有必要事事都這麽吊兒郎當嗎?到最後酒吧給你隨性沒了,你對得起自己嗎?你對得起這幫跟著你的兄弟嗎?什麽時候該隨性、什麽時候該認真,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想清楚了再說話!


    一堆人悲憫地瞅著我,好像我剛剛賭錢賭輸了被人扒光了衣服似的。


    我說我錯了……


    她個天殺的,不依不饒地繼續問:你錯在哪兒了?


    她嘴角含笑,眉毛卻是微微立起來的,眉宇間煞氣一閃而過。


    我了,我說:好了好了,我哪兒都錯了好不好,從明天開始隻打折不免單了好不好……豆兒,你之前到底是幹嗎的?


    她笑眯眯地說:教導主任。


    我踉蹌蹌三步才站穩身形。從此以後,再漂亮的姑娘來了也隻打折不免單。


    那個,這家酒吧後來還是倒閉了。


    第二次損人是在“茶者”。


    茶者就是成子的那間小茶社,他天天窩在裏麵聽佛經、喝普洱,自得其樂,做生意倒在其次,主要是為了那一口茶。成子是散人,時常一壺茶喝開心了牽著船長就出去遛彎兒,也不管店裏是否還有客人,門都不鎖。豆兒遷就他,從不擾了他這份雅興,他隻要一閃出門,她就默默頂上,銅壺煮三江,招待十六方,打理得像模像樣。


    說來也怪,茶者每天生意最好的時候,反而就是她代班的那兩個小時。


    成子的茶藝是跟著遊方僧人學的,豆兒的茶藝是從成子身上學的,她聰慧,青出於藍,一壺紫鵑十八泡也不改其迴甘,而且頗會引經據典,常常是客人八道茶沒喝完,就已經被她裝了一肚皮茶知識。


    我不懂茶,天真味能喝成聖妙香,但我愛喝茶,時不時去找成子喝茶,大家兄弟十年,反正又不用給錢,他泡什麽我喝什麽。


    成子偏內向,話不多,公道杯一傾,隻一個字:喝。我愛他的幹脆利落,每迴都陪他一起沉默地喝茶,順便再把桌子上的茶點統統吃完。


    成子不在就找豆兒泡茶,她蘭花指翹得蠻好看,一起一落間蜜色茶湯配著雪白的手指,煞是驚豔。


    光看手,大家閨秀,可一旦惹著她了,立馬堵得人心肌梗死。


    惹她的不是我,是一幫江西客官。


    那時候十八大還沒開,那群人貌似是公費旅遊,在六大古茶山采購起來眼都不帶眨的。


    照例,買完茶先不忙著交錢,店家招待客人先品茶。


    頭道茶無話,開片兒的小杯子排成一排自取自飲,關公巡城時,事兒來了。


    坐中一人“哎哎哎”地喊了三聲,一手指著居中一人,一邊對豆兒說:別亂倒,先給我們領導倒……


    其他人一連聲地說:對對對,先給領導倒。被稱作領導的那人不說話,嘴角一抹矜持的微笑。這一幕看得我有點兒傻眼,我悄悄問:敢問這位是?


    立馬有人接話茬兒說:這是我們院長。


    我趕忙說:哎喲,失敬失敬。然後接著喝我的茶。


    茶人有茶禮,不管在座嘉客是什麽身份背景,一概順時針繞著圈倒茶,公平公道,不分高低貴賤,這本是基本的禮節。奈何國人有些規矩比禮大,小小一張茶桌上也非要講究個尊卑,也罷,開門做生意,客人最大,拂了人家院長的麵子畢竟不好。


    話說,也不知道是醫院法院設計院敬老院還是美容院……


    我瞥一眼豆兒,她不動聲色,繼續泡茶。


    第二道茶泡好,將倒未倒時,豆兒忽然一抬眼,環覽四座,朗聲背書:


    茶,表敬意、洗風塵、示情愛、敘友情、重儉樸、棄虛華,性潔不可汙,為飲滌塵煩……諸位請教教我,這杯茶,該怎麽倒?


    旁邊一群人聽傻了。


    豆兒那天穿了一身小棉襖,還戴著套袖,怎麽看也不像是個咬文嚼字的人。


    臥虎藏龍啊!一刹那,我真真兒覺得她不是坐在茶案後,而是坐在講台後,底下一大堆集體犯了錯誤的學生……這種感覺太有氣場了。


    沒人敢再說話,那位院長的臉色綠中泛藍,豆兒隻當看不見,她擎著公道杯等了片刻,微笑著順時針繞圈倒茶,倒完了還客客氣氣地問人家:要不要吃塊兒茶點?


    我忍了半天才沒當著那幫人的麵問豆兒,之前除了當過教導主任是不是還教過語文。


    有此兩遭前車之鑒,故而,當豆兒背著手站在我麵前笑眯眯的時候,我縮在門檻上很緊張。


    豆兒說:吃著呢?


    我說:嗯啊……


    她說:我們家成子呢?跑了?


    我不敢接茬兒,於是裝死狗,把臉埋進碗裏假裝稀裏唿嚕。


    她笑眯眯地說:聽說您老人家天天坐在門檻上喝羊肉湯,已經喝出了一道亮麗的風景線了是吧?差不多就行了,趕緊起來吧少爺。


    服務員躲在屋裏偷偷樂呢,現在起來多沒麵子,我決定把死狗裝到底,碗快空了,但稀裏唿嚕的聲可打死也不能停。


    豆兒說:成子和你……她伸出兩根手指比畫:你倆就是倆孩子。說完了還歎口氣。她起身進屋搬來一個馬紮子,抱著肩坐到我對麵,來來往往的路人瞅瞅她,再瞅瞅我懷裏的大碗。


    豆兒笑眯眯地說:那你就別起來了,我陪你坐會兒,咱們聊聊天。


    壞了,豆兒較真兒了,看這意思是要打持久戰。這種感覺好熟悉,小時候在老師辦公室被罰站的感覺立馬穿越三十年的光陰,撲通一聲砸在麵前。經驗告訴我除了死扛,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反正又不至於叫家長……


    我梗著脖子說:那就聊唄……聊什麽?


    豆兒抱著肩膀說:你想聊點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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