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冷如秋水的眼眸太深刻。


    那一柄名叫“韜光”的劍,楊培風也太熟悉。


    他沒來得及請教對方名諱,如今卻要先領教對方的劍術了。


    “人情債能餘著固然很好,但一千兩銀子的金錢債,在下卻無時無刻不想討迴來。”


    楊培風的語調平淡無奇,但如果竇牝還活著,一定能聽出其中的可怕。


    黑袍買劍人站在三十步外,他麵無表情道:“心跳聲能出賣一個人的恐懼,盡管你遮掩的很好,可依舊瞞不過殺人盈野的刺客。更騙不了我。”


    見被拆穿,楊培風直接承認道:“沒錯,我心跳的很快,控製不住的那種。你帶給我前所未有的壓迫感。但既然都知道了,還不出劍?”


    買劍人鄭重其事道:“此時的你,活像欲求不滿的蕩婦。他們特別警惕,畢竟命隻有一條。”


    楊培風收斂笑意,掃視一圈,奇道:“你是說,他們怕我?”


    買劍人搖頭,正色道:“不是怕,是忌憚。更不是你,而是我。”


    “你們不是一夥兒的?”楊培風吃了一驚。


    買劍人冷冷瞥向他道:“何以見得?”


    楊培風眉頭微蹙,短暫思忖後,勉強接受這個事實,“那就是機緣巧合。”


    原以為那一千兩出自柳府的銀票,是別有用心的人下套。如今看來,自己多心了。


    “楊公明鑒。”柳府管家見機插上一句。


    楊培風寒聲道:“不走,等著看我人頭落地?”


    他的火氣可一點沒退,若非半路殺出個柳府,自己在劍殺竇牝這件事上,還與那些人有的磨。


    柳府管家咧嘴一笑:“呃——若楊公不幸遭難,小人或許真的能退掉一部分酒水。”


    “閉嘴吧!你對咒死我這件事就如此熱衷?”


    楊培風翻出金葉子,臉色微微發白,憂心忡忡道:“據說收下金葉的人,活不長。”


    街道中,一位發絲銀白的漁夫,頭戴鬥笠,身披蓑衣,右手拄著滿是鐵鏽的短劍。


    聽見楊培風的話後,他露出僅剩五六顆爛黃牙的牙床,笑眯眯道:“非也。若老夫不幸接下金葉,那也已經高壽七十有六。”


    死則死矣。


    這種人才是江湖中名副其實的滾刀肉。


    縱使你有千萬般道法、劍術,迎頭撞見一活夠了的老不死,而且手裏還提著大砍刀,誰敢說心裏不怵?


    楊培風歎了口氣,漸漸變得惆悵:“漁夫、篾匠,和兩個先天不足的乞丐。堂堂正正的人不當,偏去做藏頭露尾的刺客。想來也是,同樣一塊精鐵,打造成鋤頭鐮刀,在紅土地裏頂天能刨出幾斤稻米。可若鑄為利劍,那便有喝不完的陳釀鬆花了。”


    漁夫老氣橫秋道:“需知,古往今來,有王侯將相便有布衣黔首,此乃——天地生人!”


    被楊培風稱之為篾匠的人,接著講道:“藏頭露尾倒也未必。楊公背竇牝的命,那麽楊公的命,我們也就堂堂正正背下了。”


    他們摒棄掉暗箭傷人又或是投毒之類的拿手本事,選擇聯袂而來,足以說明一切。


    “客居扶風十數載,何至於此啊?”衣衫襤褸的瘦乞丐捶胸頓足。他身邊,另一位胖乞丐嗚嗚咽咽,好似也跟著難過起來。


    每個挨餓受凍的寒冬,總有翩翩少年郎,請他們吃喝了扶風最好的羊肉湯麵、最醇香的陳釀鬆花。


    “楊公,取你人頭,換我錦繡前程。得罪了!”


    篾匠手指輕搓,兩枚輕薄小刀破空而出,狠狠砸向楊培風的麵門。


    速度奇快,僅有一道殘影。


    楊培風右手往下一探,拔劍上撩,“當”的一聲,一枚小刀嵌入劍身。


    一道聲音,一把小刀。


    可緊接著,詭異的一幕出現了,另一柄小刀,竟發出“砰”的一空響,突兀散去。空中傳出細微的氣動,仿若遊絲,繞過長劍,往楊培風左眼撲去。


    楊培風再坐不住,急忙挺身後跳,堪堪與氣刃擦過。


    一縷青絲,正正好好橫落在劍上。


    他心跳的更厲害,卻不怒反笑:“到底是偷偷摸摸的手段。是我的錯,竟高看了你!”


    篾匠不予理睬,隻見其雙臂上抬,十數枚小刀如火流星射向買劍人。與此同時,老漁夫撇下鬥笠,並指彈出短劍,大步飛奔上台階。


    楊培風十分平靜,甚至又坐迴椅子。


    動刀動劍的,實在非他所長。


    很顯然,有的人卻精於此道。


    買劍人將利劍“韜光”甩向老漁夫,徒手掀起一麵氣牆攔住飛刀後,憑空消失在原地。


    後者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不安,腳步一頓,下意識格擋,可手中短劍卻被輕鬆斬斷!他咋舌不已,匆忙撒手,又一柄軟劍如靈巧小蛇從腰側跳起,“叮”的一聲,堪堪將“韜光”撥開。


    買劍人握劍在手,擋在楊培風身前。


    “哎!”老漁夫歎息一聲,望著地上兩截斷劍,難免傷春悲秋起來:“取過再多人的命又如何,隻要始終鋒芒畢露,折斷是宿命難逃。”


    楊培風眺望陸府深處,“老而不死為賊。陸畋是,你也不例外。但好在他已經死了,而你,馬上也要死了。”


    漁夫發出一句冷笑:“誰生誰死,天老爺說了才算。”


    楊培風喃喃道:“可我常聽人說,官老爺比天老爺大。在扶風城,好像我比官老爺還大一點。”


    篾匠的飛刀完完全全嵌入氣牆,可又絲毫傷不到人。他從買劍人身上感到危機,十分好奇,“沒聽說扶風有你這號人物。”


    “姓江。”買劍人淡淡說了一句,轉頭叮囑楊培風,“事因我而起,便由我善後。”


    銀票確為某人從柳府竊來,幾經輾轉落到酒壚掌櫃手中,迫使楊培風不得不承認劍殺竇牝。


    “江姓?”漁夫望向一胖一瘦兩名乞丐,“沒準兒幾百年前,你們還是一家人。”


    “錯了!江氏隻出卑鄙小人。如他這般坦蕩君子,隻有半個。”瘦乞丐走出暗巷,亂如雞窩的毛發,大喇喇敞開的枯瘦胸膛,再有揮之不去的惡臭。


    唯一能將其與殺手聯係起來的,隻有那雙灰白色令人生怖的眼睛。


    兩個乞丐,一個瞎子,一個聾啞。


    漁夫陰惻惻道:“可君子要擋小人的榮華富貴,你會殺吧?”


    “當然,畢竟我也是半個卑鄙小人。”


    瘦乞丐剛說到“人”字,已閃身至台階下,破爛的衣袖內抖出一支細小鐵錘。他揮臂狠砸,勢大力沉,竟撕扯得雨幕扭曲。


    漁夫卷了一個雪白的劍花。


    飛刀又至。


    鞭炮聲響起。


    街道中,氣宇軒昂的探花郎迎麵走來,撲通一聲,竟是旁若無人地跪下。


    砰——砰——砰!


    叩首三次。


    楊培風站起身,快步走下台階去扶。


    “敬謝楊公垂聽。”


    陸健長跪不起,高捧一紙喪帖,朗聲道:“陸氏第二十一代家主,陸畋,於庚辰年九月初九,重陽節子時仙逝。”


    “陸探花,節哀順變。”楊培風拍了拍陸健肩膀,輕聲笑道:“我這裏有點小事,就不送了。”


    其實這話從他嘴裏出來,很怪異。他與陸畋,真不熟。


    陸健站起身,再次作揖。


    五年前,楊老太爺闔然長逝,楊培風作為楊氏獨苗,同樣在陸府跪了一次。而平日與對方相看兩相厭的祖父陸畋,也未敢甩出一個臉色。


    數百年間,楊陸兩家就隔著一條街,守望相助。


    磕頭是他盡陸氏子孫的本分,拱手作揖方才是對兄長的尊敬。


    他如果對楊培風磕頭,太無禮。


    而這種事,其實陸氏中人,真對楊培風做過。


    那邊四人在激鬥,陸健神色凝重,詢問道:“用我幫忙嗎?”


    他提著一柄劍來的。


    聞言,楊培風不禁想起諸多往事,“老太爺在的時候經常有客人。我招待他們,可又不善言辭,往往就問,南山的春茶吃不吃?老槐樹的鬆花釀喝不喝?又或者問抽不抽煙,抽的話我去卷一些。諸如此類的話。”


    “問客殺雞的事兒,楊培風做就做了。至於風度翩翩的探花郎,千萬使不得。”


    話雖說了,楊培風見對方就要拔劍,仍是輕輕將其按住,道:“竇牝是太子一脈,你在朝為官,不妥。”


    直到此時,陸健終於恍然大悟,原來這是少年時,就敢劍殺太子少保的存在。


    可他沒來及多做感慨,卻聽楊培風又道:“當然,探花郎執意為民除害,也不失為一樁義舉。倒沒什麽,隻怕他招架不住,橫死在楊府,連累我替其收屍。”


    那邊,買劍人不悅。


    三條雜魚,還需盤外招?


    霎時間,隻見其氣勢大振,劍招變得詭譎,“刺啦”一聲,漁夫整個右臂飛出,鮮血噴湧。這一幕發生的太快,當篾匠感到疼痛時,他的小腹已是一片濕熱。


    “劍入天心!”


    幾人瞳孔大震。


    “撤!”


    瘦乞丐暴嗬,往同伴身邊狂奔,鐵錘撒手,隻求一線生機。


    稍有猶豫,萬劫不複。


    又見銀光一閃,篾匠舌底飛刃激射。


    他傷更重,強穩住心神將漁夫的斷臂撈在懷中,再沒半分氣力。老漁夫緊抓其右肩,幾個起落便逃得無影無蹤。


    說來可笑,幾名刺客各自的看家本領,竟隻為自己活命。


    說好的殺人盈野呢?


    結果不必看,撒腿跑路便是。


    跑得快今晚喝酒吃肉,跑得慢過幾天請全村人喝酒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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