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落在勤王府。


    蘇燁峰聽著自己的貼身隨侍稟報著關於南五所的事情。


    “周先生那邊的人說,六皇子近來學課都不像之前那般抓得緊了,可能,是昭華長公主那邊,有別的謀劃,”


    淩然說著,又拿出了一封信“這是周先生讓屬下移交主子的,問主子,他提出的事,考慮的怎麽樣了?”


    蘇燁峰接過,放置一旁並不急著看。


    “皇姐無論有任何謀劃,都是為了蘇燁陽那個不爭氣的東西,“他譏諷。


    “今日三皇子邀請長公主入府一敘,主子看是否需要讓人親近長公主..”


    “不用,”蘇燁峰打斷“蘇燁安拎不清,孤還能拎不清嗎?”


    “如若蘇燁陽與蘇燁軒一般,選了不妨礙孤的路,那這條路也是皇姐替他選的,皇姐心中隻有蘇燁陽,斷不可能與我們這些皇子為伍的,往後她的心中有的,怕也隻是光明大道,”說到這,蘇燁峰的唇邊勾起一抹苦笑。


    出了泥潭的人,又怎會再迴頭看一眼還在泥潭中苦苦掙紮的人呢。她比誰都清楚這泥潭有多難爬。


    “下月底便是喬嬪娘娘的忌日,屬下主子已經準備好一切,今年主子可要去祭...”


    “今年不去了,武舉在即,今年孤被北陽王截了一子,李海那邊安排的人有一半怕是都廢了,北陽王此人,做事嚴謹。他們的身份存疑,進武場恐怕都難,”


    蘇燁峰的母妃到死都隻是一個嬪位,又是死在冷宮,連妃陵都葬進不去,葬在了城郊的一片荒地,那本是一處亂葬崗。


    “是,那屬下便替主子多上炷香,”淩然有些不忍,他的主子智勇謀略都是頂尖的,偏生天待不公,沒有一個好的出身。


    “雲娘近日身子可好些了,”蘇燁峰問,雲娘是他府中的丫鬟,但是勤王府的人都知道,二皇子如若不是為了穩固名聲,雲娘怕是早已成了勤王府中的第一位姨娘了。


    皇子束發,一般貴閣府人都會安排明事理的丫鬟貼身侍候,但是蘇燁峰以未娶正頭娘子,絕不先抬妾室之由拒絕了。他以後娶的人,須得能助力他才行,多的鶯鶯燕燕,隻會讓他求娶貴女時多一份阻礙。


    雲娘是蘇燁峰從賤籍中贖出來進勤王府的,入府一年受的都是一等侍女的待遇,前些天受涼,便一直在養病,蘇燁峰也沒時間去看她,直到淩然今日提起喬嬪,他才想起來她。


    雲娘與蘇燁峰的生母生的有幾分相似,因此蘇燁峰極少讓她出府,雖說喬嬪已逝多年,可難免會發生意外,怕有人會在父皇麵前參他一本,讓他位於國子監祭酒的祖父寒心,他的養母是已故德妃,可這仍改變不了,他出生低微的事實。


    他突然想起了昭華,他的皇姐。


    猶記起兒時,他與皇姐的初見,曆曆在目。


    那時她母妃剛逝,他一個人偷偷躲在假山後麵哭,被正在放風箏的皇姐發現,四歲的人,跌跌撞撞的拿著風箏,問他為何要躲著哭。


    他那時年幼,因母妃低微卑微,受盡冷眼,在宮中從未有人對他和顏悅色過。他的皇姐,那個被父皇捧在手心寵著的公主,對他沒有絲毫嫌棄,還笨拙的給他擦眼淚。


    思及此,他眼神一黯,思緒飄迴了幼年,那座假山後。


    “你為何哭的那麽傷心啊,?四歲的小昭華問。


    “我母妃死了,嬤嬤說我不能哭,因為梅妃娘娘剛生了個皇子,我哭了,會給新生的皇子帶來晦氣,”三歲的蘇燁峰哭腫了眼睛。


    “你母妃是誰啊?你是我的皇弟嗎?那我為何從未在南五所見過你啊?”小昭華奶聲奶氣的疑惑。


    “我母妃是喬嬪娘娘,我母妃身份太低,又不討父皇喜歡,宮人說,我母妃以前犯了大錯,所以父皇沒讓我進南五所居住,他讓母妃帶著我住在後蘭苑反省,”小蘇燁峰抽噠噠的迴答。


    “噢,你就是我的二皇弟啊,”說完小昭華問身旁的宮人“我怎麽沒聽說過,近日宮裏有娘娘發喪啊?”


    “小公主,咱們迴去吧,天不早了,”宮人沒迴小昭華的話,還對蘇燁峰使眼色。


    小蘇燁峰看懂了,那是滿眼的嫌棄,他瑟縮著自己的身子,生怕下一秒巴掌就打了下來。


    “你要是不告訴我為什麽,我就罰你,”女童奶聲奶氣的,叉著腰,氣勢十足。


    宮人急的滿頭大汗。“哎呀,我的小祖宗啊,那後蘭苑是冷宮啊,梅妃娘娘誕下皇子,冷宮娘娘死在了這個時候,屍體肯定是送出宮處理了,小祖宗啊,你聽小人的,咱別跟這冷宮的人待在一起了,很晦氣的,要是被貴妃娘娘知道了,小人得挨上幾十個板子啊,”


    從小到大,小蘇燁峰什麽難聽的話都聽過,有時為了吃些殘羹冷炙,也時常受到宮人的欺辱,他早就習慣了人情涼薄,聽到宮人的話,他也隻是默默垂頭,他知道,他是不詳,所有人都對他避之不及。


    於是,小小的人很懂事的退後幾步,與眼前像太陽般耀眼的女童,保持了很好的距離。


    “她是我的弟弟,”小昭華叉腰“誰許你說這種話的,你就是該挨板子的,”


    那是幼年的蘇燁峰第一次見到人生的太陽,哪怕當時已是黃昏,可在夕陽漸落下,小小的身影站在那,卻足夠耀眼溫暖到令他終身難忘。


    小女童轉過身,看著離自己遠了些的小燁峰,走過去拉著他的手。


    “我知道,母妃死了是一件很難過的事情,可是你跟我一樣那麽小,不能沒有母妃的,”


    “沒有母妃的照顧,你會缺少很多愛的,你知道愛是什麽嗎?”小昭華試圖與自己從未見過麵的弟弟解釋,什麽是愛。


    “愛就是小孩子長成大人的路上最重要的東西,我母妃說,小孩子要有很多很多的愛,要有親人的愛,朋友的愛,然後才能長大,”


    “你母妃沒了,你就沒有了母妃的愛,這樣你是長不大的,我是你的姐姐,我不能不管你的,我帶你去找父皇,讓父皇給你找個母妃,你跟我一起住南五所,我以後會是你最好的姐姐,”女童稚嫩的聲音,叩開了孩童心中堅固的牆門。


    暖暖的,脹脹的,那一瞬間鼻頭也是酸酸的。


    小小的女童,牽著已經做不出反抗動作的小燁峰,磕磕絆絆的跑去了帝王的禦書房,不顧任何人的眼光。


    那一年,深處光中的人,向深陷泥潭的人伸出了溫暖的手,那是蘇燁峰人生至暗處的光。


    那一日之後,他被送去了德妃處,德妃無子,對他以禮相待,雖說不上多親近,卻也未薄待他,他就這樣在德妃處被教導了三年。


    直到六歲那年,他才進入了南五所,他終於進入了屬於皇家子嗣住的地方,他也終於可以抬頭挺胸的喊她一聲皇姐。


    隻是,當他進入南五所的時候,那時候的她,早就忘記了,那個在假山後哭泣的弟弟。


    她有了自己的弟弟,兩歲的男童跟在她身後,一聲一聲的喊著阿姊。


    這是他一輩子,也不能喊出口的奢望。


    那時他才知道,原來兩年前,那個他心目中,身在光影中的人,陷入泥潭了,鎮國府一事,讓她不再是那個生長在陽光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公主了。


    他不忍她在泥潭中,他的太陽,就應該一輩子身在光中,眼下一點不適合她,他決心要拉她一把。


    於是,他在德妃宮前跪了兩日,隻求她能照拂一二。可是德妃告訴他,鎮國府犯的是滔天大事,她沒有能力去施舍這份同情。


    他隻能默默的收買一些宮人對她好一點,可是最後...卻是苦難她全受,卻不願苦一絲蘇燁陽。


    而蘇燁陽呢,除了喊阿姊,什麽都不會,他兩歲在冷宮自學啟蒙,蘇燁陽兩歲卻還在牙牙學語。


    這樣的人,能為她做什麽?


    於是他斷絕了自己的援助,不僅如此,他還找人趁她不在的時候,特地欺淩蘇燁陽,他不明白,那麽一個廢物,累贅,為何能得她的珍視,他不甘!


    看著蘇燁陽像他兒時那般在泥潭中苦苦掙紮,他甚至惡毒的想過,淹死他吧,讓他淹死在皇宮這片泥潭中,到時候,他來做她的弟弟!他一定做的比蘇燁陽好!


    可是天道不公,本為同苦者,偏生他好命。


    他看著皇姐拿命為蘇燁陽拚出了一條活路,看著她鮮血淋漓,看著她死咬牙關走每一步,隻為護住蘇燁陽那個廢物。


    那一刻,他恨極了蘇燁陽!也恨極了天道命運!為何,他不能是她唯一的弟弟。


    後來,他們相遇朝堂,漸行漸遠,他便再也沒入過她的眼,她早已忘卻,那個黃昏,她站在夕陽下,對他說過的話


    “以後,我會是你最好的姐姐。”


    思及此,蘇燁峰的唇角勾起嘲諷,他的出身注定了,難承大位,朝臣都覺得,他身為現在的庶長子,是有機會繼承大統的,畢竟嫡長子早在當年那場宮亂中死去了。


    蘇燁安雖有新貴妃一族支持,但是新貴妃一族,文臣居多,常與武將衝突,政見不合,而他比蘇燁安能隱忍,自小便擅長曲意迎合,時常與武將來往,在武將心中的地位自是蘇燁安的不能比的。


    可是隻有他知道,哪怕他謀略才能勝過其他皇子,父皇也不會給他一絲機會,哪怕他立功,父皇獎賞不斷,可是在父皇心中,他的存在就是一種恥辱。身為帝王,被人算計的恥辱。


    他的母妃是行宮的婢子,當年在帝王出駛避暑行宮時,算計了天子,承了皇寵,本該被賜死,是太後仁善,不願見血,便將她帶進了宮,做了個最低等的官女子。


    隻是她母妃肚子爭氣,一朝雨露便有了他,太後念她生育有功,提了嬪位,卻不曾想,她的母妃一朝誕下皇子,助長了她的野心,居然妄想再得盛寵。故技重施,父皇怎麽會再中招呢,於是她的母親便被一旨聖意,連同他一起入了後蘭苑。


    當初,他一束發便被分府,那麽多個好字,父皇唯獨給他選了一個勤,他便知道,在他父皇心裏,他早已與皇位無緣了。


    早在他得知母妃所為之事時,他便明確了自己的路,立的太子不是他又怎麽樣,當年的七皇子,不也沒坐上皇位嗎?父皇的帝王之路,與他所選的帝王之路,有何不同。


    “淩然啊,”他喚他。


    “屬下在,”淩然單膝跪地,臣服於他的主子前。


    “有時候,我也信命,可是後來,我求過神,卜過卦,最後發現,都不如自己做主,我的命,隻在我自己手裏,我既然已經開始下這一盤棋,便是落子無悔,經我之手,從未有過平局,隻有輸,或是贏,”蘇燁峰的眼中全是狠絕與野心。


    他沒有蘇燁安的好出身,也沒有蘇燁陽的好命,能得皇姐庇護,他如浮萍無所依。


    “屬下願為主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淩然沉聲道。


    蘇燁峰將手邊的信丟入火爐,一眼未看。


    “告訴周亦莊,蘇燁霖要迴來了,是他下手的好時機,如若這次不能重創,下一次就得等明年他開府了,”


    “是,”淩然知道,他的主子,已經決定了...走入豺狼的陣營,要從虎口爭一條他想要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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