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十一郎忽然覺得他和沈璧君之間的距離又變得遙遠了。


    在那“玩偶山莊”中,他們不但人在一起,心也在一起。


    在那裏,他們的確已忘了很多事,忘了很多顧慮。


    但現在,一切事又不同了。


    有些事你隻要活著,就沒法子忘記。


    路長而荒僻,顯然是條已被廢棄了的古道。


    路旁的雜草已枯黃,木葉蕭蕭。


    蕭十一郎沒有和沈璧君並肩而行,故意落後了兩步。


    沈璧君也沒有停下來等他。


    現在,危險已過去,傷口將愈,他們總算已逃出了魔掌,本該覺得很開心才是,但也不知為什麽,他們的心情反而很沉重。


    難道他們覺得又已到了分手的時候?


    難道他們就不能不分手?


    突然間車轔馬嘶,一輛大車急馳而來!


    蕭十一郎想讓出道路,車馬竟已在他身旁停下。


    馬是良駒,漆黑的車身,亮得像鏡子。甚至可以照得出他們黯淡的神情,疲倦而憔悴的臉。


    車窗上垂著織錦的簾子。


    簾子忽然被掀起,露出了兩張臉,竟是那兩個神秘的老人。


    朱衣老人道:“上車吧。”


    綠袍老人道:“我們送你一程。”


    蕭十一郎遲疑著,道:“不敢勞動。”


    朱衣老人道:“一定要送。”


    綠袍老人道:“非送不可。”


    蕭十一郎道:“為什麽?”


    朱衣老人道:“因為你是第一個活著從那裏走出來的人。”


    綠袍老人道:“也是第一個活著從我眼下走出來的人。”


    兩人的麵色都很冷漠,他們眼睛裏卻閃動著一種熾熱的光芒。


    蕭十一郎第一次感覺到他們也是活生生的人。


    他終於笑了笑,拉開了車門。


    車廂裏的布置也正如那山莊裏的屋子,華麗得近於誇張,但無論如何,一個已很疲倦的人坐上去,總是舒服的。


    沈璧君卻像是呆子。


    她直挺挺地坐著,眼睛瞪著窗外,全身都沒有放鬆。


    蕭十一郎也有些不安,因為老人們的眼睛都在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朱衣老人忽然道:“你這次走了,千萬莫要再迴來!”


    綠袍老人道:“無論為了什麽,都千萬莫要再迴來!”


    蕭十一郎道:“為什麽?”


    朱衣老人目中竟似露出了一絲恐懼之色,道:“因為他根本不是人,是鬼,比鬼還可怕的妖怪,無論誰遇著他,活著都不如死了的好!”


    綠袍老人道:“我們說的‘他’是誰,你當然也知道。”


    蕭十一郎長長吐出口氣,道:“兩位是什麽人,我現在也知道了。”


    朱衣老人道:“你當然會知道,因為以你的武功,當今天下,已沒有第四個人是你敵手,我們正是其中兩個。”


    綠袍老人道:“但我們兩人加起來,也不是他一個人的敵手!”


    朱衣老人的嘴角在顫抖,道:“天下絕沒有任何人能接得住他三十招!”


    綠袍老人道:“你也許隻能接得住他十五招!”


    沈璧君咬著嘴唇,幾次想開口,都忍住了。


    蕭十一郎沉思著,緩緩道:“也許我也已猜出他是誰了。”


    朱衣老人道:“你最好不要知道他是誰,隻要知道他隨時能殺你,你卻永遠沒法子殺他。”


    綠袍老人道:“世上根本就沒有人能殺得死他!”


    蕭十一郎道:“兩位莫非已和他交過手?”


    朱衣老人沉默了半晌,長歎道:“否則我們又怎會待在那裏,早上下棋,晚上也下棋……”


    綠袍老人道:“你難道以為我們真的那麽喜歡下棋?”


    朱衣老人苦笑道:“老實說,現在我一摸到棋子,頭就大了,但除了下棋外,我們還能做什麽?”


    綠袍老人黯然道:“二十年來,我們未交過一個朋友,也沒有一個人值得我們交的,隻有你……但我們最多隻能送你到路口,就得迴去。”


    蕭十一郎目光閃動,道:“兩位難道就不能不迴去?”


    老人對望了一眼,沉重地搖了搖頭。


    朱衣老人嘴角帶著絲淒涼的笑意,歎道:“我們已太老了,已沒有勇氣再逃了。”


    綠袍老人笑得更淒涼,道:“以前,我們也曾經試過,但無論你怎麽逃,隻要一停下來,就會發現他在那裏等著你!”


    蕭十一郎沉吟著,良久良久,目中突然射出了劍鋒的鋒芒,盯著老人,緩緩道:“合我們三人之力,也許……”


    朱衣老人很快地打斷了他的話,厲聲道:“不行!絕對不行!”


    綠袍老人道:“這念頭你連想都不能想!”


    蕭十一郎道:“為什麽?”


    朱衣老人道:“因為你隻要有了這念頭,就會想法子去殺他。”


    綠袍老人道:“隻要你想殺他,結果就一定要死在他手裏!”


    蕭十一郎道:“可是……”


    朱衣老人又打斷了他的話,怒道:“你以為我們是為了什麽要來送你的?怕你走不動?你以為我們出來一次很容易?”


    綠袍老人道:“我們來就是要你明白,你們這次能逃出來,全是運氣,所以此後你隻要活著一天,就離他愈遠愈好!永遠不要再迴來,更不要動殺他的念頭,否則你就算還能活著,也會覺得生不如死。”


    朱衣老人長長歎了口氣,道:“就和我們一樣,覺得生不如死。”


    綠袍老人道:“若是別人落在他手中,必死無疑,但是你……他可能還會留著你,就像留著我們一樣,他無聊時,就會拿你做對手來消遣。”


    朱衣老人道:“因為他隻有拿我們這種人做對手,才會多少覺得有點樂趣。”


    綠袍老人道:“但我們卻不願你重蹈我們的覆轍,做他的玩物,否則你是死是活,和我們又有什麽關係?”


    朱衣老人目光遙視著窗外的遠山,緩緩道:“我們已老了,已快死了,等我們死後,他別無對手可尋時,一定會覺得很寂寞……”


    綠袍老人目中閃著光,道:“那就是我們對他的報複!因為除此之外,我們就再也找不出第二種報複的法子了!”


    蕭十一郎靜靜地聽著,似已說不出話來。


    車馬突然停下。


    朱衣老人推開了車門,道:“走,快走吧,走得愈遠愈好。”


    綠袍老人道:“你若敢再迴來,就算他不殺你,我們也一定要你的命!”


    前麵,已是大道。


    車馬又已絕塵而去,蕭十一郎和沈璧君還站在路口發著怔。


    沈璧君的臉色發白,突然道:“你想,這兩人會不會是‘他’故意派來嚇我們的?”


    蕭十一郎想也沒有想,斷然道:“絕不會!”


    沈璧君道:“為什麽?”


    蕭十一郎道:“這兩人也許會無緣無故地就殺死幾百個人,但卻絕不會說一句謊。”


    沈璧君道:“為什麽?他們究竟是誰?”


    蕭十一郎道:“二十年來,武林中隻怕沒有比他們更有名,更可怕的人了,江湖中人隻要聽到他們的名字……”


    他還沒有說出他們的名字,遠處突然傳來了一陣鼓樂聲。


    蕭十一郎抬起頭,就看到一行人馬,自路那邊蜿蜒而來。


    對子馬和鼓樂手後麵,還有頂花轎。


    是新娘子坐的花轎。


    新郎官頭戴金花,身穿蟒袍,騎著匹毛色純白,全無雜色的高頭大馬,走在行列最前麵。


    世上所有的新郎官,一定都是滿麵喜氣,得意洋洋的——尤其是新娘子已坐在花轎裏的時候。


    一個人自己心情不好的時候,也很怕看到別人開心得意的樣子。


    蕭十一郎平時本不是如此自私小氣的人,但今天卻是例外,他也不知道是無意,還是有意,突然彎下腰去咳嗽起來。


    沈璧君頭雖是抬著的,但眼睛裏卻什麽也瞧不見,看到別人的花轎,她就會想到自己坐在花轎裏的時候。


    那時她心裏還充滿了美麗的幻想,幸福的憧憬。


    但現在呢?


    她隻希望現在坐在花轎裏的這位新娘子,莫要遭遇到和她同樣的事,除了自己的丈夫外,莫要再愛上第二個男人。


    新郎官坐在馬上,頭抬得很高。


    一個人在得意的時候,總喜歡看著別人的樣子,總希望別人也在看他,總覺得別人也應該能分享他的快樂。


    但這新郎官也是例外。他人雖坐在馬上,一顆心卻早已鑽入花轎裏,除了他的新娘子外,全世界所有的人他都沒有放在心上、瞧在眼裏。


    因為這新娘他得來實在太不容易。


    為了她,他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氣。


    為了她,他身上的肉也不知少了多少斤。


    他本來幾乎已絕望,誰知她卻忽然點了頭。


    “唉,女人的心。”


    現在,受苦受難的日子總算已過去,她總算已是他的。


    眼見花轎就要抬進門,新娘子就要進洞房了。


    想到這裏,他百把斤重的身子忽然輕得好像要從馬背上飄了起來。


    他抬頭看了看天,又低頭看了看地。


    “唉,真是謝天謝地。”


    八匹對子馬,十六個吹鼓手後麵,就是那頂八人抬的花轎。


    轎簾當然是垂著的。


    別的新娘子一上了花轎,最刁蠻、最調皮的人也會變成呆子,動也不敢動,響也不敢響,甚至連放個屁都不敢,就算有天大的事,也得忍著。


    但這新娘子,也是例外。


    簾子居然被掀開了一線,新娘子居然躲在轎子裏向外偷看。


    蕭十一郎剛抬起頭,就看到簾子後麵那雙骨碌碌四麵亂轉的眼睛。


    他也忍不住覺得很好笑:“人還在花轎裏,已憋不住了,以後那還得了?”


    這樣的新娘子已經很少見了,誰知更少見的事還在後頭哩。


    轎簾突然掀起。


    紅綢衣、紅繡鞋,滿頭鳳冠霞帔,穿戴得整整齊齊的新娘子,竟突然從花轎裏飛了出來。


    蕭十一郎也不禁怔住。


    他再也想不到這新娘子竟飛到他麵前,從紅緞子衣袖裏伸出了手,“啪”的一聲,用力拍了拍他肩頭,銀鈴般嬌笑道:“你這小王八蛋,這些日子,你死到哪裏去了!”


    蕭十一郎幾乎已被那一巴掌拍得跌倒,再一聽到這聲音,他就好像真的連站都站不住了。


    吹鼓手、抬轎的、跟轎的,前前後後三四十個人,也全都怔住,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那神情就好像嘴裏剛被塞下個煮熟滾燙的雞蛋。


    沈璧君也已怔住,這種事,她更是連做夢都沒有想到過。


    新娘子笑著道:“我隻不過擦了一斤多粉,你難道就認不出我是誰了?”


    蕭十一郎歎了口氣,苦笑道:“我就算認不出,也猜得到的……世上除了風四娘外,哪裏還找得出第二個這樣的新娘子?”


    風四娘臉上的粉當然沒有一斤,但至少也有三兩。


    這當然是喜娘們的傑作,據說有本事的喜娘不但能將黑姑娘“漂白”,還能將麻子姑娘臉上的每個洞都填平。所以世上每個新娘子都很漂亮,而且看來差不多都一樣。


    但再多的粉也掩不住風四娘臉上那種灑脫而甜美的笑容,那種懶散而滿不在乎的神情。


    風四娘畢竟是風四娘,畢竟和別的新娘子不同,就算有一百雙眼睛瞪著她,她還是那般模樣。


    她還是咯咯地笑著,拍著蕭十一郎的肩膀,道:“你想不想得到新娘子就是我?想不想得到我也有嫁人的一天?”


    蕭十一郎苦笑著,道:“實在想不到。”


    風四娘雖然不在乎,他卻已有些受不了,壓低了聲音道:“但你既已做了新娘子,還是趕快上轎吧,你看,這麽多人都在等你。”


    風四娘瞪眼道:“要他們等等有什麽關係?”


    她提起繡裙,輕巧地轉了個身,又笑道:“你看,我穿了新娘子的衣服,漂不漂亮?”


    蕭十一郎道:“漂亮,漂亮,漂亮極了,這麽漂亮的新娘子,簡直天下少有。”


    風四娘指頭戳他鼻子,道:“所以我說你呀!……你實在是沒福氣。”


    蕭十一郎摸著鼻子,苦笑道:“這種福氣我可當不起。”


    風四娘瞪起眼,又笑了,眨著眼笑道:“你猜猜看,我嫁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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