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黃昏。


    西方隻淡淡地染著一抹紅霞,陽光還是黃金色的。


    金黃色的陽光,照在山穀裏的菊花上。


    千千萬萬朵菊花,有黃的,有白的,有淺色的,甚至還有黑色的墨菊,在這秋日的夕陽下,世上還有什麽花能開得比菊花更豔麗?


    秋天本來就是屬於菊花的。


    沈璧君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瞧見過這麽多菊花,這麽美麗的菊花,到了這裏,她才知道以前見過的菊花,簡直就不能算是菊花。


    四麵的山峰擋住了北方的寒氣,雖然已近深秋,但山穀中的風吹在人身上,仍然是那麽溫柔。


    天地間充滿了醉人的香氣。


    綠草如茵的山坡上,鋪著條出自波斯名手的氈子,氈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鮮果,還有一大盤已蒸得比胭脂還紅的螃蟹。


    沈璧君身上穿著比風還柔軟的絲袍,倚在三四個織錦墊子上,麵對著漫天夕陽,無邊美景,嘴裏啜著杯已被泉水凍得涼沁心肺的甜酒,全身都被風吹得懶洋洋的,但是她的心,卻亂得可怕。


    她愈來愈不懂得小公子這個人了。


    這些日子,小公子給她吃的是山珍海味,給她喝的是葡萄美酒,給她穿的是最華麗、最舒服的衣裳,用最平穩的車,最快的馬,載她到景色最美麗的地方,讓她享受盡人世間最奢侈的生活。


    但是她的心裏,卻隻有恐懼,她簡直無法猜透這人對她是何居心,她愈來愈覺得這人可怕。


    尤其令她擔心的,是蕭十一郎。


    她每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看來都仿佛很快樂,但她卻看得出他那雙發亮的眼睛已漸漸暗淡,那種野獸般的活力也在慢慢消失。


    他究竟在受著怎麽樣的折磨?


    他的傷勢是否已痊愈?


    沈璧君有時也在埋怨自己,為什麽現在想到蕭十一郎的時候愈來愈多,想到連城璧的時候反而少了?


    她隻有替自己解釋!


    “這隻不過是因為我對他有內疚,我害了他,他對我的好處,我這一生中隻怕永遠也無法報答。”


    蕭十一郎終於出現了。


    他從山坡下的菊花叢中,慢慢地走了出來,漆黑的頭發披散著,隻束著根布帶,身上披著件寬大的、猩紅色的長袍,當胸繡著條栩栩如生的墨龍,衣袂被風吹動,這條龍就仿佛在張牙舞爪,要破雲飛出。


    他兩頰雖已消瘦,胡子也更長了,但遠遠望去,他看來仍是那麽魁偉,那麽高貴,就像是位上古時君臨天下的帝王。


    小公子倚在他身旁,扶著他,顯得更嬌小,更美麗。


    有時甚至連沈璧君都會覺得,她的女性嬌柔,和蕭十一郎的男性粗獷,正是天生的一對。


    “可惜她隻不過是看來像個女人而已,其實卻是條毒蛇,是條野狼,無論誰遇見她,都要被她連皮帶骨一齊吞下去!”


    沈璧君咬著牙,心裏充滿了怨恨。


    但等她看到蕭十一郎正在對她微笑時,她的怨恨竟忽然消失了,這是為了什麽?她自己也不知道。


    小公子也笑了,嬌笑著道:“你瞧你,我叫你快點換衣服,你偏不肯,偏要纏著我,害得人家在這裏等我們,多不好意思。”


    這些話就像是一根根針,在刺著沈璧君。


    蕭十一郎真的在纏她?


    他難道真的已被她迷住了,已拜倒在她裙下?


    “但這也許隻不過是她在故意氣我的,我為什麽要上她的當?何況,他又不是我的什麽人,我根本就沒有理由生氣的。”


    沈璧君垂下頭,盡力使自己看來平靜些。


    他們已在她對麵坐下。


    小公子又在嬌笑著道:“你看這裏的菊花美不美?有人說,花是屬於女人的,因為花有女性的嫵媚,但菊花卻不同。”


    她用一根銀錘,敲開了一隻蟹殼,用銀勺挑出了蟹肉,溫柔地送入蕭十一郎嘴裏,才接著道:“隻有菊花是男性化的,它的清高如同詩人隱士,它不在春天和百花爭豔,表示它的不同流俗,它不畏秋風,正象征著它的倔強……”


    她又倒了杯酒,喂蕭十一郎喝了,柔聲道:“我帶你到這裏來,就因為知道你一定是喜歡菊花的,因為你的脾氣也正如菊花一樣。”


    蕭十一郎淡淡道:“我唯一喜歡菊花的地方,就是將它一瓣瓣剝下來,和生魚片、生雞片一齊放在水裏煮,然後再配著竹葉青吃下去。”


    他笑了笑,接著道:“別人賞花用眼睛,但我卻寧可用嘴。”


    小公子笑道:“你這人真煞風景。”


    她吃吃地笑著,倒在蕭十一郎懷裏,又道:“但我喜歡你的地方,也就在這裏,你無論做什麽都和別人完全不同的,世上也許會有第二個李白,第二個項羽,但絕不會有第二個蕭十一郎,像你這樣的男人,若還有女孩子不喜歡你,那女孩子一定是個白癡。”


    她忽然轉過臉,笑眯眯地瞧著沈璧君,道:“連夫人,你說我的話對不對?”


    沈璧君冷冷道:“我已經不是女孩子了,對男人更沒有研究,我不知道。”


    小公子非但一點也不生氣,反而笑得更甜了,道:“一個女人若是不懂得男人,男人又怎麽會喜歡她呢?我本來正在奇怪,連公子有這麽樣一個美麗的夫人,怎會舍得一個人走呢?現在我才明白,原來是因為……”


    她這話雖然沒有說完,但意思卻已很明白。


    沈璧君雖然不想生氣,卻也不禁氣得臉色發白。


    小公子倒了杯酒,笑道:“這酒倒不錯,是西涼國來的葡萄酒,連夫人為何不嚐嚐?連夫人總不至於連酒都不喝吧,否則這輩子豈非完全白活了。”


    沈璧君閉著嘴,閉得很緊。


    她生怕自己一開口就會說出難聽的話來。


    小公子道:“連夫人莫非生氣了?我想不會吧?”


    她眼波流動瞟著蕭十一郎,接著道:“我若坐在連公子身上,連夫人生氣還有些道理,但是他……連夫人總不會為他生我的氣,吃我的醋吧?”


    沈璧君氣得指尖都已飛冷,忍不住抬起頭——她本連瞧都不敢瞧蕭十一郎的,但這一抬起頭,目光就不由自主瞧到蕭十一郎的臉上。


    她這才發現蕭十一郎不但臉色蒼白得可怕,目中也充滿了痛苦之色,甚至連眼角的肌肉都在不停地抽搐地著。


    他顯然正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


    蕭十一郎本不是個會將痛苦輕易流露出來的人。


    沈璧君立刻就忘了小公子尖刻的譏諷,顫聲問道:“你的傷,是不是……”


    蕭十一郎笑了,大聲道:“什麽?那點傷我早已忘了。”


    沈璧君遲疑著,突然衝了過去。


    她的腳還是疼得很——有時雖然麻木得全無知覺,但有時卻又往往會在夢中將她疼醒。


    她全身的力氣,都似已從這腳上的傷口中流了出去,每次她想自己站起來,都會立刻跌倒。


    但現在,她什麽都忘了。


    她衝過去,一把拉開了蕭十一郎的衣襟。


    她立刻忍不住驚唿出聲來。


    很少有人會聽到如此驚懼,如此淒厲,如此悲哀的唿聲——蕭十一郎的胸膛,幾乎已完全潰爛了,傷口四周的肉,已爛成了死黑色,還散發著一陣陣惡臭,令人作嘔。


    現在沈璧君才知道他身上為什麽總是穿著寬大的袍子,為什麽總是帶著種很濃烈的香氣。


    原來他就是為了要掩隱這傷勢,這臭氣。


    就算心腸再硬的人,看到他的傷勢,也絕不忍再看第二眼的。


    沈璧君的心都碎了。


    沈璧君雖然不懂得醫道,卻也知道這情況是多麽嚴重,這種痛苦隻要是血肉之軀就無法忍受。


    但蕭十一郎每次見到她的時候,卻還是談笑自若。


    他難道真是鐵打的人麽?


    又有誰能想象他笑的時候是在忍受著多麽可怕的痛苦?


    他這樣做是為了誰?為了什麽?


    沈璧君再也忍不住,伏倒在他身上放聲痛哭起來。


    小公子搖著頭道:“好好的怎麽哭了?這麽大的人,都快生孩子了,動不動就哭,也不怕人家瞧見笑話麽?”


    沈璧君用力咬著嘴唇,嘴唇已咬得出血,瞪著小公子顫聲道:“你……你好狠的心!”


    小公子又笑了,道:“我好狠的心?你難道忘了是誰傷了他的?是你狠心?還是我狠心?”


    沈璧君全身都顫抖起來,道:“你眼看他的傷口在潰爛,為什麽不為他醫治?”


    小公子歎道:“他處處為你著想,為了救你,連自己性命都不要了,但他對我呢?一瞧見我,就恨不得要我的命。”


    她歎了口氣,道:“他對我隻要有對你一半那麽好,我就算自己挨一千刀、一萬刀,也舍不得傷他一根毫發,可是現在,殺他的人卻是你,你還有臉要我為他醫治?我真不懂這句話你是怎麽好意思說出口來的?”


    沈璧君嘶聲道:“你不肯救他也罷,為什麽還要他喝酒?要他吃這些海味魚蝦?”


    小公子道:“那又有什麽不好?我就是因為對他好,知道他喜歡喝酒,就去找最好的酒來,知道他好吃,就為他準備最新鮮的海味,就算是世上最體貼的妻子,對她的丈夫也不過如此了,是不是?”


    沈璧君道:“但你明明知道酒和魚蝦都是發的,受傷的人最沾不得這些東西,否則傷口一定會潰爛,你明明是在害他!”


    小公子淡淡道:“我隻知道我並沒有傷他,隻知道給他吃最好吃的東西、喝最好的酒,別的事,我什麽都不知道。”


    沈璧君牙齒打戰,連話都說不出了。


    蕭十一郎一直在凝注著她,那雙久已失卻神采的眼睛,也不知為了什麽突又明亮了起來。


    直到這時,他才笑了,柔聲道:“一個人活著,隻要活得開心,少活幾天又有何妨?長命的人難道就比短命的快活?有的人活得愈久愈痛苦,這種人豈非生不如死?隻要能快快樂樂地活一天,豈非也比在痛苦中活一百年有意義得多。”


    小公子拍手笑道:“不錯,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蕭十一郎果然不愧為蕭十一郎!若為了一點傷口,就連酒都不敢喝了,那他就不是蕭十一郎了!”


    她輕撫著蕭十一郎的臉,柔聲道:“隻要你活著一天,我就會好好地對你,盡力想法子令你快樂,無論你要什麽,無論你想到哪裏去,我都答應你。”


    蕭十一郎微笑著道:“你真的對我這麽好?”


    小公子道:“當然是真的,隻要瞧見你快樂,我也就開心了。”


    她遙注著西方的晚霞,柔聲接著道:“我隻希望你能多活些日子,能多活幾天也好……”


    晚霞絢麗。


    但這也隻不過是說:黑暗已經不遠了。


    沈璧君望著夕陽下的無邊美景,又不禁淚落如雨。


    蕭十一郎神思也似飛到了遠方,緩緩道:“我既不是詩人,也不是名士,隻不過是個在荒野中長大的野孩子,在我眼中看來,世上最美麗的地方,就是那無邊無際的曠野,寸草不生的荒山,就連那漫山遍野的沼氣毒瘴,也比世上所有的花朵都可愛得多。”


    小公子失笑道:“你真是個與眾不同的人,連想法也和別人完全不同。”


    蕭十一郎笑道:“就因為我是個怪人,所以你才會喜歡我,是麽?”


    小公子伏在他膝上,柔聲道:“一點也不錯,所以我無論什麽事都依你,你若真想到那種地方去,我們現在就走。”


    蕭十一郎長長吐出口氣,道:“隻要我能再迴到那裏,就算立刻死了,也沒什麽關係!”


    小公子道:“好,我答應你,我一定讓你活著迴到那裏,然後……”


    蕭十一郎打斷了她的話,悠悠道:“然後再讓我死在那裏,是麽?”


    窮山,惡穀。


    山穀間彌漫著殺人的瘴氣。


    謊言必定動聽,毒如蛇蠍的女人必是人間絕色,致命的毒藥往往甜如蜜,殺人的桃花瘴,也正是奇幻絢麗、令人目眩神迷。


    但忠言必逆耳,良藥也是苦口的。


    這是什麽道理?


    難道這就是“造化弄人”?還是上天有意在試探人類的良知?


    沈璧君想不通這道理。


    若說天道是最公平的,為什麽往往令好人都坎坷終生、受盡折磨,壞人卻往往能享盡榮華富貴?


    若說“善惡到頭終有報”,為什麽小公子這種人能逍遙自在地活下去,蕭十一郎反得死?


    後麵是寸草不生的削壁,前麵是深不可測的絕壑。


    蕭十一郎嘴裏又在低低哼著那首歌,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聽來,曲調顯得更淒涼、更悲壯,也更寂寞。


    但他的神色卻是平靜的,就仿佛流浪天涯的遊子,終於又迴到了家鄉。


    小公子一直在凝視著他,忍不住問道:“你真是在這地方長大的麽?”


    蕭十一郎道:“嗯。”


    小公子歎了口氣,道:“一個人要在這種地方活下去,可真不容易。”


    蕭十一郎嘴角忽然露出一絲淒涼的微笑,悠悠道:“活著本就比死困難得多。”


    小公子眼波流動道:“但千古艱難唯一死,有時也不如你想象中那麽容易。”


    蕭十一郎道:“隻有那些不想死的人,才會覺得死很苦。”


    小公子眨著眼,笑道:“你難道真想死?我倒不信。”


    蕭十一郎淡淡道:“老實說,我根本沒有仔細去想過,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想死,還是想活。”


    小公子緩緩道:“但死既然是那麽方便的事,你若真想死,又怎會活到現在?”


    蕭十一郎不說話了。


    小公子笑了笑,道:“你還想再往上麵走麽?看來這裏已好像是路的盡頭,再也走不上去了。”


    蕭十一郎沉默了很久,喃喃道:“不錯,這裏明明已到了盡頭,我為什麽還要想往上走?……為什麽還要想往上走……”


    他忽然向小公子笑了笑,道:“我想一個人在這裏站一會兒,想想小時候的事。”


    小公子道:“你站不站得穩?”


    蕭十一郎道:“你為何不讓我試試?”


    小公子眼珠子轉了轉,終於放開了扶著他的手,笑道:“小心些呀!莫要掉下去,連屍首都找不著,活著的蕭十一郎我雖然見過了,但死了的蕭十一郎是什麽樣子,我也想瞧瞧的。”


    蕭十一郎笑道:“死人雖比活人聽話,但卻一定沒有活人好看,你若瞧見,隻怕會變得討厭我了,我何必讓你討厭呢?”


    他又迴頭向沈璧君笑了笑,忽然躍身向那深不可測的絕壑中跳了下去……


    沈璧君全身都涼透了。


    蕭十一郎果然是存心來這裏死的!


    “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這聲音就像是霹靂,一聲聲在她耳邊響著!


    “他死了,我卻還有臉活著……我怎麽對得起他?我又能活多久,還有誰會來救我……”


    想到小公子的手段,沈璧君再也不想別的,用盡全身氣力,推開了扶著她的人,也縱身跳入了那萬丈絕壑中。


    奇怪的是,在她臨死的時候,竟沒有想到連城璧。


    她也不想想自己死了後,連城璧會怎麽樣?


    難道連城璧就不會為她悲傷?


    小公子站在削壁邊,垂首望著那彌漫在絕壑中的沼氣和毒瘴,麵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拾起一塊很大的石頭,拋了下去。


    又過了很久,才聽到下麵傳上來“撲通”一響。


    小公子麵上這才露出了一絲微笑。


    她笑得仍然是那麽天真,那麽可愛,就像是個小孩子……死,有時的確也並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沈璧君居然還是沒有死。


    她跳下來的時候,很快就暈了過去,並沒有覺得痛苦。


    她醒來時才痛苦。


    絕壑下,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沼澤,沒有樹木,沒有花草,沒有生命,有的隻是濕泥、臭水和迷霧般的沼氣。


    沈璧君整個人都已被浸入泥水中。


    但她卻沒有沉下去,因為這沼澤簡直就像是一大盆糨糊,也正因為這緣故,所以她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來也沒有摔死。


    最奇怪的是,她整個人泡在這種濕泥臭水中,非但一點也不難受,反而覺得很舒服,就連足踝上的傷口都似已不疼了。


    這沼澤中的泥水竟似有種神奇的力量,能減輕人的痛苦。


    沈璧君驚異著,忽然想起了蕭十一郎對她說的故事!


    “我曾經看到過一匹狼,被山貓咬得重傷之後,竟躍入一個沼澤中去,那時我還以為它是在找自己的墳墓,誰知它在那沼澤中躺了兩天,反而活了,原來它早已知道有許多種藥草腐爛在那沼澤裏,能治好它的傷勢,它早已知道該如何照顧自己。”


    沈璧君的心跳了起來。


    她耳旁似又響起了蕭十一郎那低沉的語聲,在慢慢地告訴她:“其實人也和野獸一樣,若沒有別人照顧,就隻好自己照顧自己了……”


    難道這沼澤就是那匹狼逃來治傷的地方?


    這沼澤既能治好那匹狼的傷,是否也能治好蕭十一郎的傷?


    原來他並不是想到這裏來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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