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捏著木頭的手,對我說:“……五年前的一天,我陪她逛街,我鞋帶鬆了,她發現了,自自然然地蹲下來幫我係上……我嚇了一跳,扭頭看看四周,此時此刻這個世界沒有人在關注我們,我們不過是兩個最普通的男人和女人……我對自己說,就是她了,娶她娶她!”


    一個叫木頭,一個叫馬尾


    2007年夏天,你在廈門嗎?


    你在高崎機場遇到過一個奇怪的女人沒?


    你在廈大白城的海邊遇到過一個奇怪的男人沒?


    (一)


    馬鞍山的午夜,街邊的大排檔。


    毛毛捏著木頭的手,對我說:……五年前的一天,我陪她逛街,我鞋帶鬆了,她發現了,自自然然地蹲下來幫我係上……我嚇了一跳,扭頭看看四周,此時此刻這個世界沒有人在關注我們,我們不過是兩個最普通的男人和女人……我對自己說,就是她了,娶她娶她!


    木頭哎喲一聲輕喊,她嘟著嘴說:毛毛你捏痛我了。


    毛毛不撒手,他已經喝得有點兒多,他眉開眼笑地指著木頭對我說:我老婆!我的!


    我說:你的你的,沒人和你搶。


    他眼睛立馬瞪起來了,大著舌頭,左右睃著眼睛喊:誰敢搶我砸死誰!


    我說:砸砸砸砸砸……


    在我一幹老友中,毛毛是比較特殊的一個。


    他的社會標簽定位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也當歌手,也開酒店,也做服裝,也開酒吧,也彈吉他,也彈冬不拉,也玩兒自駕,也玩兒自助遊……我的標簽就不算少了,他的比我隻多不少,總之,蠻神秘的一個人。


    不僅神秘,而且長得壞壞的。


    他是個圓寸寬肩膀的金鏈漢子,煞氣重,走起路來像洪興大飛哥,笑起來像孫紅雷飾演的反派。


    由於形象的原因,很多人不敢確定他是否是個好人,紛紛對他敬而遠之。


    他自己卻不自知,和我聊天時常說:咱們文藝青年……


    我心說求求你了,你老人家摘了金鏈子再文藝好嗎?好的。


    我婉轉地跟毛毛說:咱們這種三十大幾的江湖客就別自稱文藝青年了,“文青”這個詞已經被網上的段子手們給解構得一塌糊塗了,現在喊人文青和罵人是一樣一樣的。


    他皺著眉頭問我:那我就是喜歡文藝怎麽辦?


    我默默咽下一口血,道:那就自稱文氓好了,不是盲,是氓……氓,民也,多謙虛啊。


    他點頭稱是,轉頭遇見新朋友,指著我跟人家介紹說:這是大冰,著名文氓。


    …………


    我終於知道他們南京人為什麽罵人“呆b”了。


    除了有點兒文藝癖,毛毛其他方麵都挺正常的。


    他蠻仗義,江湖救急時現身第一,有錢出錢有人出人,不遺餘力,事了拂身去,不肯給人還人情的機會。


    2013年下半年,我履行承諾自費跑遍中國,去了百城百校做演講,行至上海站時輜重太多,需要在當地找輛車並配套個司機。我摳,懶得花錢去租賃公司包車,就在微信朋友圈發消息,還好還好,人緣不錯,短短半天就有八九個當地的朋友要借車給我。遺憾的是隻有車沒有司機——大家都忙,不可能放下手頭的事情專門來伺候我。


    我左手拇指不健全,開不了車,正為難著呢,毛毛的電話打過來了,他講話素來幹脆,劈頭蓋臉兩句話電話就掛了:


    把其他朋友的安排都推掉吧,我帶車去找你,你一會兒把明天接頭地點發給我,接頭時間也發給我,好了,掛了哈。


    毛毛和人說話素來有點兒發號施令的味道,不容拒絕,我也樂得接受,於是轉天優哉遊哉地去找他會合。


    一見麵嚇了我一跳,我說毛毛你的車怎麽這麽髒?


    他咕嘟咕嘟喝著紅牛,淡定地說:從廈門出發時遇見下雨,進上海前遇見刮風,怕耽誤和你會合的時間,沒來得及洗車。


    正是台風季節,整整1000公裏,他頂風冒雨,生生開過來了。


    這是古人才能幹出來的事兒啊,一諾千金,千裏赴約。


    事兒還沒完,上海之後,他又陪我去了杭州。


    我的“百城百校暢聊會”自掏腰包,盤纏緊張,他替我省錢,說他開車拉我的話能省下些路費。於是,從上海到杭州,杭州到寧波,寧波到南京,南京到成都,成都到重慶……


    毛毛驅車萬裏,拉著我跑了大半個月,一毛錢油錢都不讓我出。


    有時候我想搶著付個過路費什麽的,他胳膊一胡嚕,說:省下,你又沒什麽錢。


    都是兄弟,感激的話無須說出口,錢倒是其次,隻是耽誤了他這麽多的時間,心中著實過意不去。


    毛毛說:時間是幹嗎用的?——用來做有意義的事情唄。你說,咱們現在做的事情沒意義嗎?


    我說:或許有吧……


    他說這不就結了嗎?我又不圖你的,你又不欠我的,所以你矯情個屁啊,有意義不就行了!


    我:……


    我白當了十幾年主持人,居然說不過他,邏輯推衍能力在他麵前完敗。


    從上海到重慶,毛毛時有驚人之舉,都是關於“意義”的。我不想讓毛毛隻給我當司機,每場演講的尾聲都邀他上台來給大家唱歌。他本是個出色的彈唱歌手,不僅不怯場,且頗能引導場上氣氛。複旦大學那場是他初次上場,他一上來就說:我上來唱兩首歌,讓大冰歇歇嗓子而已,大家不用鼓掌。


    又說:我電焊工出身,沒念過大學,能到這麽高端的地方唱歌是我的榮幸,要唱就唱些有意義的歌,我好好唱……你們也好好聽,這才有意義。


    眾人笑,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他一掃琴弦,張嘴是周雲蓬的《中國孩子》:


    不要做克拉瑪依的孩子……


    毛毛的聲線獨特,沙啞低沉,像把軟毛刷子,刷在人心上,不知不覺就刷憂鬱了。


    從上海刷到南京,從華東刷到巴蜀,《中國孩子》《煮豆燃豆萁》……這都是他必唱的歌。


    毛毛和我的審美品位接近,都喜歡意韻厚重又有靈性的詞曲,民謠離不開詩性,我最愛的詩集是《藏地詩篇》《阿克塞係列組詩》,詩人叫張子選,是我仰之彌高的此生摯愛。


    好東西要和好朋友一起分享,數年前我曾推薦毛毛讀張子選的詩。他一讀就愛上了,並把張子選的《牧羊姑娘》由詩變曲,百城百校的漫遊中,他把這壓箱底兒的玩意兒搬出來,數次現場演繹。


    每次唱之前,他都不忘了嘚啵嘚啵介紹一下作者,我懸著一顆心,生怕他把人家張子選也介紹成文氓。


    毛毛普通話真心不好,濃重的南京口音,他不自覺自知,介紹完作者後還要先把詩念一遍。


    怎麽辦,青海青,人間有我用壞的時光;


    怎麽辦,黃河黃,天下有你亂放的歌唱。


    怎麽辦,日月山上夜菩薩默默端莊;


    怎麽辦,你把我的輪迴擺的不是地方!


    怎麽辦,知道你在牧羊,不知你在哪座山上;


    怎麽辦,知道你在世上,不知你在哪條路上。


    怎麽辦,三江源頭好日子白白流淌;


    怎麽辦,我與你何時重遇在人世上……


    然後開唱。


    唱得真好,大家給他鼓掌,他蠻得意地笑,不掩飾。


    笑完了還不忘畫龍點睛,他衝著場下說:……唱得好吧,你們應該多聽聽這種有意義的詩歌。


    我汗都快下來了,我去年買了個表的,你這個呆b真不客氣。


    一般毛毛演唱的時候,我會讓全場燈光調暗,讓在座的每個人開啟手機的手電筒功能。


    大家都蠻配合,埋頭調手機,一開始是幾隻螢火蟲,接著是停滿點點漁火的避風塘。


    漸漸地,偌大的禮堂化為茫茫星野,壯觀得一塌糊塗。


    怎麽辦,青海青。


    舞台上有你亂放的歌唱,


    人世間有我用壞的時光。


    (二)


    我的身份標簽多,故而演講涵蓋麵較廣,其中有一小部分涉及旅行話題,但弘揚的不是泛泛的旅行觀。


    我不否認旅行的魅力。


    旅行是維他命,每個人都需要,但旅行絕不是包治百病的萬能金丹,靠旅行來逃避現實,是無法從根本上解決現實問題的。


    盲目地說走就走,盲目地辭職、退學去旅行,我是堅決反對的。


    一門心思地浪跡天涯和一門心思地朝九晚五,又有什麽區別呢?真牛b的話,去平衡好工作和旅行的關係,多元的生活方式永遠好過狗熊掰棒子。


    可惜,有些讀者被市麵上的旅行攻略文學洗腦太甚,不接受我的這套理論,在演講互動環節中頗願意和我爭執一番。


    我頗自得於己之辯才,社會場合演講時很樂意針鋒相對、剝筍抽絲一番,但大學演講時礙於場合場地,實在是難以開口和這些小我十幾歲的同學辯論。善者不辯,辯者不善,顧忌一多,往往讓自己為難。


    有一場有個同學舉手發言:大冰叔叔,你說的多元中的平衡,我覺得這是個不現實的假設,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實例。每個人的能力和精力都有限,生活壓力這麽大,怎麽可能平衡好工作和旅行的關係?我覺得不如說走就走,先走了再說,我年輕,我有這個資本!


    我捏著話筒苦笑,親愛的,你一門心思地走了,之後靠什麽再迴來?


    正琢磨著該怎麽婉轉地迴答呢,話筒被人摘走了,扭頭一看,是毛毛。


    他皺著眉頭看著那個女同學,說:你個熊孩子怎麽這麽不懂事兒?


    全場都愣了,他大馬金刀地立在台上,侃侃而談:


    你年輕,你有資本,有資本就要亂用嗎?能合理理財幹嗎要亂花亂造?雞蛋非要放到一個籃子裏嗎?非要辭職退學了去流浪才叫旅行嗎?我告訴你,一門心思去旅行,別的不管不顧,到最後除了空虛你什麽也獲得不了。


    他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就是個例子!


    一堆人瞪大眼睛等著聽他的現身說法與反麵教材。


    他卻說:你不是說沒人能平衡好工作和旅行的關係嗎?我今年三十多歲了,過去十來年,每年都拿出三分之一的時間在旅行,其餘的時間我玩命工作。我蓋了自己的廠子,創出了自己的服裝品牌,搞了屬於自己的飯店,我還娶了個漂亮得要死的老婆,我還在廈門、南京都分別有自己的房產……別那麽狹隘,不要以為你做不到的,別人也就做不到。


    當著兩千多人的麵,他就這麽大言不慚地炫富,愁死我了。


    毛毛力氣大,話筒我搶不過來。


    他接著說:……我不是富二代,錢都是自己一手一腳掙出來的,我也是背包客,可我的旅行從來沒影響到我的工作,同樣,工作也沒影響我的旅行。旅行是什麽?是和工作一樣的東西,是和吃飯、睡覺、拉屎一樣的東西,是能給你提升幸福指數的東西而已,你非要把它搞得那麽極端幹嗎……


    他忽然伸手指著我問眾人:你們覺得大冰是個牛b的旅行者嗎?


    眾人點頭,我慌了一下,怎麽繞到我身上了?要拿我當反麵教材?


    毛毛說:你們問問大冰,他當主持人、當酒吧老板、當歌手、當作家,他的哪項工作影響過他的旅行了?他旅行了這麽多年,他什麽時候辭職了?什麽時候一門心思地流浪了?總之,世界上達成目的的手段有很多,你要是真愛旅行,幹嗎不去負責任地旅行,幹嗎不先去嚐試平衡……


    毛毛那天在台上講了十來分鍾才刹住車,帶著濃重的南京口音。


    散場時我留心聽學生們的議論,差點兒吐血。


    一個小女生說:講得真好,常年旅行的人就是有內涵,咱們也去旅行吧。


    另一個說:就是就是,咱也去旅行,咱才不退學呢……下周什麽課?咱翹課吧。


    (三)


    2013年的百城百校暢聊會是我和毛毛相處最久的一段時光。


    與毛毛的結伴同行是件樂事,他說話一愣一愣的,煞是有趣。


    他有個習慣,每次停車打尖或加油時,都會給他老婆打電話,他一愣一愣地說:老婆,我到xxx了,平安到達。


    然後掛電話。


    他報平安的地點,很多時候隻是個服務站而已……


    每場演講完畢後,亦是如此,言簡意賅的一句話:老婆,今天的演講結束了,我們要迴去休息了,我今天唱得可好了,大冰講得也還算有意義。


    然後嘿嘿哈哈地笑幾聲,然後嗖的一聲掛斷了電話。


    我好奇極了,他是多害怕老婆查房,這麽積極主動地匯報行蹤,一天幾乎要打上十來個。


    毛毛蠻賤,明知我光棍,卻經常掛了電話後充滿幸福感地歎氣,然後意氣風發地感慨:這個人啊,還是有個知冷知熱的伴兒好……


    我說:打住打住,吃飽了偷偷打嗝沒人罵你,當眾剔牙就是你的不對了。


    他很悲憫地看我一眼,然後指指自己的上衣又指指自己的褲子,說:……都是我老婆親手給我做的,多省心,多好看。


    他又指指我的衣服,說:淘寶的吧……


    至於嗎?至於膨脹成這樣嗎?你和我比這個幹嗎?又不是幼兒園裏比誰領到的果果更大。世界上有老婆的人多了去了,怎麽沒見別人天天掛在嘴上獻寶?


    毛毛說:不一樣,我老婆和別人老婆不是一個品種。


    你老婆有三頭六臂八條腿兒?你老婆賢良淑德、妻中楷模?


    這句話我想喊出口,想了想,又咽迴去了。


    鬥嘴也不能胡唚。


    說實話,毛毛的老婆確實不錯。


    毛毛的老婆叫木頭,廈門人,客家姑娘,大家閨秀範兒,“海龜”資深服裝設計師,進得廠房、入得廚房,又能幹又賢惠,德智體美勞全麵發展,模樣和脾氣一樣好,屬於媒人踩爛門檻、打死用不著相親的那類精品搶手女人。


    總之,挑不出什麽毛病來。


    總之,和毛毛的反差太大了,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如果非要說品種的話,一個是純血良駒,一個是藏北野驢。


    我勒個去,這麽懸殊的兩個人是怎麽走到一起去的?


    有一次,越野車疾馳在高速公路上,聽膩了電台廣播,聽膩了cd,正是人困馬乏的時候。


    我說:毛毛,咱聊聊天兒唄,聊點兒有意義的事兒。


    他說:好,聊點兒有意義的……聊什麽?


    我說:聊聊你和你老婆吧,我一直奇怪你是怎麽追到她的。


    他壞笑一聲,不接茬兒,臉上的表情美滋滋的。


    他很牛b地說:我老婆追的我。


    我說:扯淡……


    他踩了一下刹車,我腦袋差點兒在風擋玻璃上磕出包來。


    我一邊係安全帶一邊喊:這也有意義嗎!


    關於毛毛和木頭相戀的故事一直是個謎。


    我認識毛毛的時候,他身旁就有木頭了,他們秤不離砣,糖黏豆一樣。


    毛毛和木頭是從天而降的。沒人知道他們從哪裏來,之前是幹嗎的,隻知道他們駐足滇西北後沒多久就開了火塘,取名“毛屋”。


    毛屋和大冰的小屋頗有淵源,故而我習慣把毛屋戲稱為毛房。


    毛屋比大冰的小屋還要小,規矩卻比小屋還要重,濃墨寫就的大白紙條貼在最顯眼的位置:說話不唱歌,唱歌不說話。


    客人都小心翼翼地端著酒碗,大氣不敢出地聽歌。毛毛負責唱歌,木頭負責開酒、收銀。毛毛的歌聲太刷心,常有人聽著聽著哭成王八蛋。木頭默默地遞過去手帕,有時候客人哭得太兇,她還幫人擤鼻涕。


    不是紙巾,是手帕,木頭自己做的。


    她厲害得很,當時在毛屋火塘旁邊開了一家小服裝店,專門賣自己設計製作的衣服。款式飄逸得很,不是純棉就是亞麻,再肥美健碩的女人穿上身,也都輕靈飄逸得和三毛似的。


    毛毛當時老喜歡唱海子的《九月》,她就把店名起為“木頭馬尾”。


    《九月》裏正好有一句歌詞是:一個叫木頭,一個叫馬尾……


    馬尾正好也算是一種毛毛,頗應景。


    毛毛江湖氣重,經常給投緣的人免單酒錢,也送人衣服。他白天時常常拿著琴坐在店門口唱歌,常常對客人說:你要是真喜歡,這衣服就送給你……


    客人真敢要,他也真敢送,有時候一下午能送出去半貨架子的衣服。


    他真送,送再多木頭也不心疼,奇怪得很,不僅不心疼,貌似還蠻欣賞他的這股子勁頭。


    毛毛和木頭與我初相識時,也送過我一件自己設計的唐裝。


    木頭一邊幫我扣扣子,一邊說:毛毛既然和你做兄弟,那就該給你倆做兩件一樣款式的衣服才對。木頭的口音很溫柔,說得人心裏暖暖的。


    我容光煥發地照鏡子,不知為何立馬想到了《水滸傳》裏的橋段,不論草莽或豪傑,相見甚歡時也是張羅著給對方做衣服。


    有意思,此舉大有古風,另一種意義上的袍澤弟兄。


    那件唐裝我不舍得穿,一直掛在濟南家中的衣櫃裏。


    就這一件衣服是手工特製的。


    好吧,其他全是淘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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