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裴文運能全須全尾離開禦史台,從這樁不名譽的案子中全身而退。


    審理過程中爆出的驚天秘聞,才是讓所有人都為之震驚的。


    畢竟這事,知道的人很少,就連裴黨的核心人員,都不清楚。


    無數人對裴文運產生了憐憫之意。


    裴家本就人丁不旺,裴文運膝下隻有一子一女。


    既然他已不能生子,那開枝散葉的任務,就隻能由裴孟春來承擔。


    一時之間,裴孟春的婚事在京中再次引起熱潮。


    除此之外,裴文運還賺得了不少閨中女子的眼淚。


    聯想起早早亡故的孟氏,裴相一定是用情至深,才做出這樣的選擇。


    若是自己也能遇上這樣的夫婿,該有多好?


    裴文運的政敵在震驚之餘,個個咬牙切齒。


    往後攻訐裴文運的理由,又少了一個。


    裴文運出來的時候,看見一直守在外麵的兒子。


    “本就不會輸,你過來真是多此一舉。”


    裴孟春將父親的馬牽過來,扶著他上馬。


    “雖說如此,兒子心中還是忐忑不安。索性到禦史台外等著,也好早早知道結果。”


    父子二人騎著馬,走在迴家的路上。


    當年裴文運做這個決定的時候,是問過自己兒子的。


    裴孟春沒反對。


    他對父親續弦與否並不那麽在意,也不在乎突然多出來的弟妹會和自己爭奪家產。


    即便繼母有子,一個毛頭娃娃罷了,豈能和已經站穩腳跟的自己搶家產?


    他甚至更傾向於讓父親續弦一位合適的女子,可以減輕妹妹身上的擔子。


    看著妹妹小小年紀,就必須整日學著處理庶務,他這個做哥哥的心疼。


    隻是父親給了他一個無法拒絕的理由。


    父親太過完美了。


    才學,容貌,功績……很難找出實質上的確鑿缺點。


    可偏偏父親身居高位,受聖上重用。


    功高震主四個字,足以讓裴家迎來滅頂之災。


    誰都不知道日日相對的聖上,何時會變成一隻想要他們命的老虎。


    自汙,是最能讓聖上放心的方式。


    前朝開國之相,為自保,也不得不違背良心,做出欺壓百姓之事。


    裴文運有自己的原則,有些事,他做不出來。


    所以他選擇了服用絕子藥。


    不是他對自己不放心,而是他必須讓聖上對自己放心。


    除此之外,裴文運還想到了一點。


    發妻過世後,他是否會續弦也算得上是備受矚目。


    就連聖上都問過幾次。


    裴文運並不覺得,聖上是單純出於關心,覺得他房中沒個知冷知熱的人照顧。


    而是一種不安的表現。


    怕他會在朝中一家獨大,怕他會改變了初心,與世族聯姻。


    而自己服用下絕子藥,既沒有了子嗣的煩憂,也斷了那些想要與自己聯姻之人的念頭。


    聯姻,為的是讓擁有自家血脈的孩子,在對方的家中占有一席之地。


    搶錢,搶權,繼承遺產,為自家謀取最大的利益。


    而不是讓自家的女子,去對方家中守活寡。


    吃藥絕嗣,聖上放心,這樣的裴相更好拿捏,政敵放心,自己不用多一個需要策反的敵人,裴黨中人也放心,不用擔心到時候站隊的問題。


    一舉數得。


    是以在征得兒子同意後,裴文運果斷找上聖上,讓太醫院的太醫開了藥方,開始服藥。


    但副作用也十分顯著。


    裴文運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一日不如一日。


    他早已不複當年在戰場叱吒的威風凜凜,成了文弱書生。


    當時曹太醫將藥方拿出來的時候,就特地叮囑過,這藥吃了,會有礙壽數。


    裴文運還是吃了。


    他知道自己的命數不長,便一心撲在公務上,好讓自己的抱負能早日實現。


    至於女兒,就交給已經能立起門戶來的兒子去守護。


    這也是當日崔績找到他,提出與裴蕭蕭聯姻時,裴文運心動的原因。


    隨著年紀的增長,他總有一種時不我待之感,生出想要走捷徑的念頭。


    何況誤打誤撞找過來的崔績,開出來的條件是那麽優渥,盡顯誠意。


    不過現在,一切都過去了。


    裴文運接受了老天爺給自己的命運,繼續坦蕩地行走在自己的人生康莊大道上。


    行就行,不行,讓子女全身而退。


    這次的誣告案,放眼當下,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


    裴文運卻知道,真正的風暴,已經開始醞釀。


    不久後的將來,大晉與北戎之間,會再次掀起一場大戰。


    當北戎被自己昔日的威名鎮住時,他們隻會成為陰暗潮濕的爬蟲,蟄伏著,期待著。


    如今,他們守得雲開見月明。


    裴文運幾乎可以預料到,當自己的身體情況,被北戎學子傳迴去之後,如今分崩離析的北戎各個部族,會再次集結,選定時機南下。


    而這一次,他再也無法橫刀立馬,以不可抵擋之勢,將北戎的大軍擋在大晉的邊疆之外了。


    裴文運的情況,聖上與鄔皇後自然是清楚的。


    這也是鄔皇後在此番江南巨變後,力排眾議,以極高規格去鎮壓民變的原因。


    大晉需要鮮血,去將那些將士們曆練出來。


    否則不遠的將來,就會有滅國之災。


    大晉不能沒有裴文運,但不能隻有一個裴文運。


    大晉真正需要的,是千千萬萬個裴文運。


    聯想到此次莫名其妙出現的誣告案,裴文運忍不住往深了去想。


    誣告自己的幕後黑手,究竟是誰?


    此人會不會與世族聯手?


    還是早已與北戎暗中勾結?


    這個人究竟會是誰?


    他的真正目的,又是什麽?


    裴文運心中不安,打定主意迴去後,就召開內部班子會議,務必要把幕後主使給揪出來。


    他不能忍受大晉有蛀蟲。


    他的孩子生活在這片土地,他為了這片土地付出了自己所有的東西。


    為之奮鬥,為之努力的一切,決不允許化為泡影。


    迴到相府,首先迎接裴文運的,是兩雙淚眼汪汪的小鹿眼。


    孟白龜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停抹著眼淚。


    “裴叔叔,往後我再也不要惹您生氣了,嗚嗚嗚。”


    “以前都是我年紀小,不懂事,你別往心裏去。”


    他的小閨女也掉金豆子,哭得他心都要碎了。


    “爹往後再不許整日隻顧著忙公務了。要注意身體。”


    “我讓本草堂的大夫過來了,讓他給爹把把脈,開個食療方子。”


    “往後我天天給爹做好吃的。”


    礙於孟白龜在,裴文運沒好意思把小閨女抱起來親親,隻摸了摸她的腦袋。


    “怕什麽,爹身子骨好的很,用不著這樣小心翼翼。”


    “往後日子該怎麽過,還怎麽過。”


    消息傳得這樣快,裴文運是沒想到的。


    他才剛從禦史台迴來,竟然就已經傳遍開了。


    宮裏數不清的賞賜,流水一般送入相府。


    大部分都是補藥。


    百年人參直接送來了十幾支。


    裴黨中人也絡繹不絕地往相府裏擠,見了裴文運,還未曾說話,就重重歎了一口氣。


    都是官場上混的,沒幾個猜不出裴文運吃絕子藥的背後原因。


    崔仁悅和阮季重兩個已經定了親的親家聯袂而來。


    一見裴文運,崔仁悅直接就哭上了。


    這要是讓那些被他噴得體無完膚之人見了,一準覺得稀奇。


    這頭逮誰咬誰的惡狼,竟然還有如此兒女情長的一天?


    崔仁悅拉著裴文運的手不放,氣惱地直跺腳。


    “相爺為何一直不說?”


    “也是我等無能,不能護相爺周全。”


    裴文運倒是笑嗬嗬地安慰他們。


    “說了又有何用?”


    “如今這樣,已是很好啦。”


    “仁悅這般模樣,一會兒可如何歸家去?要是燕娘見了,怕不得責怪我。”


    崔仁悅擦幹淚,眼眶紅紅的。


    “她才不會。在家的時候,哭得比我還兇。”


    阮季重勸了幾句,掉過頭對裴文運道:“相爺接下來,可是要準備抓出幕後之人?”


    “是,但不能僅限於此。”


    對著核心人員,裴文運將自己的所慮全盤托出。


    “還需要提防北戎的集結,再次南下。”


    今年入秋後,大晉的北疆就會開始被頻繁騷擾,那是北戎對大晉的試探。


    當他們試探夠了,就是大晉命懸一線的時候。


    依裴文運的判斷,不出三年,兩國之間定然會有再一次的大戰。


    在此之前,大晉必須做好充足的準備。


    敵人,並不隻有北戎。


    還有西域的諸多國家,凝聚成一股繩時,也不容小覷。


    崔仁悅歎道:“相爺實在是太難了。”


    今歲江南這一遭,起碼五年緩不過來。


    賑災的聖旨上,可是寫明了免去江南三年賦稅。


    起碼三年,大晉國庫的每年入庫稅銀,就少了起碼五分之一。


    去歲雍州雪災,又免了兩年。


    從各地送來的奏報上看,今年是小年,入庫占比最大的農課稅會大大縮水。


    明年還不知是什麽個情形。


    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


    如今卻還要備戰。


    就這樣,還要內鬥,還要彼此攻訐。


    也不怕送入宮中的彈劾奏疏浪費了來之不易的紙張嗎?!


    崔仁悅一想起來,就恨得牙癢癢。


    這些隻顧自家利益的人,就不怕葬送了整個大晉,自己也家破人亡嗎?


    沒有國,何以存家?!


    十二年前的教訓,還不夠是嗎?!


    裴文運掃一眼崔仁悅,就知道他心裏想什麽。


    “你呀,什麽都好。就是喜怒形於色這點,總是做不好。”


    對於這個內定接班人,裴文運教得十分耐心。


    “我也不讓你過於內斂,但不能總讓人看穿你心中的想法。”


    “你若做不到這點,我這位置,也坐不久。”


    崔仁悅鬱悶了一會兒,點點頭。


    “相爺教訓的是,我……我迴頭改改。”


    阮季重笑著拍拍他。


    “無妨,往後自有我看著他。”


    阮季重是阮氏花了大力氣培養的,喜怒不形於色,對於他而言,如吃飯喝水般簡單。


    忙了一整日,裴文運身體也覺得有些吃不消。


    崔仁悅和阮季重見他麵露疲憊之色,就告辭了。


    他們還要忙活著後麵的事。


    給那個一時興起的幕後之人擦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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