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大人學識淵博,可知道一句話?”


    “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


    虞姝的聲音聽上去雲淡風輕,語氣和世家小姐春日宴之上誦詩一般無二,卻是讓邢陵崇背後一刹那起了冷汗。


    老者臉上帶著笑意,對著虞姝輕輕垂首應話:


    “自然聽說過。”


    “邢大人沒有什麽要說的嗎?”


    虞姝將手中暖爐放在桌子上,在寂靜的側廳之中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邢陵崇看著對麵容貌清麗的女子:


    “臣不知道要說什麽!”


    “在我麵前,邢大人不必稱臣!”


    “公主乃天家子,君臣之禮不可廢!”


    虞姝輕輕笑了一下,隨後口中喃喃道:


    “本宮乃天家子!”


    女子猛然看向邢陵崇,語速飛快:“陛下此次召邢大人這些老臣再次進京,邢大人可知其中緣由?”


    邢陵崇轉身看了一眼自己身邊的盧照月,示意她出去。


    可是沒想到盧照月才剛起身,就聽見了虞姝帶著冷意的聲音:


    “夫人不必擔憂,我今日與邢大人商討之事,夫人可全程旁聽!”


    一言既出,盧照月隻好再次坐迴自己的位置之上。


    虞姝看著邢陵崇的眼睛,頭上華貴的步搖在燭火之下緩緩搖動。


    女子再次開口:


    “邢大人可知,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


    這最後一個“久”字,虞姝咬字極重,其中的逼迫之意如潮水一般。


    邢陵崇歎了一口氣:


    “公主,這不是大殿下的授意吧?”


    於是苦笑著搖搖頭:“我方才便是和邢大人說過,此間談話。隻關乎我一人。”


    女子聲音堅定,身形挺拔。


    “隻關乎我虞姝!”


    邢陵崇看著虞姝,聲音中正平和:


    “莫非京中,陛下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嗎?”


    虞姝輕輕點頭:“不瞞大人,比您早迴去的幾位大人,已經在京中提起變法。”


    “今日途中,我和六妹妹的車馬還遭遇了刺客。”


    邢陵崇眸光之中滿含疲憊,像是一隻年老無力的白鶴:


    “公主可知道,如今變法,已經晚了。”


    老者的聲音之中遺憾重重,疲憊不堪。


    虞姝身上的氣勢一下子收了迴來,女子在袖子之中掐了一把自己顫抖的手。


    “何時不算晚?”


    “臨德二十一年,七月十八!”


    原本頹廢無比的邢陵崇聽到這個世家,蒼老的眼睛在一瞬間迸發出光芒,起身直直看著麵前的女子。


    “殿下……你……”


    虞姝和老者對視,眸光灼灼:


    “我看過你的折子。”


    臨德二十一年,七月十八。她被四皇子推入水中,從禦書房邊上的荷花池之中,撿到了邢陵崇的變法折子。


    那厚厚的折子被荷葉托舉著,沒有沾染半點兒水珠。


    卻落到了一個全身濕透的人手中。


    虞姝的聲音有些沙啞:


    “那是邢大人最後一次上變法的折子。東西落到了我的手中。”


    “大人!”


    天間又落大雪,側廳之中燭火搖曳。


    盧照月看著那瘦弱的姑娘和自己的夫君對峙,身形如蒲柳。


    韌不可當!


    她不是第一次見這位五公主,她柔順靈巧,說話總是細聲細語。是京城無數貴族子弟的夢中人。


    但是盧照月總覺得她太輕。


    像是柳絮一般輕飄飄的。像是一生都在被人牽扯著。


    但是現在,她在同自己夫君爭執,再不複往日的細聲細語:


    “大人,什麽算是晚,就算是窮途末路!”


    “也應當……搏上一搏!”


    “您變法,難道就是單單為了我虞家嗎?”


    一語驚醒……夢中人!


    邢陵崇看著虞姝,看向她那雙形狀漂亮的眼睛。


    往日的溫順之後,竟然潛藏著這麽一顆不屈不滅的心。


    老者的聲音沙啞:


    “你最像陛下!”


    虞姝抿唇,聲音之中的哭腔壓不住:


    “是啊,我最像父皇。”


    但是那又如何?


    生性多疑,放在帝王之上是慎重沉穩,是淵海難測!


    放在她身上,就隻是唯唯諾諾,觀別人顏色行事。


    她是天家子,卻是個女子。


    是個隨意被送去和親,隨意被人淩辱致死的女子。


    是個哪怕重生一世,謹小慎微,一心一意討好父皇卻仍被猜忌的女子。


    仔細想想,他為何要討厭她?


    因為他從自己身上嗅到了一樣的味道。


    多疑的帝王自負至極,他隻害怕他自己!


    怕,但是不屑。


    因為自己隻是個公主。


    “殿下!”邢陵崇對著虞姝行了一禮:


    “老臣,必不負所托!”


    竭力質問仿佛就是為了這一刻。


    虞姝對著邢陵崇欠了欠身:


    “多謝邢大人。”


    言畢,女子沒有多說一句話,轉身向著屋外的風雪走去。


    這一句不負所托,已經夠了。


    院中有月亮,掩於雲後,堪堪露出半張臉。


    虞姝踏雪迴到自己的房間,遠遠就看見門檻上麵坐著一個人。


    是薛桐。


    少女身上披著裘衣,手邊放著小暖爐和熱茶。


    似是在看月亮。


    看見虞姝過來,薛桐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從門檻之上站了起來。


    “五姐姐!”


    虞姝這才發現這人身側的門檻之上擺著三隻小老虎瓷偶。


    “你在我房間外麵幹什麽?”


    “看月亮,我的房間被簷角擋住了,看不見月亮!”


    薛桐指指那幾個小老虎:“我和人商量過了,可以讓你挑一個!”


    虞姝看著那幾個小老虎,無端覺得這人幼稚。


    “我不要!”


    薛桐一個人擋住半扇門:“不要不給進!除非你從它們三個之上跨過去!”


    虞姝給這人氣笑了:


    “強買強賣?”


    “我又沒收你錢!”


    虞姝實在是不忍心從三個小家夥上麵跨過去,於是彎腰拿起那隻黑色的小老虎。


    “世間哪有黑色的老虎?”


    “何必讓別人定義。”薛桐將剩下的兩隻老虎收起來。


    “你管它是黑是白,它是老虎就行了不是嗎?”


    少女話中隱喻意味十足,虞姝轉身看向她。眸光森冷:


    “你偷偷跟著我?”


    薛桐笑著擺手:“我沒有。”


    虞姝顯然是不相信:“你偷的東西呢?”


    薛桐把手中的東西往前一推:“這不是?”


    虞姝看了她一眼:


    “就為了這個?”


    薛桐點頭。


    “沒一句實話!”虞姝懶得和這人說話了,提起裙擺進了屋。


    誰知剛跨過門檻,就聽見身後傳來少女清脆的聲音:


    “五姐姐!”


    “你也是天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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