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忘不了,這輩子都忘不了。


    那一年,他四歲。他們整個家族被幽禁的第三年。那一年的春天,他的鄭澤叔叔開始每日醉酒。他還很小,不懂大人的事。但隱約知道了是那個人的緣故。


    那人姓周,是個將軍,是所有看管他們的人的頭目,他記得當時,他問過鄭澤叔叔為什麽要喝酒?為什麽要喝醉?他說隻恨不能殺死周喬木!周喬木,就是那個人。他很疑惑,周喬木和韓叔母、鄭澤叔叔的關係明明很好啊,為什麽叔父要殺他?


    但他想幫叔父。於是那天,他在周喬木經常經過的地方隱藏起來,手持短匕,暴起刺殺!結果,他被周喬木抓住,士兵要殺他。周喬木不屑的把他扔在地上:“不過黃口乳兒,何必殺之!讓此兒來殺我,鄭氏一族也是無人了。”後來還是韓叔母來接走了他。韓叔母抱著他哭了一路。


    他不會感激韓叔母。尤其是長大一些,到了宛城之後,他知道了鄭尚是韓叔母與周喬木所生的雜種!


    他忘不了周喬木輕蔑的眼神。所以,他恨不能殺死鄭尚!


    當鄭勝站在那雜種麵前,質問他:“鄭養,你要幹嘛?”時,鄭養紅著眼睛大喊。


    “鄭克吳,忘了你是鄭家人了?忘了當年之恥了?讓我來好好教訓你!”


    說著話,鄭養伸手抓向鄭勝。鄭勝皺著眉頭,他實在不能理解突然爆發的鄭養。鄭養大他太多,而且也習武,鄭勝隻有一個選擇,退。


    “鄭養,你發什麽瘋?”鄭葉見事情不妙,急忙抱住他。打鄭尚無所謂,但打了鄭勝?


    鄭勝拉起地上的鄭尚,一起往後退。


    這時,萬茂、鄭雲出現了:“你們在幹什麽?”


    鄭養氣憤不平,依然大聲喊叫。


    萬茂對鄭雲道:“請鄭家主過來吧,這不是學堂能管的事了。”


    ……


    鄭氏中堂,這裏一般是接待外來訪客的地方。


    這天的黃昏時分,這裏變的有些不同尋常。


    主席上,鄭氏家主鄭垣安坐,平靜的眼神裏隱含著無盡的韻味。客席,邱初道一臉陰沉。鄭雲、萬茂侍立兩側。


    底下,鄭氏在宛城的重要人物都到了,鄭氏喬陽堂兩位當家人鄭宏、鄭跋,鄭氏主管財權的鄭汶、南陽郡兵曹鄭泯,分兩列麵對麵坐著。


    “今天有件小事,把大家都找來是想議一議該怎麽辦?”鄭垣開口道。


    “既然是小事,家主做主就是。”一旁的鄭宏開口道。


    “這件事,說小雖小,但處理不當也不好收場。”鄭垣道,“蘇識。”


    鄭雲走到堂下,把今天鄭勝、鄭養起衝突的事說了。


    “兩個小輩的糾紛而已,家主有些過慮了吧?”鄭宏繼續說。


    “如果隻是兩個小輩的糾紛,那事情就簡單了。”鄭垣看著鄭泯:“子清,你來說吧。”


    “伯父,直接把他們叫進來吧。”鄭泯道。


    鄭垣深深的看他一眼:“好吧。”


    鄭勝、鄭尚、鄭養、鄭葉、黃種汝、黃涓走了進來。鄭宏看到兒子也在,氣的胡子亂飄,鄭葉乖乖低頭。


    鄭勝看著今天的架勢,他有些不解,小孩兒們的糾紛,怎麽大人們都來齊了?看著鄭泯毫無波動的目光,他有種不好的預感。


    “你們為何起了衝突?”鄭垣問。


    “老夫來說兩句,老朽隻說學堂之事。這幾個學子,老夫都清楚。鄭勝自不必說,鄭養、鄭葉、黃種汝三人,也算中規中矩。鄭尚此兒,堪稱璞玉,謹行好學,在學堂裏,一直表現得最好!”


    鄭宏、鄭汶等人很是驚訝,這鄭尚不就是?鄭垣、鄭泯卻一點也不意外,他們早已知情。


    “昨天克吳提了個主意,用食物獎勵學堂表現優異者,鄭尚拿了兩次獎勵了,明天也是他。這就是這兩天學堂的情況。”


    “鄭葉,你說今天這到底是怎麽迴事?你們幾個幹了什麽?”鄭宏把兒子先拎了出來。


    鄭葉縮縮脖子,幹笑兩聲,看到父親嚴厲的表情,他小聲道:“鄭尚很厲害,背書好快,我們大家看不慣他。所以,養少帶我們幾個堵住他,打算嚇唬他一下。”


    鄭氏眾人鬆了一口氣,就是這樣?族長是不是太大驚小怪了。


    “是嗎?你們幾個不努力背書,反而欺負幼小。家主,事情很清楚了,也不是什麽大事,稍作懲戒吧!”鄭宏給出意見。


    事情好像很清楚了,但……


    “不是,不是。”鄭養嚷起來,“今天,我接受什麽懲罰都認了,但我們幾個堵住鄭尚,不是因為學堂的糾紛。我們堵鄭尚,是覺得,他不配留在鄭氏學堂。”


    眾人臉色一變。鄭垣厲聲道:“鄭養,是誰教你說這話的?”


    鄭勝心中哀歎,看起來,鄭養是真的打算撕破臉,把舊事明說了?不對,鄭養這麽做,對他有什麽好處?他隻是想堵住鄭尚教訓他吧?那今天這出戲?背後的導演隻能是他那位大哥了吧?


    鄭泯安坐,對此無動於衷。


    “我自己知道!誰都知道!他有什麽資格留在鄭氏學堂?”鄭養咬咬牙,繼續說。


    “子清,你說呢?”鄭垣歎了口氣,問道,“這件事,你覺得怎麽處理?”


    鄭泯第一次把目光投向這個倔強的男孩:“該怎麽做就怎麽做!這個孩子被我們鄭家撫養了十年,也算報答周兄當年恩情了!”


    鄭尚稚嫩的聲音響起:“我的家隻有我和娘親。你是誰,跟我沒關係。住在這裏還是離開,一點區別也沒有。”


    鄭泯臉色抽搐,隨即露出微笑:“好。”


    鄭勝往前走了一步,“伯父,大哥,各位長輩。”


    鄭垣對他搖頭:“克吳,你的事待會兒再說。”鄭勝很鬱悶地退迴去,他的意見根本沒人重視啊!人小言輕,人小言輕啊。


    “我和尚兒離開鄭家。”這時門外走進來一個看不出年紀的婦人,她麵如死灰,一字一頓地說:“從此,我母子與你鄭泯再無關係!”


    鄭泯站起來,“尚漪,你終於決定了。”黃客在門外一閃而過,他衝鄭泯點了點頭。


    韓青拉起鄭尚的小手,語氣平淡的說:“鄭子清,我韓尚漪自認對得起你,想當初是誰哭著請我去見周喬木的?又是誰暗地裏揭發我族父的?以後,尚兒隻是我的兒子,真與你再不相幹!”


    鄭泯臉色突變,怒道:“賤婦!閉嘴!滿口胡言!”


    鄭垣聽了韓青的話,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麽,顫巍巍的站起來,鄭雲連忙扶住幾乎要摔倒的他,鄭垣驚異的開口:“尚漪,你等等。你把話說清楚!”


    鄭勝看著滿屋人都是近乎詭異的眼神,似乎這件事越來越好玩了啊!


    “伯父,賤婦之言,何必聽之?”鄭泯轉頭對鄭垣道。


    “鄭伯父,沒什麽好說了。”韓青平靜的說,“前塵往事,事到如今,都已成塵埃。您現在是堂堂南陽鄭氏一家之主啊!何必再追究以往。”


    韓青說完,拉著鄭尚走了出去。


    “前塵往事,俱已塵埃。”鄭垣喃喃道。


    鄭泯恢複平日裏溫潤的臉色,他對鄭垣笑著說:“伯父,您不必聽她胡言亂語!”


    “你對尚漪母子不聞不問。今天要求召集族內主事之人,來處置鄭尚。這些我不去管,因為她們是你的妻兒,是你自己的事。”鄭垣臉色鐵青,“我和你父,向來自覺虧欠你最多。你要怎樣做,我從來不管。隻是前事遺憾,今日方知事情真相。你不用再說什麽,再對我解釋什麽,我什麽也不聽。畢竟……都已經過去。”


    鄭泯臉色青白。


    一旁的小輩們都聽傻了,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鄭勝似乎品出味來,心裏把這件事的前前後後捋了一遍:原本鄭尚在學堂的表現也被鄭泯看在眼裏的吧,也許,鄭尚和韓夫人能一直卑微的活著,或許鄭泯也不會趕走他們。他要表現得“大度”,替周喬木照顧兒子,報恩。


    可是當鄭尚表現得十分出色時,鄭泯自然會對他出手,趕走這個礙眼的小家夥。


    鄭勝分析的很接近鄭泯的心境了,隻是他忽略了他自己接近鄭尚造成的影響。如果不是鄭勝為鄭尚出頭,任由鄭養欺負他,鄭泯也不至於急著趕走鄭尚母子。


    然後,韓夫人來了,很“順從”地離開,卻丟下一個驚人的信息。


    鄭宏起身,“事情既然處理完了,家主,我等退下了。”


    “等等,事情還沒處理完。”鄭泯對鄭垣拱手道:“家裏這幾個年幼小輩不能相交友好,總要懲處一二。”


    “鄭葉、黃種汝等交由各自父輩管教。父親遠在幽州,那麽,世子就由我來代管吧。”


    鄭泯這話說完,鄭勝就樂了。大哥,你自己的事還沒解釋清楚,又想對付我了?


    邱初道笑著起身:“這就是鄭氏處理家事的方式嗎?老夫算是見識了。”


    他轉過話題,對鄭垣道:“鄭家主,老朽該告辭了。這幾日操勞學堂之事,實在感覺力不從心,這山長之位,家主另請高明吧。”


    鄭垣本想勸留幾句,可話說不出口,他歎了口氣:“讓夫子笑話了,邱夫子自去吧。”


    鄭勝心中一動,也往前走了兩步:“伯父,這件事確實是我的不對,父親不在,大哥管教我也沒錯。但我母親就在順陽啊,就讓我迴母親身邊,接受管教吧。而且,我聽說母親病了,我也該迴去侍奉母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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