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離帝沒有早朝。


    他站在喬嬪沒有入冷宮前住的蘭渝軒。


    他年過不惑之後,後宮再沒添過新人,很多宮苑都沒住人。


    蘭渝軒偏遠,更是沒人來往,院中顯得破敗不堪。


    這是他第二次來蘭渝軒,第一次來,還是峰兒出生的時候。


    福斯站在離帝身後,眼中惆悵,心中歎息。


    今兒個,天咋那麽多雲呢?


    怕是要下雨啊。


    蘇燁峰跟著宮人走著,直到走到一處破敗的宮苑前,蘭渝軒。


    宮人行禮退下。


    四下無人。


    這裏似乎很久沒有人打理過了。他站在門前怔愣良久。


    十六歲的少年,向前邁步,推開沉重厚封的宮門。


    亦如多年前,那個身懷六甲的女子一般,孤身一人。


    蘇燁峰看見了佇立在簷下的身影,那身影與以往的威嚴不同,今日周身都環繞著平和。


    “兒臣參見父皇,”蘇燁峰規規矩矩行禮。


    離帝看著麵前恭敬跪著的少年,他十六歲時,都未有他這般穩重。


    “平身吧,”他揮了揮手,福斯立馬意會退下,走到蘭渝軒宮門前,將門帶上,守在門外。


    蘇燁峰起身:“父皇喚兒臣前來可是有要事吩咐,”


    “今日無君臣,隻有父子,峰兒陪為父走走吧,”離帝道。


    蘇燁峰眼眸一沉,低下頭,低眉順目的跟在離帝身後。


    他心中有隱隱不安。


    “這裏是喬嬪在懷你時入住的宮苑,”離帝說完,指著一處已破損的秋千:“朕聽服侍過喬嬪的宮人說,喬嬪初懷你時,喜歡坐在那處納涼,”


    這是蘇燁峰第一次聽父皇提起他的生母,他順著皇帝指的方向看去,似乎能透過這破敗的景象,隱隱看見多年前的夏天,有一女子身懷六甲,坐在那本該茂密的樹下,乘涼的情景。


    “朕不喜喬嬪,這一點後宮上下都知道,當初若不是太後開口,她是沒命離開行宮的,”離帝的聲音很平靜。


    蘇燁峰藏在袖中的手,握緊成了拳頭。


    正準備跪下承受這份羞辱時,卻聽離帝繼續說道。


    “可朕也感激她,”他轉過身看著眼前已長成七尺男兒的少年:“因為她為朕,生下了你,”


    本欲跪下的雙膝,終是沒能彎下。


    離帝說這話時,眼中露出的慈愛,做不得假。


    “她本可靠你,在後宮安穩度日,朕就算不喜她,也會看在,她是你生母的麵子上,讓她在後宮中安度晚年,”


    “太後提她為嬪,待你長大開府,她便能升妃,朕本是這麽打算的,”


    “可她……卻在鴻兒生辰那日,犯下大錯,”


    喬嬪二次企圖下藥帝王這事,在宮中並非秘傳,可誰也沒說,她做出那事之日,是大皇子蘇燁鴻的生辰。


    宮人們早就遺忘了,宮中那個下落不明的嫡長子,又怎會有人記得他的生辰。


    “朕本想給你尋個母妃,喬嬪罔顧人倫,不配為母,可你那時僅僅不到一歲,剛學會爬,誰抱走你都哭,宮人沒法子,”


    離帝說到這,聲音幹澀了起來:“而朕那時……亦在氣頭上,便連帶著你,一便遷怒了。”


    蘇燁峰指尖微顫,他竟然……在父皇的語氣中,聽到了悔意。


    他喉間澀苦,想說什麽,卻終是什麽都沒說出來。


    “昭華將你帶到朕的麵前時,朕才意識到,朕這個父親,做得很不合格,”


    他看向蘇燁峰:“朕想彌補你,可已經來不及了,你天資聰穎,三歲記事,朕知道,你怨朕,”


    “兒臣不敢,”蘇燁峰下意識跪下請罪。


    卻在雙膝落地之前,被離帝扶起:“朕說過,今日,無君臣,隻有父子,”


    這一跪依舊是沒跪下去。


    “這些年,你一直都有去祭拜喬嬪,朕都知曉,”


    蘇燁峰低垂的眼眸中出現了慌亂,他想解釋,可對上離帝的眸子,他卻不知如何解釋。


    “朕也去看過她,朕說過,朕不喜她,可朕感激她,她給了朕一個好兒子,”


    蘇燁峰的心,被狠狠重錘了一下。


    怔愣在了原地。


    “你性子傲,智謀果決,都遠在朕年輕時之上,”離帝忽而感慨:“你不像朕的性子,朕以前有個兄長,你與他很像,”


    “特別是處理起政務時,朕時常能在你身上,看到兄長的影子,”


    他的眼中出現了懷念。


    似乎是在蘇燁峰身上看到了另一個人。


    他推開蘭渝軒的一道房門,裏麵的桌椅,都被白布遮住了。


    在這陳舊的木門被推開時,離帝的記憶也被打開了。


    “朕年輕時,是先帝皇子中,最平庸的一個,先帝有七個皇子,朕排第四,太後生了朕與大皇兄,”


    “二皇兄三皇兄的母族,都是殺伐果決的武將,”


    “五皇弟早早便在西允王的扶持下入主了中書,”


    “六皇弟身子羸弱,七皇弟年幼,”


    “隻有朕那時,是個極其不被看好的皇子,”


    “先帝在位期間,重文輕武,分割兵權,”


    “朕的叔伯眾多,那時候,大離還不是大離,是大原,”


    他說著,這段無人時才會迴想的記憶,在蘇燁峰麵前,緩緩鋪開。


    “朕的叔伯們,畫地封王,早些年的時候,大原戰亂不斷,民不聊生,”


    “內憂外患,也是幸得朝中殺出良將,”


    “是當時的顧將軍,也就是現在北陽王的父親,顧大將軍,為先帝安定了內亂,”


    離帝口中的北陽王,自然是老北陽王顧周禮。


    “顧大將軍帶著其子,以及五萬北陽軍,一座城,一座城的,將那些親王的投誠書拿到手,”


    離帝說到這時,眼眸中全是對過去的追思。


    “大原安定了大概兩年,朕那時,剛滿十三,朕的兄長與現在的你一般大,那是朕記憶中最幸福的兩年,兄長愛護,承歡母妃膝下,”


    “可這樣的日子也隻維係了兩年,先帝聽信小人讒言,為了推動改革,將兵權收迴,便將所有握有超過五萬兵權的親王,軍將,強召迴京,”


    “囚禁了起來,就連當初為大原安定內亂,手握北陽軍的顧將軍也沒免其難,”


    蘇燁峰靜靜的聽著,眼前似乎出現了那一年兵荒馬亂的大原皇朝。


    先帝在政期間,做了不少荒唐事,引戰內亂,囚禁親王,親小人,遠賢臣,這些他當然都知道。


    因此,大離開創以來,從未有人歌頌過先帝。


    “各地親王私兵,開始造反,大原陷入了最亂的一年,”


    “那些親王兵所到之處血流成河,他們為了逼先帝放人,用百姓的血染紅了運蘇河。”


    離帝繼續說著,連眼神中都出現了傷痛。


    “先皇不為所動,就是聽信那些文臣的,不放人。”


    “直到朕的舅舅,當時大原唯一的異姓親王,身著素衣踏入皇政殿,”


    “他的身上,都是百姓的血手印,他帶著百姓的血淚,跪在了先帝麵前,”


    那記憶中渾厚清冷的聲音,在離帝的耳邊迴蕩著,紅了他的眼眶。


    “臣褚安中,一生為君進諫,無愧於心,無愧於民,無愧於帝王,今日不勸帝王迴頭看看我大原萬民之冤,誓不退出皇政殿一步,既然生諫不得,今日我便死諫大離,”


    那是大原,皇政殿柱子最紅的一年,那年離帝隻有十三歲。


    他就那樣看著他的舅舅,以及那些,德高望重,為民請命的文官,一個又一個的死諫在了皇政殿,隻求帝王迴頭。


    “朕的兄長,在文臣長達十日的死諫中,手提屠龍刀,走上了朝堂,他帶領忠烈之將,和僅剩的忠國忠民之臣,站在了先帝麵前,”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眼前也出現了,迴憶中,少年挺拔如玉的身姿,他的兄長,就那般筆直的站在帝王麵前,一身素衣,直接踢翻了坐在龍椅上的帝王。


    “父皇,若是為帝不仁,那今日,兒臣便為這天下百姓,提刀做這不孝之徒,便是下了地獄,兒臣,也心甘情願的受著那刀山火海之刑,做屠龍之人,”


    那一日,大原的帝王被逼到,顫著身子放了人。


    朝中奸臣宦官的血,染紅了少年的素衣,他為絕後患,身負數條人命。


    終於止住了運蘇河中,流不完的大原百姓的血。


    可最終為了平息各地親王之怨。


    那年紀十六歲的少年,站在了皇城最高的城牆上。


    替父謝罪,自刎在萬民之前。


    “翰文,無論以後誰當這個皇帝,你都要記住,護個仁字,守個仁君,”


    那是他兄長,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在那之後,親王迴歸領土,大原帝王或是真怕了。


    當兵權迴到皇朝手中時,便不再允許任何將領,或者有封地的侯爵親王,擁有超過五千以上的私軍。


    說到這,離帝終於喊了第一聲父皇,他的聲音帶著幹啞。


    “父皇已是遲暮之年,或許是怕再有一個兒子,像兄長那般提起屠龍刀,他將連朕在內的,所有皇子都封了親王,各自賜了封地,趕出了京城,隻留下了當時最小的皇子,也就是朕的七皇弟立了太子,”


    離帝緩緩講述著,看向了蘇燁峰:“可總會有人不甘心與這權勢之位無緣,於是皇權之爭開始了,”


    “朕的皇兄弟們,都想坐上那個位置,他們不甘心就這樣,與皇權無緣,於是,朕的二皇兄三皇兄雙雙謀反,”


    “是當時的東仁王與西允王,以及福源侯府,阻止了宮亂,可卻沒救迴七皇弟,”


    “父皇氣急,要看著二皇兄三皇兄的人頭落在他麵前。”


    “可這口氣,也斷了父皇的聲息,”


    “那時,僅剩下的皇子,也隻有朕和朕的兩個弟弟,六皇弟羸弱,遠在封地,便獨剩下朕與五皇弟,也就是裕親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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