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培風將劍匣妥善安置後,天已抹黑。


    陸府又差仆人請了一次。


    實話說,他麵子挺大。扶風城但凡有見識的都知道,能宴請到深居簡出的木奴豐老板,是一種福氣。


    酒宴設在流風閣,他某位同窗的家族產業。


    二十年前,州學正盧欽南下扶風,並帶來東籬書院。在此人教導下,書院英雄輩出,有擅韜略者破格授任兵部,有武道天才做了王侯上賓,更有雅人韻士賦詩一首名動天下。


    楊老太爺在當地有一定聲望,安排族內唯一的晚輩入學,並無難處。


    但此時再看,窘迫到如此地步的楊培風,也難怪被當了多年異類。


    楊培風並非一無是處,相反,他其實什麽都懂一點,就一點點,無一精通。


    他歎了口氣,將飄到九霄雲外的思緒收攏迴來,剛往台階上抬了條腿,侍立在旁的小廝便皺起眉頭。他剛將果盒遞出,就見小廝伸手擋住,“走走走!打秋風也不打聽打聽今天誰做東?陸老爺招待朋友,誰吃你這酸不拉嘰的橘子?”


    楊培風有些發懵,愣了一小會兒,方才弱弱道:“陸老爺不吃,小陸老爺沒準兒喜歡?”


    他實在窮的可憐。


    老太爺生前每一筆人情往來都記得清楚,以後誰家有個喜喪事,他都得替老人還上。而那筆數額不菲的銀子一半被他輸給賭坊,一半當做藥錢,早沒了。至於答應的沈掌櫃的“衣錦還鄉”,如今更無著落。


    他已盡可能,從木奴豐挑出模樣還算周正的橘子。


    接著,他認真地補充了一句,“甜的,不酸。”


    小廝被氣樂了,好聲勸道:“若為尋常酒宴,就連路過的狗叫的好聽些,也能叼走塊帶肉的骨頭。可今日探花郎的做東,惹惱了官老爺,你如何吃罪得起?”


    楊培風喃喃點頭,“這倒也是。”


    小廝洋洋得意,知道了還不快走!


    “培風?”


    遲疑的嗓音從他身後響起。


    楊培風轉身,神色木然,“你是……”


    他愛飲酒,但卻討厭各種酒宴。從出門起,他腦子裏就隻剩一團漿糊,現在認不出人,倒也顯得合情合理。


    來人穿著一襲天青色薄衫,高高瘦瘦,容貌俊朗。似乎沒看出楊培風的窘迫,這人笑容和煦道:“我,不記得了?”


    楊培風微微低頭,“對不住。”


    “一晃眼都離開扶風這麽多年,別來無恙啊培風,現如今和柳新還好吧?”這人悵然道。


    楊培風忽然有了印象,“何昊?”


    “這不還都記得嗎?”


    此人笑容愈發地濃,好像能被木奴豐老板記住,是一件天大的幸事。


    他隻在東籬書院待了三年,後隨家人四處漂泊。


    往事漸漸隨風而逝,卻獨有一人,令他始終難以忘懷。


    當年,包括他自己在內的同齡人,還熱衷於遊山玩水時,少年就樂此不疲地給孤本古詩標音注釋;等他們終於累了乏了,開始裝模作樣附弄風雅,而對方早已沉醉在三教經典中無法自拔。聽著就很孤僻,然而事實恰恰相反,少年似乎和誰都聊得來,有俗氣的一麵,更會得意洋洋地揮舞一根木棍兒,自封一個扶風狗見愁的渾號。


    何昊細細打量著,對方從上衣到鞋麵的深黑色似乎從未變過,除了束起長發的一支木簪外,再找不出別的任何裝飾。


    楊培風有一雙的漂亮的瑞風眼,眼光流而不動,眉頭舒展時含情脈脈,微蹙時不怒自威。


    與生俱來的多愁善感,恍如當年。


    何昊神色複雜道:“門口風大,先進去喝兩杯?”


    “好啊。”楊培風欣然應允。


    流風閣二樓大廳,氤氳的燈光下滿是混合著馥鬱酒香的暖氣。七八張紫檀圓木桌分開擺放,零零散散落座了幾人,大抵都是陸探花青雲路上的助力。


    楊培風瞧著眼熟,不乏當年書院同窗。


    幾道視線掃來,接著又都收了迴去,沒有要來攀談的意思。


    還是何昊落座後,先悶頭灌了幾杯酒,突兀開口道:“二十年前青枳之戰,天子倉皇出逃,郜都半日淪陷,戰火綿延三千裏,扶風城十室九空。敵國鐵騎,踏彎我大虞整整一代人的脊梁!”


    字裏行間,對老皇帝的蔑視毫不遮掩。


    這裏多為功勳之後。


    東籬書院的學子,少有父母健在的。


    作為大虞偏遠的南方孤城,也是當年出兵最多之地。


    陸健二十歲身居五品高位,天子近臣,未嚐沒有這個原因在。


    可往事種種,和今夜酒宴有關係嗎?


    “剛喝兩杯就上頭了?”楊培風碰了碰他胳膊。


    有些話隻能放在心裏。


    “郜都學宮,培風知道嗎?”何昊仿佛藏了很多委屈。


    楊培風頷首:“略有耳聞。”


    “當年州試後,名列前茅者大多進入郜都學宮。不止我國臣民,其中不乏昔日圍攻大虞的敵國學子……”何昊嗓音低沉,滿眼酸楚,不該是二十餘歲該有的落寞模樣。


    楊培風乏了,這些家國大事和他一個小小的木奴豐老板,離得太遠。


    “同年冬,禮部尚書範鳴下令,凡學宮女子未婚配者,需日夜照理別國學士生活起居。更有醜聞,有誕子者受賞百金!若有異議,則剝奪一切功名,永不起用。”


    何昊強忍心痛,將這樁駭人聽聞的醜事抖了出來。


    輕飄飄的話,在楊培風平靜的心湖砸出一個又一個深坑。他腦子裏嗡嗡的,竟是半個字也說不出。


    無數人向往的巍巍學府嗎,天子腳下,怎會如此奸佞橫行?老皇帝已昏聵至此,被嚇破膽了嗎?


    而且,在楊培風印象中,郜京學宮並不招收女子。


    他也不知,這到底幸是不幸了……


    此時門口忽然走入一行人。


    首當其衝的,自然非意氣風發的探花郎莫屬。


    但楊培風的視線,卻自然而然落在旁邊一對神仙眷侶身上。


    女子身著一襲潔白長裙,清冷如月。


    過往的記憶紛至遝來……扶風楊、陸兩家世代交好,屢有聯姻,但到了楊培風這代,卻是一點與對方結成親家的可能都沒有。


    當年,楊老太爺大抵是看出少年外強中幹,又或者別的什麽。指望不上他振興楊氏,那麽傳宗接代就得提上日程。


    少年性格淡雅、家世顯赫,長相更無可挑剔。但大家族的人都很精明,猜得到楊老太爺辭世後,孤苦伶仃的少年獨木難支的慘狀,便不作考慮。


    唯獨柳家老家主,有不一樣的想法。


    楊老太爺經常看著與楊培風作伴迴家的柳新,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兩情相悅且門當戶對,就差臨門一腳定親時,楊老太爺——歿了!


    再之後變故太多,太快,以至於年輕人還沒緩過神,五年彈指即逝。


    柳新的視線落在楊培風身上,久未挪動。她身旁,青年耳根漲紅。


    氣氛古怪。


    見狀,陸健連忙邀人入座,將一道道目光吸引過去。


    楊培風始終沒動筷子,也不參與眾人的談論。二十一歲的他沒離開過扶風半步,更別說遠在萬裏外的鎬都見聞。


    他隻覺得這裏很吵,便靠在窗邊一杯杯灌酒。


    或許不該來的。


    當然,眾人也不在意,這裏是否多一個酒鬼。


    不知過了多久,屏風後的琵琶聲慢慢變得渾厚急促起來。


    陸健手握扶風最名貴的鬆花釀,緩緩站起身來,環視眾人,滿麵哀悼,“大虞立國三百載,郜京繁華!聲色犬馬無休止。誰又知,男兒戰死沙場無人問……”


    緊接著毛骨悚然的一幕出現,所有人紛紛舉杯而起。


    楊培風眼皮兒輕顫,一時沒反應過來。


    “六朝何事,隻成門戶私計。”陸健聲音激昂,頗有其父風範,“天子失德,吾等當替天伐之!”言罷,他悶頭豪飲,一甩手,“啪”的一聲脆響,酒杯粉碎。


    何昊立即從旁勸阻:“陸君!慎言。”


    “見鬼,你們不是一路人?”楊培風暗自腹誹。


    這……這是密謀造反?需要我加入就快說。這年頭倒奇了怪了,我這窮的揭不開鍋的老實做順民,你們腰纏萬貫的卻不安於現狀?


    借著飲酒的功夫,楊培風瞄了某人一眼。


    可惜空等良久,根本就沒人提到他的名字。


    楊氏落魄。


    看來這杯酒,續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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