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甜是被雪鰻急切的聲音喚醒的。


    “發生了何事?為何如此慌張?”李甜睜開惺忪的睡眼,打了一個哈欠,昨夜夢中與女兒的相遇,讓她一夜沒有睡好,雪鰻此刻叫醒她,使她滿腹不快。


    李甜想起來了,按照禮製,今天是她和皇上該向太皇太後請安的日子。不過即使這樣,也用不著派人來催啊!一定是朝廷發生了什麽大事,要不就是太皇太後身體不適。李甜不敢怠慢,立即喚出宮娥們為她梳妝,隨後就急急忙忙地趕往太和宮去了。


    當她剛剛邁進殿門,就感覺到殿中氣氛不同往常。老態龍鍾的太皇太後正襟危坐,一臉嚴肅。旁邊還坐著一個人,就是那平日裏稱病在家的柏林侯許永明。他見李甜進來,忙起身相迎,然後就匆匆地離開了。


    他怎麽會到太和宮來呢?自皇上登基以來,他就“請告”迴家養病了,現在迴到長郡,他不先去朝見皇上,為何倒先進了太和宮?在向太皇太後請安的那一刻,李甜滿腹疑竇地想著。


    “臣妾向母後請安!”李甜向太皇太後行禮。


    “平身!賜座!”


    “謝母後。”李甜在對麵坐下,這樣好讓太皇太後感覺到她的親近。


    “母後起居可好?”


    “還沒死呢!”太皇太後用嚴厲的話語,發泄著她胸中的憤懣。


    李甜頓時傻了,她實在搞不清楚老人家為何發怒,盡量溫順地迴答太皇太後的問話,“是誰惹母後不高興了?臣妾這就讓慧兒治他的罪!”


    “問你自己吧!”


    “臣妾實在不知,還請母後明示。”李甜說著,提起衣裙又下拜了,一顆心懸在了半空。


    “太後可知罪麽?”


    李甜沒有迴答,她的確不知道從何說起。


    “說話呀!”


    “母後,臣妾不知錯在哪裏?還請母後明示。”李甜委屈得幾乎要哭出來,但是她硬是強忍住了。


    “你可知霍武近來所為?”太皇太後無法平心靜氣地與兒媳說話,而是怒不可遏地數落起霍武來,“小小年紀,竟敢目無尊長,蔑視祖訓。聖人雲: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可他就是不安靜,搞什麽舉賢良,設什麽明堂,難道他忘了我朝向來以無為而治的國策麽?連上古《禮兵》一書都所言,儒以文亂法,他倒好,把儒學捧到了天上。養不教,母之過,身為太後,難道不應負失教之責麽?”


    太皇太後雖然雙目失明,然而講起話來,聲音仍然鏗有力,透著森森威嚴:“哀家今日要你來,就是要告訴你,隻要哀家一息尚存,任何人都不要希圖忘祖易製。”


    李甜明白了,太皇太後的怒氣都由霍武近日的一係列改製而來。


    平心而論,李甜近來一直處在進退維穀的狀態。作為母親,她理解霍武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霍氏王朝的中興。可是他鋒芒太露,盡管多次告誡他要照顧到太皇太後的情感,不可操之過急。可他那個烈性子,哪裏聽得進去呢?現在,果然老人家發難了。


    此刻,李甜首先想到的是為兒子遮風擋雨,她很快就決定把全部的責任承擔起來,以減輕太皇太後對兒子的憤怒。


    李甜伏下身體,表示誠懇地接受老太太的訓誡。


    “母後訓誡,讓臣妾明白這一切都是教子不力的罪過。等慧兒一迴來,臣妾就宣達母後的旨意,要他謹遵祖製,維護祖宗基業。”


    “你不必跪著,站起來說話。”李甜誠懇的話語使太皇太後的情緒稍微平複。她畢竟是一國太後,雖說年齡僅過了四十,可也是有兒媳的人,不能太傷她的自尊。


    “也不能全怪你。慧兒身邊的那些儒生,一個個在他周圍嚶嚶嗡嗡,他一個小孩子家難免受人左右。自古親小人遠賢者,沒有不誤國的。迴去告訴慧兒,不要讓小人的讒言蒙蔽了耳目。還有,哀家聽說慧兒在長樂宮夜寢,讓皇後一人守著空蕩蕩的殿,這成何體統?”太皇太後知道李甜是絕頂聰明的人,隻要點到,她不會不明白的。


    “你迴去吧,哀家也有些累了。霍亨,送太後!”


    人雖然離了太和宮,可李甜想起剛才的那一幕,仍然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那是一種說不出卻能隱約感覺得到的恐怖。眼前這個行將就木的女人,雖然雙目失明許久了,但她心中的眼睛何曾有過一刻的鬆懈呢?他們母子的一舉一動,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這樣的思緒一開,李甜的心就分外的煩亂。坐在轎輿裏,昔日她與剛帝恩愛的情景就湧上心頭。


    剛帝在世時,雖然對太皇太後唯命是從,有時候甚至唯唯諾諾,其實隻有她懂得,他心裏有多痛苦。他既要顧及大孝的名分,又對太皇太後幹預朝政頗有微詞。


    七國之亂後,特別是大匈西關在立嗣大典那天騎橫地點名要公主和親之後,這些事情給予他心靈的撞擊絲毫不亞於剛帝駕崩後的諸侯擁兵自重。他不是沒有看到自太皇太祖以來奉行的無為而治已不合時宜,可還沒有等他來得及對王朝今後的去向有個明晰的梳理,就撒手人寰了。到現在她還清楚地記得,剛帝彌留之際,留下的那些揮之不去的遺憾。


    他喘著氣斷斷續續地說道:“朕去之後,皇後一定要輔佐慧兒,光霍氏之輝。”


    然後,他又對跪在榻前的霍武道:“自古以來,墨守求穩,不思因變,未有不亡國的。你登基以後,務必順勢應時,變法圖強……”


    剛帝說到這裏,已經耗盡最後一縷生命氣息,留下“太後……太後……”幾個字,就丟下他們走了。


    現在,迴想起剛才太皇太後那一番疾言厲色的訓誡,讓她想起剛帝那未完的話語中包含了太多的不甘和憂慮,他一定是帶著複雜無奈的心離去的。


    李甜正了正身體,抬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就覺得心裏堵得慌。慧兒!天降大任於你,也降磨難於你啊!她在心裏長歎。就在這時候,雪鰻在耳邊提醒道:“太後,正椒房到了。”


    她迴過神來,突然覺得看到了昨夜夢中的情景。華碩正站在殿門口迎接她的歸來,他的身旁站著一位鄉間女子。


    在李甜走下車駕的那刻,華碩拉著那女子跪在了她麵前。


    “臣華碩叩見太後。”而那女子則一直低著頭沒有說話。


    李甜的目光反複地在那女子身上流動。她黑發垂肩,上身著一件藍色深表,下著藕色長裙。雖不似宮中女子那樣的濃妝豔抹,卻也是天然的端莊和俏麗。那眉眼,那身段,她似乎在夢中見過。


    正思索間,她的眼睛突然睜大了。她的脖勁上居然有一塊紅痣。


    是蓮兒!是蓮兒!李甜的眼裏頓時湧出晶瑩的淚珠。這是真的麽?難道真是魂牽夢縈的蓮兒迴到了身邊麽?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可是,一個怯懦的聲音使她確信了眼前的事實。


    “民女銀蓮拜見太後。”


    華碩見狀,忙在一旁稟奏道:“奉皇上詔命,臣迎接修成思*。”


    “啊!你真的是蓮兒!”李甜一步上前,扶起銀蓮。一聲“蓮兒,”一聲“娘”,母女就緊緊擁抱在了一起。李甜忘情地撫著銀蓮的肩頭,輕輕地捧起女兒淚如雨珠的臉龐,久久地親吻她的額頭。


    “蓮兒,想煞為娘了。”


    “娘!孩兒……隻有在……隻有在夢裏才能看見娘啊!”


    雪鰻見銀蓮迴了皇宮,就明白是華碩將太後的秘密告訴了皇上。眼見麵前如此場景,她急忙帶著眾位衛士和宮娥參拜,這讓銀蓮茫然不知所措。李甜忙對女兒道:“快讓他們平身。”銀蓮雖照著母親的吩咐去做了,但說出來的話來卻十分別扭。


    華碩陪著太後母女坐定,李甜問起事情的緣由。


    “這都是皇上的主意,微臣隻不過是將太後的苦衷如實稟奏了皇上。後麵的事還是銀蓮公主最清楚。”


    銀蓮於是又流淚了,嘴裏喃喃道:“娘……”


    “事情來得太突然,可把女兒嚇壞了……”李甜心疼道,又把銀蓮摟進懷中。


    ……


    原來霍武在第五天就改變了行程。他要霍信和李緯一幹人到萬軍營等候,自己隻帶華碩和張歐到博羅縣去找失散的姐姐。親情迅速地消融了歲月的阻隔,使他產生了要改變姐姐命運的衝動。於是,浩浩蕩蕩的皇家車隊越過中橋河,朝博羅行來了。


    車駕離開馳道時,百姓跪倒在街道兩旁,他們耳邊隻有車輪滾動的轟鳴、衛士和警蹕整齊的腳步聲,大家都不敢抬頭頭看一眼皇上的風采。


    霍武在裏長引導下,直朝著博羅東頭的張宅走去。


    銀蓮的丈夫什麽時候見到過如此龐大的陣仗呢?從來沒有,就連那個身材矮小的裏長,也從來沒有來過這破落不堪的柴院?裏長向他詢問銀蓮的下落,他驚懼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是戰戰兢兢地指著虛掩了的屋門。


    衛士把躲在床下的銀蓮帶到霍武麵前時,他驚異地打量著這個滿臉糶色的女人。這就是母後朝思暮盼的姐姐麽?她一臉的滄桑,頭上幾片枯葉,裙裾上沾著黃土,這讓霍武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她同母親聯係起來,隻有那對眉眼,依稀可見母親的影子。


    “阿姐!”霍武上前一步,拉起銀蓮的衣袖,大聲道,“母後可知日夜想念阿姐呀!”


    銀蓮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當今皇上會忽然登門,驚惶失措地向後倒退兩步,“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


    “民女……銀蓮……驚擾皇上,請……皇上恕罪。”


    這情景讓霍武感慨萬千,他感慨自己和銀蓮之間已隔了一道無形的牆。他意識到在這樣的場合,隻有皇上的詔命才能讓銀蓮真實地感受到命運的轉機。


    “華碩何在?”


    “臣在!”


    “傳朕旨意,阿姐銀蓮與母後分離多年,備嚐艱辛,朕甚憫之。自即日起,冊封為銀蓮公主,迎迴長郡,賜錢一千萬,奴婢三百,公田五十頃。”


    宣完詔命,霍武親自扶銀蓮上車。這時候,銀蓮的丈夫帶著一雙兒女上前拉著她的衣袖,流著淚道:“你走了,我和兩個孩子怎麽辦?”


    可皇命如天,即使她是皇上的姐姐又能如何呢?何況她血脈中遺傳著李甜的性格。當年李甜離開張小龍的時候,何曾有過絲毫的猶豫呢?銀蓮揮淚告別了丈夫和兩個孩子,一步三迴首地上了車駕。


    一路上,孩子的哭聲似乎跟隨著她,這讓銀蓮無法斬斷縈念……在今後的日子,她會相機說服母親允準她將一雙兒女接到長郡安陵。雖然那很遙遠,可不是沒機會。不過現在,她最重要的是要改變命運。


    “女兒就是這樣在華碩的護送下迴到了母後身邊。”


    聽完銀蓮的敘述,李甜悲喜交加。她讓雪鰻服侍銀蓮前去沐浴、更衣,然後才向華碩詢問霍武的去處。李甜還當著華碩的麵承諾,要讓皇上擢升他的職務,還要重重的賞賜。


    華碩立即起身叩謝:“謝太後恩典!臣已將銀蓮公主安全護送迴長郡,皇上還在萬軍營,臣這就去陪伴皇上。”


    “華碩大人稍待片刻,待哀家修書一卦,你帶給皇上。”說話間李甜已鋪開絲絹。她覺得手頭的筆太沉重,她既要提醒霍武,又不能說得太直白;既要言明自己的心跡,又不願意給兒子增添負擔。反複斟酌,她才下筆寫了簡單的話語:


    十月長郡,雲暗天低,寒意蕭瑟,皇上狩獵離都,定當倍加珍重。新政初起,百業待興,然秋風吹波粼粼,落葉猶自不去,淫雨瞬息萬變。哀家身在宮苑,心憂萬分;每思前朝之事,夜夜未眠。人心叵測,世事難料,還望皇上為大吳江山計,篤誠慎行,見微知著,切不可操之過急,致舟傾楫摧,有負剛帝之托,望慧兒忌記。


    寫完之後,她用錦囊裝好,並且叮囑華碩路上要小心謹慎。華碩雖然不知道書中究竟寫了些什麽,但憑借直覺,他知道此事的重大。


    “請太後放心,華碩以性命擔保,萬無一失。”


    馬蹄聲漸行漸遠,帶走了李甜一顆沉重又不平靜的心。


    萬軍營還是萬軍營,吳軍還是當年立下赫赫戰功的吳軍。可自從周至絕食而亡,剛帝省了太尉一職後,軍人的士氣就大不如前了。


    雖然武備名義上歸皇上直接統轄,但軍隊的管理實際上歸了各路領兵校尉,加上剛帝晚年多有疾患,精神倦怠,自顧不暇,軍隊的紀律也就鬆馳多了。


    霍武登基後,恢複了太尉一職,但李緯怎能和周至相比呢?霍武擔心軍隊不能招之即來,來之能戰!這也是他利用狩獵的機會,巡視軍營的初衷。


    現在,在這裏主軍的是周至的另外一個兒子——伯樂侯、中尉周雄。


    霍武的車駕到達營前的時候,周雄、李緯和霍信已經在營外迎候了。從三裏外的流河岸起,由戰車、射戈、騎士組成的吳軍方陣,一直排列到大營之外。


    這是武帝以來的第一次閱兵。


    秉承父業,負責這次閱兵的周雄,心中有著說不盡的感慨。冥冥中,仿佛父親和兄長都在看著他。他十分激動,皇上這次欽點閱兵萬軍營的舉動無異於是對父親和兄長冤案的平反。為此,他十分重視這次機會。


    現在軍中的一切都是按照父親當年接待剛帝時的禮儀安排的。車駕剛剛到達第一方陣前,領隊的司馬立即上前對張歐道:“軍中不許車駕行走,請皇上下車。”


    張歐皺了皺眉頭,正要說話,卻被霍武揮手製止了。他按照司馬的要求下了車,緩緩地向營門走來。


    霍武一眼就認出了站在迎接隊伍的周雄,黝黑的皮膚,濃黑的眉毛,剛硬的胡須,要不是那雙不如他父親銳利的眼睛,配著鑲了鐵色鱗片的玄甲,簡直就似當年的周至活了過來。


    在旌旗獵獵的營門前,周雄代表受閱的吳軍揖手挺立,迎接皇上駕臨:“甲胄之士不拜,請以軍禮見!”


    霍信在旁邊看了,心中不禁感歎,真將軍門之後!


    登上點將台,周雄上前道:“陛下,臣奉命率軍演陣,請皇上明示。”


    “朕此次觀陣,非圖一時之快,意在壯我軍心,請將軍以實戰為之。”


    “諾!”


    周雄一轉身,就向校場上的吳軍揮了揮手中的旗幟。霎時間,演武場上鼓角齊鳴,殺聲連天。先是雙方在各自司馬的指揮下,向著對方的陣地推進,廝殺在一起;接著是數百騎穿越校場,向靶子射去。接下來就是演練軍陣,將士們以周雄手中的旗幟為號,逐次演練了鶴翼陣、魚鱗陣等不同陣法。最後是“大匈西關軍隊”或被分割包圍,或被聚而殲之,或統帥被俘,完敗於吳軍。


    這些讓李緯看得眼花繚亂,不禁拍手稱好,眉飛色舞。


    可當他轉臉去看霍信的時候,那笑容便僵住了。他從霍信的神色中看不出任何鼓舞和歡欣,於是他在心底認為霍信氣量狹小。


    這隻是一個觸機。其實李緯對霍信的芥蒂早在剛帝駕崩、霍武勘定“三公九卿”時就產生了。要不是太皇太後給霍信撐腰,他李緯大概已經穩居宰相的位子,號令朝野了。


    然而,讓他最不安的還是皇上的表情。皇上先還是引頸凝望,全神貫注地看著將士們在校場上演練著各種陣法,不過他漸漸就不耐煩起來,後來幹脆要周雄停止演練。李緯見此便如墜入五裏雲霧中,這是怎麽了,難道皇上看出什麽破綻不成?


    果然,霍武叫來周雄,很不悅地問道:“將軍對演習滿意否?”


    “臣愚鈍,請皇上指點。”


    霍武側臉問身邊的霍信道:“宰相以為如何?”


    “華而不實!如此浮華虛妄,將來若是遭遇強敵,必將不堪一擊。”霍信臉上沒有一絲笑意。


    “這不是軍演,這與小兒嬉戲無異!”霍武拂了拂衣袖,滿臉怒色。


    周雄暗暗叫苦,當初李緯反複要求的就是要氣氛熱烈,讓皇上高興。他也曾提出若不以實戰為之,恐難逃皇上銳眼。但是從未上過戰陣的李緯卻很不以為然,說皇上觀陣,不過是朝事之外的消遣。他就是一個將軍,如何能改變太尉的意誌呢?在這樣的場合下,他又無法明辯,隻有低頭領受皇上的訓斥。


    “你與你父天壤之別乎?”


    校場上的風越來越大,但霍武全然不顧。他被眼前的虛假所激怒,轉臉看著李緯道:“前些年,太尉一職長期省缺,致使軍心渙散,軍備鬆馳,長此下去,社稷危矣。過去的事情,朕可以既往不咎,但從今往後,凡貽誤軍機者,殺無赦!”


    盡管已是深秋,涼衣服意習習,但霍武的話卻讓李緯大汗淋漓,他悄悄窺了一眼身邊的霍信,卻見他頻頻點頭。李緯禁不住暗暗切齒:哼!有什麽幸災樂禍的?遲早要讓你這老兒知道我的厲害。


    其實,霍信欣喜的是皇上雖然年輕,卻目光敏銳,明察秋毫。像這樣的演練,不但李緯,即使自己做了太尉,也逃不過皇上的責難。李緯和霍信——這兩個大吳重臣的芥蒂,從萬軍營閱兵開始,便逐漸演成一場殘酷的鬥爭。


    李緯很快就明白霍武閱兵的真正目的,那就是重振吳軍雄風。他隨機應變,沒有絲毫遲疑地接上了皇上的餘音,煞有介事地將滿腔的不快轉變為對周雄的斥責:“我皇皇大吳,豈容大匈西關人猖獗。可將軍卻把如此嚴肅之軍演形同兒戲,可知罪否?”


    “太尉……屬下……”周雄一肚子的委屈正待要說,就被李緯製止了,“念你父有功於朝廷,且饒你瀆職之罪。你還不重整旗鼓,再開演戰?”


    此刻,萬軍營的校場上,軍演已經完全迴到周雄的思路,“戰爭的硝煙”彌漫在石河和半河夾角的開闊地帶。周雄位於陣形中央,手持號旗。“吳軍”按照號旗所指,迅速把主要兵力在中央集結,分作若幹魚鱗狀的小方陣,按梯次配置。


    “大匈西關將領”雖屢次發動進攻,但“吳軍”固若長城,巋然不動。眼見“大匈西關軍”漸漸疲備,周雄揮動號旗,集中兵力對敵陣發起猛攻,“大匈西關將領”被分割在吳軍的小方陣中,首尾不能相顧。


    “大匈西關將領”左衝右突,周邊不斷有“吳軍”倒下,但終因寡不敵眾而被殲滅。第一陣演練剛剛進入尾聲,“吳軍”士卒已滿麵征塵,汗流浹背。但是“吳軍”士氣依然很旺盛,不待休息,又進入到下一場演練。


    坐在點將台上的霍武看得高興,按捺不住地喊道:“吳軍威武!”


    觀兵的大臣們也爆發出陣陣叫好聲……到了這時候,李緯陰沉的表情才開始有了起色。


    周雄手持號旗,位於陣形中後方,兵力向中央集結,前鋒張開呈箭頭形狀,直插“大匈西關”的心髒。“大匈西關將領”調集兩支隊伍,試圖從兩翼展開進攻,但是在“箭形”的陣列麵前,顯得有些力不從心。“大匈西關將領”遂改變策略,從尾側發動進攻,頓時“吳軍”陣營的尾部有些混亂。周雄見狀,迅速轉換陣形,穩住陣腳,迫使“大匈西關軍”放棄尾翼進攻戰術……


    霍武看得入神,並沒有發現華碩已悄悄站在他的身後。


    直到太陽西斜、演習結束的時候,華碩才輕輕地上前向皇上複旨,說已經將銀蓮公主平安送到正椒房,隨即又悄悄附耳通報了太後書信的消息。


    “母後有什麽要事麽?”


    “太後沒有說,隻是……”


    “隻是什麽?”


    華碩再次壓低了聲音:“太後要臣嚴守機密。”


    霍武摸著錦囊,眉頭一皺,他知道如果不是十分緊急而又嚴重的事情,太後是不會要華碩帶信的。


    在隊伍結束演練、周雄到點將台複旨時,他對後半日的演陣給予了高度評價。


    “朕問你,為何同樣一支軍隊,前後大相徑庭呢?”


    “啟奏皇上,後來的演習是依照皇上實戰的旨意布陣排兵的,臣心中有敵,自然眼中有敵。”


    霍武對周雄的迴答很滿意:“愛卿所言甚是。兵法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你要多了解大匈西關,做到知彼才是。”


    “諾!”


    霍武進而問道:“不知三軍之事,而統三軍之政者,則軍士惑也。太尉以為然否?”


    李緯蠟黃的臉頓時變得通紅,尷尬地低下了頭。他何等精明,怎能聽不出皇上話裏的諷刺呢?那意思很明白,若不是太後,他絕對沒有資格去做這太尉的。


    這話的分量很重,它給李緯的不隻是尷尬,還有一種無形的壓力。李緯已經明白,往後在這個朝廷裏,他單靠那一點精明,不可能羸得皇上的青睞和大臣們的尊重,他不能再像以往那樣渾渾噩噩了。


    正恍惚間,他又聽霍武道:“傳朕口諭,賞周雄金百斤,絹五十匹,以示褒揚。”


    “謝陛下!”


    李緯終於鬆了一口氣,但是他的心中並沒有絲毫的快意。皇上把賞賜給了周雄,這不是給他難堪麽?他似不經意地掠過霍信,發現霍信的神色憂鬱凝重,他猜不透這個老兒現在心裏究竟在想什麽。


    此刻,霍信卻沒有心思去關注李緯的情緒。剛才接過華碩帶來的錦囊,霍武神色的微妙變化引起了李緯的注意。


    走下點將台的時候,霍信緊跟幾步,貼著皇上的後背小聲問道:“陛下,發生了什麽事情麽?”


    “些許小事,無關大礙。”霍武輕描淡寫地說著,似乎他現在全部的精力就是分享閱兵的興奮。


    霍信站住了,看著霍武走出營業輕快而又矯健的步伐,他想起了當年在思賢廳中的許多故事。隻有胸中裝著萬裏江山的聖主才會有如此的度量啊!可還沒容他多想,就聽見霍武喊道:“宰相!你乘朕的車駕。”


    霍信彈了彈腳上的塵土,迅速跟了過去……


    南地都尉韓允一到任,就馬不停蹄地巡查轄內防務了。


    他不知怎樣才能表達此行的心境。自從梁王去世後,韓允被牽扯到一件案子中,由於他謹言慎行沒有受到廷尉府的追究,但卻在家賦閑達數年之久,可他的心沒有一刻不想著報效國家。每當夜深人靜之際,他總是拿出虎頭鞶,在心靈深處唿喚皇上。


    可就是他這樣曾為西關洛陽州大案立下殊勳的忠良之士,要重新出山都得花五百金去叩開李緯的府門。據李緯說,是他說動了太後才為韓允謀得這個位子的。而最讓他傷感的是,當他赴任前麵見皇上時,竟被李緯以各種理由阻撓。


    走在高原的溝壑間,韓允唿出的氣都是幹燥的。


    這裏已有大半年沒見一滴雨了。南地都郡司馬告訴他,草原枯死大半,馬匹過冬都很困難。


    轉過一座山頭,韓允舉目遠眺,長郡的長城逶迤起伏地橫亙在眼前。雖說是深秋,但這裏已是寒風凜冽了,刀子一樣的風從大漠深處刮起,發出肆虐的吼聲。風中夾帶的黃沙打在臉上,火辣辣地疼。


    韓允下意識地拉了拉頭上的風帽,他不得不承認大匈西關人的強悍,他們在這樣的環境下還能穿過沙漠,在長城內外燃起烽火。迴望身後,跟隨他的士卒們一個個臉色青紫,盔甲上落滿了沙塵。


    他勒轉馬頭,麵對部屬高聲道:“本官深知,大家常年戍邊北地,餐風飲霜,艱苦備嚐,忠心可鑒。不過從南地到長郡安陵,僅數百裏路程,我等身負守土保國之重責,寧可粉身碎骨,也不能讓大匈西關南窺長郡一步。如有疏忽大意,貽誤戰事者,軍法是問,明白嗎?”


    “明白!”


    韓允揚起馬鞭,在坐騎的屁股上狠抽一鞭,部隊又急速地前進,在他們身後,孤寂的太陽懸掛在灰色的天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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