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政王府。


    燈火長明。


    這裏,是整個建安城內,最為奢華的府邸。


    高大的府門外頭,一左一右兩尊青銅神獸,威風凜凜,傲然挺立於七級台階上方。


    仿佛將世間的一切,都不曾放在眼裏。


    薛輕煙一身素裙,淡然若水中仙。


    一支碧玉簪,青絲半挽。


    剩餘的長發,順於一側,垂於胸前。


    看起來愈發的溫婉知禮,落落大方。


    乍一看,她竟然還有幾分太後年輕時候的影子。


    那時的太後,久居佛堂,人淡如菊,衣著素雅,與世無爭。


    偶露幾麵,便是以這樣的模樣示人。


    隻是到了現在,她身居高位,衣衫、首飾逐漸華麗起來,反倒失了淡然的意味。


    而薛輕煙則順理成章地將這身裝扮,潤物細無聲的浸染了所有人,讓人們覺著,這是她素來最愛的衣著打扮。


    掌燈的小廝停在蕭臨深的寢臥外頭。


    薛輕煙從素籮的手中接過八方食盒,隻身進了裏屋。


    屋內燒著地龍,異常暖和。


    蕭玉祁方才吃了藥,屋內彌漫著濃濃的苦澀。


    薛輕煙先是將食盒放在了桌上。


    又將窗戶開出了一道淺淺的縫隙。


    才來到榻邊,布好矮幾。


    最後,將拎過來的飯食一一擺在了矮幾上,宛若女主人一般,伺候著蕭臨深用膳。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進退有據。


    恰好好處地拿捏著蕭臨深最能接受的分寸,讓他確切地感受到關懷,卻又未曾過分親昵。


    她一直都是這樣,用一種極其淡然的姿態,留在蕭臨深的身邊。


    從未讓他有任何的不適,也未給他造成過任何困擾。


    所以,她才能夠一直留在他的身邊。


    “今日做的是魚羹,加了你最愛的紫蘇,你嚐嚐,可合口味?”


    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蕭臨深的口味與習性。


    蕭臨深嚐了一口,由衷讚歎,“你的手藝,自然是沒話說的。”


    因為病著,蕭臨深的胃口不大好。


    若是薛輕煙親自下廚,合他的口味,他能勉強多吃兩口。


    “這頓時日,本王病著,咱們手底下的人,折損了多少?”


    聞言。


    薛輕煙倏地跪下。


    淡然的臉上,眼眶泛著淺淺的紅。


    “屬下無能,北境線人……全誅,無一幸免!”


    她低頭認罪,一串淚珠如同成串的琉璃,如注落下,滴濕了她素色的裙裾。


    薛輕煙不是那種喜愛哭哭啼啼的女子。


    她有才華,有謀略。


    更懂得,女人的眼淚,隻能在適當的時候落下。


    才能讓功效發揮到最大。


    見她落淚。


    蕭臨深肅然的神情微微一怔。


    果然。


    他鬆緩了神色,將語氣放軟了些許。


    “你已經做得夠好了。”


    他嗟歎。


    “起來吧,陛下既然親自去了北境,北境那邊,想要守住,何其艱難?我不怪你,你也無需自責,我昏迷數月,多虧有你料理王府,為我決絕後顧之憂,真論起來,我應當謝你才是。”


    薛輕煙輕輕拭淚,起身,站在榻邊,繼續替蕭臨深布菜。


    “王爺居於深宮數月,生死未卜,屬下無法侍奉王爺左右,能做的,也隻有這些。”


    “若兒此舉一心隻想本王安好,雖然有欠考量,卻是情有可原。”


    “她貴為太後,將王爺扣在深宮數月,坊間傳聞沸沸揚揚,既損害了自己的清譽,也傷了王爺您的名聲。”


    薛輕煙第一次直白地將自己那雙隱藏愛意的目光坦露。


    露出皎皎情誼,如日光熾熱,比月色清透。


    明目張膽,再不掩藏。


    “屬下深知王爺您待太後一片赤誠之心,她做出任何逾矩的事情,您都可以原諒,可她終究是一國太後,若她當真是為著您好,便不該這般任性妄為,讓您多年經營功虧一簣。”


    堂堂天虞攝政王,位於權利巔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與自己的皇嫂,當朝太後有染。


    這般豔聞愈演愈烈,如此上梁不正,如何能夠服眾?


    “您不過病中幾月,已經有不少世家,向陛下投誠,他們的誠意,便是此次科考,若是真讓那些人占了上風,咱們再想翻盤,隻會難上加難。”


    北境失勢,已是斷了一臂。


    陛下已有了徹查江南的打算。


    若是再將江南的勢力盡數拔出。


    沒了財力與人力支撐。


    他們的大業,還能撐到幾時?


    薛輕煙連想都不敢去想。


    “您已年逾不惑,卻仍未娶妻,從前還能推辭,陛下年幼,您身為先帝親封的攝政王,自當先穩社稷,定江山,方能考慮成家事宜,現如今,您與太後的傳聞,人盡皆知,再不娶妻,實難堵住悠悠眾口,還請王爺三思!”


    魚羹再美味,冷了也會腥。


    人心再好,辦了壞事,也會生出嫌隙。


    薛輕煙從不輕易出手。


    一旦出手,便是勝券在握,成竹於胸。


    他緊握著手中的調羹。


    冰涼的瓷器被他握到滾燙。


    熱氣燒灼著他指腹的皮膚,蕭臨深骨節泛白。


    薛緋煙知道。


    他堅不可摧的心意,已然動搖。


    她再次跪下。


    這一次,她將身姿挺得筆直,不卑不亢,宛若迎風而立,堅韌不折的蘆葦。


    這樣的神色,與年輕時候的太後,完全重合。


    不……


    更確切地說,是與那人完全重合。


    心扉被重重推開。


    恍惚間,蕭臨深似乎看見了那人,衝他微微淺笑。


    久違的熟悉感,一瞬間,竟讓他想要落淚。


    他避也似的移開了眼神。


    壓下心頭的悸動。


    用僅存的理智,提醒著自己,也提醒著薛輕煙。


    “本王曾答應過若兒,此生不會娶妻,若是要娶,也隻會是她。”


    “時移世易,王爺可知,陛下已經動了徹查江南的心思?”


    江南馮家被連根拔除。


    拔出蘿卜帶出泥,即便他們這邊再如何小心謹慎,也總會露出蛛絲馬跡。


    他們不能再遭受重創。


    一點兒也不能。


    “您昏迷數月,又風評受害,我們已經失了先機,王爺,如今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若是您執意遵守諾言,屬下還有一計。”


    “你說。”


    薛輕煙低頭,醞釀片刻,才鄭重開口。


    “王爺若能尋一可信之人假裝成婚,騙過世人,消除流言,穩定人心,太後那邊……興許也能理解!”


    可信之人……


    蕭臨深忽然鬆手。


    瓷羹斷裂,再難修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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