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不耐煩的老板把片頭片尾快進掉,阿明總會跑過去央求,老板奇怪地打量這個黑瘦的年輕人,搞不懂怎麽會有人愛看演職員字幕表。


    他陶醉在零星的音符片段裏,世界上怎麽會有那麽多神奇的人,這些好聽的曲調他們是怎麽搞出來的,他們唱歌怎麽都那麽好聽?他們一定都是上過學的吧,他們的父母家人一定都會在他們唱歌時,帶著微笑傾聽。


    當年的錄像大多已經開始有字幕,阿明一邊看錄像一邊看字幕,莫名其妙地識了許多字,拜許多港台片所賜,他居然認識了大量的繁體字。


    雲南臨滄的鄉下孩子阿明的基礎語文教育,是在緬甸佤邦的錄像室內進行的。


    阿明的生理衛生教育,也是在這裏完成的。


    淩晨的錄像室觀眾最多,因為這時老板會播放一些香港三級片,有時候也放毛片,癡漢電車東京熱,都是日本的。


    趕來看毛片的大多是在附近幹苦活兒的工人,每個人都屏著唿吸捕捉屏幕上的每一聲呻吟,有些人抻著脖子一動不動,有些人的手伸在褲襠裏,一動一動。


    看了一整天錄像的阿明往往在這個時候沉沉睡去,有時候,有些三級片多插曲,他又從睡夢中睜開眼睛。


    阿明在佤邦待滿一整年的時候,他獲得了此生的第一份驚喜。


    老天送了他一份禮物。


    一天中午,阿明幹活兒時尿急,還沒來得及洗去手上的水泥沙灰,便跑到一旁的草叢裏撒尿。剛準備滋的時候,突然發現草叢裏有一個醒目的東西,他一邊滋尿一邊走近,定睛一看,原來是個隨身聽。


    四下舉目一看,沒什麽人影,低頭仔細端詳,汙漬斑斑,貌似已經躺在這裏很久。


    阿明把這個寶貝帶迴了工地,隨身聽裏有一盤磁帶,好神奇,連日的雨居然沒讓這台小機器失靈。阿明把隨身聽弄出聲響,裏麵傳出嘰裏咕嚕的緬甸歌曲。


    阿明猜想,這大概是一個緬甸哥們兒在附近瞎逛時把它遺失在了草叢裏。


    可奇怪的是,這種荒郊野嶺,怎麽會有人跑來閑逛?


    工地太偏遠,沒有收音機信號,隨身聽的收音機功能基本作廢,看來隻能聽磁帶。阿明剪開自己最好的衣服縫了個裝隨身聽的口袋,然後抱著這隻從天而降的寶貝,徒步去小鎮。


    懷裏抱著寶貝,腳下縮地成寸,不一會兒就到了。


    正逢小鎮趕集。


    佤邦趕集的方式和老家一樣,每隔五天,山民從四麵八方匯集到這裏交易。


    交易的物品繁雜,各種山毛野菜,各種低廉的生活用品,水果、蔬菜以及獵人捕獲的獵物。以前每逢趕集,阿明都會去看看獵人捕獲的各種野生動物,有麂子、穿山甲、野雞、蛇、猴子、鸚鵡,還有一些說不上名字的動物,但這次,他在集市裏尋找的是那個賣錄音機磁帶的湖南人。


    那個湖南人曾攆過阿明。


    他的攤位上有個大喇叭,放的是震耳欲聾的各種流行歌曲,阿明曾站在喇叭前一動不動地聽了幾個小時,湖南人吼他:不買就走遠點兒,有點兒出息,別跑到我這裏白聽。


    阿明賠笑:讓我再聽一會兒吧,你又不會損失什麽東西。


    湖南人走出來,拤著腰看他,伸手推了他一個趔趄。


    阿明不怪他,背井離鄉到此地的人,有幾個真的過得舒心如意?


    今時不同往日。


    阿明蹲在地攤前選了一堆磁帶,大陸校園民謠、台灣金歌勁曲、香港寶麗金……他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


    活到18歲,這算是阿明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了,他找不到人分享這份喜悅,抬頭衝湖南人傻笑。


    湖南人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送了他一副國產耳機。


    自從有了隨身聽,阿明的生活不一樣了。


    每天迴到工棚的第一件事就是聽歌,隨身聽藏在枕頭下麵,揭開一層雨布,再揭開一層塑料布,隨身聽躺在衣服裁剪而成的布包裏,擦拭得鋥亮。


    亟亟地插上耳機,音樂流淌的瞬間,全身的血液砰的一聲加速,唿吸都停頓上幾秒,太舒服了,工棚幾乎變成了宮殿。


    工棚是剛來時搭建的,山裏砍來的野竹子砸扁後拿鐵絲和釘子固定,這就是牆壁了,上麵搭石棉瓦當屋頂。


    竹子牆壁多縫隙,夏天穿堂風習習,倒也涼快,隻不過風穿得過來,蚊子也穿得過來。緬甸的蚊子大得能吃人,天天咬得人氣急敗壞卻又束手無策。人不能靜,一靜,蚊子就落上來,睡覺時也必須不停翻身,這裏的蚊子作息很怪,白天晚上都不睡覺,作死地吸血。


    阿明聽磁帶時很靜,音樂一響,他就忘記了身上的癢痛。


    他耳朵裏插著耳機,腿上插滿蚊子的尖嘴,兩種不同的尖銳,輕輕針刺著他18歲的人生。


    歌曲太多情,阿明開始失眠。


    午夜他捧著隨身聽站在竹窗前,極目所望,蒼茫漆黑的森林,無邊無際。


    心情跟著耳中的歌詞一起跌宕起伏,他已成年了,眼耳口鼻舌身意都健全,雖然沒上過學、沒讀過書、沒談過戀愛、沒交過好友,但別人該有的情緒情感他都有,且隻多不少。


    不知為何,一種無助感在黑夜裏慢慢放大,讓人想要放聲痛哭。


    他品味著隨身聽裏淒苦的歌詞,想想自己的當下,他拿在錄像裏看到的重罪犯人和自己比較,一個被發配到采石場搬運巨石,鞭痕累累,一個被桎梏在熱帶雨林裏,從日出幹到日落,曬得跟非洲雞一樣。


    就這麽和泥、搬磚、切鋼筋過一輩子嗎?


    一輩子就隻能這樣了嗎?


    那些能把聲音烙在磁帶上的歌手,他們都是怎麽活的?


    多麽美妙,把唱歌當工作,靠唱歌養活自己。


    我要怎樣去做,才能像他們一樣,一輩子靠唱歌去生活?


    工友們都已入睡,酸臭的體味陣陣,酣睡聲中夾雜著蚊子的嗡嗡聲。


    一種夾雜著憤怒的動力在阿明心底翻滾。


    他翻出磁帶裏麵的歌詞,咬牙切齒地對照著隨身聽裏的歌聲一字一句學習認字。沒有課本和老師,磁帶裏的歌者就是課本和老師,石子劃在竹子牆壁上,這就是紙和筆。


    下一個雨季來臨時,整整一麵牆的竹子已被阿明由青劃成白,經過無數次的書寫強記,阿明已經可以不用聽隨身聽就能把歌詞讀出來了,幾十盤磁帶,幾百首歌詞,他讀寫無礙。


    工友們漠然看著他的自習,該打牌的打牌,該賭博的賭博,該睡覺的睡覺,沒人發表什麽意見,像一片隨風搖擺的植物在看一隻叢林中覓食的動物。


    (四)


    工程快接近尾聲時,阿明被安排去修建地牢。


    地牢修建在山坳最低處,四周懸崖,上麵灌木茂密。


    光地基就挖了一個多星期,采石隊從遠山炸來許多巨石,拖拉機運到這裏,四人一組,拇指粗細的鐵鏈捆住巨石一一抬到指定地點,阿明磨破的肩膀長出了老繭,巨石讓他自此一肩高、一肩略低。


    耗時兩個多月後,地牢初具規模。


    阿明站在這個直徑10米、深15米的地牢裏,抬頭仰望天空,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猛然襲來,四周牆壁光滑,空無一物,地底的暗河裏透來陣陣寒流,小吼一聲便會發出巨大迴響。


    真的有人將被終身囚禁於此?


    他爬出地牢,一刻都不願待在這裏,打心裏盼望工程早日結束,期望能領全工資然後早點兒離開。工頭不放人,說工程還沒完,他開玩笑嚇唬阿明說:你要是現在跑了的話,就把你抓迴來扔進去。


    雖是玩笑,卻讓人心悸。


    又用了一個來月的時間,地牢正上方修建了一座碉堡,碉堡很嚴實地將整個地牢隱藏在下麵,通往地牢的入口不過是一個直徑50厘米左右的洞口,讓人從外麵無法察覺到地牢的存在,人爛在裏麵也不會有人知道。


    終於結束了,也不知誰將被扔進去。


    阿明領到了一部分工錢。


    他已經很久沒去過鎮子上了,現在手上有錢了,他心急火燎地跑去買磁帶。


    湖南人不賣磁帶了,他攤位上掛著三五把吉他出售。


    阿明曾經見過吉他。外公外婆的寨子裏有戶殷實人家,他家裏就有一把,寨子裏的人都稱之為“大葫蘆瓢”。那戶人家沒人會彈,隻是掛在牆上做裝飾,不讓人碰的。


    吉他的聲音阿明不陌生,幾十盤磁帶的熏陶已經讓他深愛上了吉他的音色。


    阿明當機立斷買了人生中第一件樂器,國產廣東紅棉吉他,170塊錢,一個星期的工錢。


    除了那個撿來的隨身聽,從小到大,這是他給自己置辦的最值錢的一樣家產。


    湖南人收錢時莫名其妙地問了他一句:貴不貴?


    他不覺得貴,怎麽會貴呢,170塊錢買來個希望。


    阿明發覺彈出來的聲音和隨身聽裏的完全不一樣,破鐵絲一樣,難聽得要死,糾結琢磨了好幾天,也不知是什麽原因。


    他懷疑湖南人賣給他一把壞了的琴,生氣地扛著吉他去理論。


    湖南人罵他:鳥你媽媽個x,你不知道吉他需要按和弦嗎?你不知道吉他調弦後才能演奏嗎?


    湖南人調過弦後,阿明順手一彈,喜形於色,這次和錄音機裏的音色一樣了。湖南人斥罵嘲諷了他半天,然後丟給他一本《民謠吉他入門教程》。


    他對阿明說:要麽別練,要練就好好練,吃得苦,霸得蠻,將來你才能靠它吃飯。


    他怎麽知道我有這個野心?


    阿明的唿吸急促起來,靠音樂吃飯……就像那些磁帶上的歌手一樣嗎?他抱緊吉他,像抱住一副登天的梯子。


    湖南人不耐煩地攆走了他,沒收書錢。


    工程雖然結束了,但大部分工錢卻被拖欠著沒有結清。


    邊練琴,邊等工錢,工錢遲遲不到,兩個月後阿明加入了另一個工隊,到了一個叫作富板的小鎮,為那裏的村莊接通電線。


    富板有個叫作南亮的村子,阿明戲稱它為“難亮”,道路崎嶇,電纜很難架設,而且當地人都用一種排斥疑惑的態度相待,不怎麽待見他們的工作。


    村民不太清楚阿明他們的來意,50歲以上的老人都聽不懂漢語,還好此行的司機是緬族人,溝通了好幾天,村裏人才放鬆了警惕。


    這個村子有一兩百戶人家,依山而建,村前小河,河畔農田。


    時已入秋,水稻已收割完畢,田間隻剩一堆堆農戶儲存下來喂牛的草垛,幾頭水牛散放田間,不時有幾隻白鷺尾隨著水牛,踱來踱去。


    如此景致,頗能靜心,適合操琴。


    阿明工餘時間坐在河畔練琴,教材捧在手上,吉他橫在膝上,不知不覺就練到暮色昏沉,不知不覺就練到月朗星稀。水牛陪著他,白鷺飛走又飛來,並不怕他,偶有村人路過,駐足半天安靜地聽,也不過來聒噪打擾他。


    基本的吉他和弦他差不多都掌握了,陪著叮咚的吉他聲,他輕輕唱歌,水牛掃著尾巴,靜靜地聽,水霧升起來,露水凝起來,衣衫是濕的。


    這個村子有兩三百年的曆史,全村傣族,村子中央一座佛寺,阿明住的地方就在佛寺邊上。


    這是一間傣族傳統竹樓,一樓堆放著僧人用的柴火,二樓原本是僧人擺放雜物的地方,現在騰出來給工人暫住。


    阿明覺少,時常半夜爬起來,坐在竹樓邊練琴。整個村子都是睡著的,隻佛寺裏有幾點燭火,僧人的木魚聲有規律地響著,仿佛節拍器。


    日間勞作,夜裏練琴。


    差不多三個月的時間,村子裏每戶人家都通上了電,村民早已拋去了成見,對待工人很客氣,阿明的心裏對這個村子生出些親近,這種感覺和在雨林裏的工地時不同,同修建地牢時可謂天差地遠。


    工程結束,臨別時,村裏的頭人岩嘎領著一大群村民送來了自釀的水酒。從翻譯口中得知,頭人很感激工人們,問工隊裏有沒有未婚的小夥兒,他願意把村裏的姑娘嫁給他們。


    頭人說:那個會唱歌的小夥子就不錯。


    頭人岩嘎帶領著全村男女老少在佛寺外的大榕樹下為工人們送行,他對阿明說:你不肯留下沒關係,給我們留下一首歌吧。


    這是阿明的第一次演出,幾百個人雙手合十,笑著看著他。


    他緊張極了,半首歌還沒彈完,就撥斷了二弦,他尷尬地立著,紅著臉承諾將來練好了吉他一定再來給大家唱歌。


    頭人和村民笑著鼓掌,他們說:類的、類的(好、好)。


    在富板鎮陸續做了一些電路維修工作,一個月後,阿明迴到了軍校附近的那個小鎮。


    軍校的工錢依然沒有結到。弟弟因沒考上初中,也來到了這裏,阿明和弟弟斷斷續續地在這個小鎮上幹一些零活兒維持生計。


    就這樣,拖滿了一年,軍校的工錢終於結清了。


    那一年,金三角很不穩定,政府軍和反政府武裝頻繁發生武裝衝突,局勢很嚴峻,當地武裝開始從工人中軟硬兼施吸納兵員,已經習慣了佤邦生活的阿明不想扛槍殺人,他背著吉他,揣著那個寶貝隨身聽,匆匆翻越國境線。


    17歲到19歲,他掙了一份苦力錢,練了一手吉他,自學了數千個字,聽爛了幾百首歌,在金三角的緬甸佤邦待了整三年。


    (五)


    迴國後的阿明找了一個在服裝店賣衣服的工作,無他,唯有在這裏,他可以一天到晚聽音樂,而且可以想放什麽歌就放什麽歌。


    先是賣衣服,後是賣鞋,同事都蠻畏懼他,這個年輕人怎麽這麽奇怪?除了賣東西就是坐在板凳上發呆,都不和人聊天開玩笑的。


    他們並不知道,他沉默發呆時是在聽歌,腦子唰唰地轉著,每一句歌詞每一個小節都被拆開了揉碎了仔細琢磨。


    他在縣城的一隅租了一間平房,下了班就迴去練琴。縣城實在太小,一家琴行都沒有,紅棉吉他每次彈斷了琴弦,都要托人從臨滄捎,他不再掃弦,開始仔細練習分解,古典彈法細膩,不容易彈斷琴弦。


    他開始知道了一些流派,知道了一些市場流行音樂之外的小眾音樂人、一些殿堂級的搖滾人,明白了布魯斯、雷鬼、藍草以及民謠。


    他喜歡民謠,不躁,耐聽,像一種訴說。


    既然是訴說,那說些什麽呢?


    無病呻吟的風花雪月,還是言之有物的思辨和觀察?是感慨、感歎,還是真實的生活?


    阿明開始嚐試創作,自己作詞作曲,自己寫歌唱歌,沒有觀眾,沒有同修,沒有表揚和批評,沒有衡量標準和參照係,他拿不準自己的歌曲是否及格。


    磁帶上的那些歌手的生活依舊遙遠,他過著朝九晚五的小店員生活,依舊沒有找到靠音樂生活的門徑。


    在服裝店裏幹了兩年後的某一天,阿明辭去工作,決心去傳說中的北上廣闖世界。


    在此之前,他先來到了中緬邊境的一個小鎮孟定,受雇於一個農場主,種香蕉。


    沒辦法,外麵的世界太陌生,他需要防身的積蓄,需要上路的盤纏,需要出發之前先曲線救國。


    民工,店員,再到果農,阿明背著他的吉他,在自己的階級屬性框架裏打轉轉,沒有達官貴友可以提攜,沒有學曆證書可以佐證,沒有名師指路,也沒有錢。


    阿明跑去孟定掙錢。


    他喜歡孟定,這裏的居民以傣族人居多,讓人親近,其次是佤族人和漢族人。中緬國境線劃定時期,從緬甸遷迴的大量華人華僑被安置在這裏,他們開建了七個農場,主要種植橡膠和香蕉,阿明去的香蕉園位於華僑農場第三分場旁。


    農場主很胖,有雙狡黠的眼睛,他承租了200多畝的農田種香蕉,然後將這200多畝的香蕉地劃分為四份,由四戶人家代為管理。


    他承諾收貨時,以每公斤香蕉七毛錢的利潤結算給每戶香蕉管理者,種植期間首先每月向每戶人家發放700元生活費,待香蕉收獲時再將其從結算的利潤中扣除。


    阿明懷著滿心的憧憬接下了其中一份,五十來畝,兩千多株香蕉樹,如若豐收,這筆錢足夠他凍不著、餓不著、出門闖蕩上三年世界。


    他高高興興地在合同上簽名,老板探過腦袋來瞅瞅,說:你的字怎麽這麽醜?火柴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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