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小雪。


    天剛蒙蒙亮,狹窄的官道上,一架馬車頂著寒風急馳。


    馬鞭奮力揮舞發出的“唰唰”破空聲,與嬰兒的啼哭交織在一處,叫人心煩意亂。


    馬夫,或者說正在趕馬的,卻是一名白發蒼蒼的老人。


    “爺……”


    車廂內響起女孩顫抖的嗓音,“太顛了。小團子喝不下。”


    “不管。”老人頭也不迴,狠心道:“沒死就成。”


    話音剛落,老人想起一個人,終是歎了口氣道:“他身負血海深仇。現在多吃些苦頭,就當為將來積福。”


    女孩輕輕“嗯”了一聲,淚珠啪嗒啪嗒滴落……嬰兒撕心裂肺的啼哭,竟奇跡般的變成“咿咿呀呀”的叫喊。


    見此一幕,女孩不禁破涕為笑。


    小嬰兒便跟著笑出聲。


    “兩國邊界,自古盜匪橫行。咱爺倆算命大的。”


    “萬不能辜負楊公子托付,但更不能為一個孩子耽誤大人性命。孰輕孰重,爺爺拎得清。”


    老人正是從扶風出發歸鄉的酒壚掌櫃,沈隗。


    有陸氏安排的人護送,路上本不會出現大的差錯。


    但意外偏就出在陸氏。


    沈隗每迴想起經曆的這一個月,都不由得心悸,且氣憤難當。


    鬆花釀乃扶風最名貴的酒不說,他在扶風經營五十年,收入豈止一間酒鋪?再有明裏暗裏的收入,財富達千金之巨!


    但可惜此時,全都化為夢幻泡影。


    “正所謂金玉其表,敗絮其中。陸氏傳承四百年,難免江河日下。”


    沈隗心疼失去的一切,但這番肺腑之言,絕非咒人不好。


    小女孩開口道:“也有好幾個大叔為了救我們……”


    沈隗是老江湖,根本不等別人開口,早先就拿了大把金銀給大家買酒。卻沒能改變那些人的異心。


    三天前,他們途經一個山坳時,有護衛與盜匪勾結。既要謀財,更要害命!


    幾名或忠心陸氏,或受恩於楊公子的好漢,拚死全了自己的氣節。也為他們爭得一線生機。


    “小芽兒,爺爺現在窮得叮當響,你不會嫌棄爺爺吧?”沈隗這句純粹的廢話,他就怕女孩被刀光劍影嚇壞了,挑著些放鬆的話說。


    誰料女孩幹脆利落道:“嫌!”


    “沒良心。”沈隗哼道。


    “我嫌爺爺老了,頭發胡子花花白白的,不好看。”


    “人都會老,會死的。即便是神仙,也會死。”沈隗惆悵道。


    女孩逗弄著嬰兒,又說:“爺爺你每天都參禪誦經,就不求佛祖保佑你長生不老嗎?”


    沈隗脫口而出,“老也有老的好處。”


    這樣出了門,若碰見一個神仙,即便對方幾百歲了,但見到自己白發蒼蒼的模樣,開口必然也是一句,“老人家”。


    生意人嘛,愛占便宜是與生俱來的。


    小女孩喃喃道:“爺爺長生不老,就能給小芽兒賺好多好多錢。永永遠遠餓不著我。也餓不著小弟。”


    沈隗默不作聲。他迴頭望向來時的路,未見追兵,鬆了口氣的同時,仍是於心不忍,將速度放緩了一些。


    沒過多久,馬車停在城門下。


    “蘭溪城,到了!”


    沈隗驀然一怔,思緒漸漸飄到極遠的地方,好像又看見難民群中,一家五口互相激勵著逃荒時的場景。


    他的父母、小妹、小弟,都在那一年相繼離世……家鄉還在。家卻沒了。


    一場下不停的大雨,隔了五十年春秋,終於又將頭發花白的老人,視線模糊住。


    “丫頭。”沈隗先一步走下馬車,“到家了。”


    “爺爺一輩子沒翻過幾本書,每聽楊公子講話便如飲瓊漿。他曾對爺爺說,路過故鄉要下車而行。這是不忘本。”


    沈隗身子骨還算硬朗,一把將小女孩從馬車中抱下來。


    女孩問道:“楊公子說的?”


    “書上寫的。”沈隗臉色認真道:“他說這話的時候,是好幾年前了。大概那時,他就料到終有一天,爺爺會返迴故土。”


    女孩又想起那天夜裏,見到的儒雅青年,不禁喜上眉梢,“爺爺的忘年交。”


    老人搖頭。


    卻不開口否認。


    隻是他打心底覺得,應該少有能做那人朋友的。


    即便有,那也是聖賢君子。絕非常人,更非自己這個蟊賊。


    他偷盜封存大妖真靈的琥珀。一念之差,釀此驚天大禍。悔之晚矣!


    其實,沈隗大可說,即便自己恪守底線,總會有別人。智遠更會想盡一切辦法,將琥珀送至楊鈞手中。


    但說到底,這個人偏就是他沈隗。並非別人。


    沈隗抬頭,城門上大書特書的“蘭溪城”三個字,早不複當年模樣。


    在那個朝不保夕的年代,牌匾上僅有的一兩根金絲,三四顆鉚釘,都被拆了換糧。哪裏還有留的?


    偌大的蘭溪城,也在一場場騷亂中,焚燒殆盡。


    群情激奮的百姓殺入商賈之家。他們臨走時,大約已看見那些人,打起了改朝換代的旗幟。


    可之後不久,聽說於賑災毫無成效的大虞朝廷,一月之內就將十數萬“暴徒”梟首。


    再與賑災糧一起下來的,還有一麻袋一麻袋的精肉。


    於是,又有了一場歌功頌德的盛宴。


    沈隗將飄到九霄雲外的思緒收攏迴來,心中再三歎息,也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兒。


    畢竟,那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隻是望著幹淨整潔的城頭,多少有幾分欣慰。


    都過去了。


    沈隗剛要走過去,城門竟自行打開。


    並無守城士兵。


    時辰尚早,空蕩蕩的大街上不見任何活物,令人暗生淒清之感。


    “不對勁。”


    沈隗開酒壚的,酒客中不乏走南闖北的商人,席間也曾談及蘭溪現狀。


    在今年初,他還聽說,蘭溪城人丁興旺,一片繁華。


    何以如今,成了這副凋敝之景?


    “我們走嗎?”


    程青小心翼翼縮在老人身後。


    沈隗冷靜指出,“蘭溪是座邊境孤城,迴走一定會撞見那夥強盜。繞過這裏,我們是能啃樹皮吃樹根對付。”


    但那不足周歲的幼兒,就得活活餓死。


    程青用力搖頭,不,一定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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