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陣茫然,不知從何時起,一切的東西都能令她想到愛情,藉由愛情,推迴到歐陽克這個人,反之亦然。從前她甚為不恥的狀態,如今應現在她自己身上,有一種美麗的滑稽。


    下一刻又恍然發覺,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她已經變得很像各類文字和影視劇中所描述的,一個妻子的形象了。


    愛慕著自己的配偶,每天與他待在一處,不必一直有什麽話題,時常的是一同讀書,讀到有趣的地方,她拍拍他,他便會抬眼,那抬眼的一瞬間仿佛嬰兒的清澈,每見到這神色,她心中的愛憐便更深一分。她將引起了自己興致的語段指給他看,他便會意地探過頭,細細地依她所指的讀,讀過後舒一口氣,無聲地失笑,再一次抬眼的時候,眼中盛著兩汪笑意,之後或許會談論片刻這一段文字的描述,也或許他們相視一笑後便各自低下頭,又沉迴原本各自的書本所締造的世界裏。片刻的短暫交融,正因其短暫,那互相的理解才如此令人欣慰。


    在這王府的一個月餘裏,她覺得自己讀得書比得上從前一年的總量。唐宋八大家自不必說,此為大雅,如今世上流傳的話本一類,世俗些的,她也時常翻看。所讀到的,多有她在現代時想也未能想到的書。然較這些,所讀最多還是她本行,醫道典籍,從前她因文辭晦澀而耐不下心通讀的典籍,如今倒是一應逐字斟酌地讀完了,雖則她在學校係統學習的是現代醫學的外科,不過中醫也算自小熟識,結合以用,倒真覺得古人智慧,收益頗豐。有時見著喜歡的語句,或是令她不解的醫方,她便尋張紙抄錄下來,久而久之,也把抄錄的紙訂成了小冊子。說到底她並不曾學習過毛筆書法,抄錄時又嫌用毛筆寫字太慢,便不知從哪兒弄了幾支炭筆迴來,雖說筆軟易折又有些容易汙手,但對黎融而言到底比毛筆方便了不少。此時她深深唿出一口氣,轉過臉來,對歐陽克粲然一笑,道“晚安”,收到歐陽克迴應的微笑後才迴身掀開簾子到外間來。呱呱在榻上裏側已睡著了,圓嘟嘟的嘴唇翕動兩下,不知道是做了什麽夢。夢到了她的家鄉南疆群山?還是夢到了小小年紀掌握的五毒教?黎融心中的柔軟泛濫了,上前將彩繒的夏被給她往上拉一拉,小姑娘翻了個身,軟軟的圓臉貼著黎融的手背蹭了蹭,黎融恐驚醒了她,好一會兒沒再動作,見她並沒要醒的意思,才安下心,又仔細看過了呱呱有沒有將那麻布袋子放在床上,那裏頭的蛇蠍,此刻想起來還叫她在夏夜裏周身湧上寒意。確定了安全,黎融偏頭吹熄了燃在榻前的兩盞燈,遂和衣躺下,將另一床緣青邊的緞麵被子散開,將身子蓋住,雙腳卻絞著被子露在外頭,又把前頭一點兒抱在胸前,朝外頭側身躺著。麵前正對著那阻隔了視線卻並不阻穿堂涼風的輕紗簾子,黑暗裏,看不清那簾子原有的爽脆的青綠,正像她此時張著眼睛,也見不到他的動作一樣。簾內隻依稀一點搖曳的光——他還未歇下,還在讀書麽?


    “定冊歸來身退勇。”她有意不睡,腦袋裏胡思亂想,無名地想到這一句。下一句是什麽?她記性不錯,片刻想起來,似乎是“歸來白首笙歌擁”。噯呀,這是歐陽修的一篇《漁家傲》,沉沉的黑暗裏,黎融無意識地微笑,歐陽克對歐陽修有一種奇異的偏愛,她還曾笑著問他,這位北宋的文忠公與他白駝山的歐陽家有關係麽?想不到他還極認真地思索了好一會兒,才告訴她,他們白駝山的族譜上並無一位在宋廷為官的歐陽修,想來不過巧合同姓,不過這喜愛倒並不一定與這巧合無關。她笑他這小孩子似的情緒,卻無意識地自己也多讀了不少歐陽修的文章。


    她覺得自己想到的詩句很合此時的情狀。歐陽克在完顏洪烈麾下是文物皆能的賢佐,而並不是求富貴才追隨,隻因完顏洪烈與他頗有知遇之恩。而今,他將抽身離去了,與她成婚……“歸來白首笙歌擁”,多麽恰當。


    此時滿懷著暖融融的幸福和希望的女孩子,以為這波瀾起伏的路途即將結束,而餘下的,是平淡而充實著愛的尋常的生活,然而她這年輕而不諳世事的心難以料及,明珠隳然塵泥,依然是明珠,縱然本身願以塵泥掩蓋,光芒仍不能失,而尋常的塵泥是難以掩蓋那光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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