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已經許久沒住人了,各種櫥櫃也上了很厚的灰,再怎麽叫爸爸媽媽,也不會有人答應了。


    樓上的打穀機豎立著,裏麵放滿了稻草。


    陳年的橘子幹巴巴的躺在裏麵,被人們遺忘。


    我已經很久沒想起太太了,隻是站在神龕下,我有一個問題想問我的祖先。


    對那個人,到底該怎麽處理呢?


    那些被霸淩的日子,那些被傷害的日子,我該忘掉,還是記住呢?


    死去的人給不了我迴答,像是星星也給不了我答案。


    又燒了些香紙,青煙直往我身上撲。


    山裏有傳言,如果燒紙的時候青煙往身上撲,別害怕,那是你的先祖在撫摸你,祂們會保佑你的。


    我哭了,差點哭的沒喘過氣,嚇的哥哥臉都白了。


    夜晚,我們睡在各自的床上。


    山鳥蟲鳴,我很久沒睡的這麽沉了。


    以前,我總會在夜半驚醒,想起那些可怕的場景。


    可這次我的夢,充滿了鳥語花香。


    原來是夢啊,夢醒了,生活還要繼續。


    暑假已經過去,我上五年級了,


    一個暑假沒見到同學,倍感親切。


    我和他們聊了很多很多,我說我在山裏玩的事兒,他們說最近又出了哪些新歌,網吧又有些什麽遊戲,電玩又是多麽的好玩。


    可那些,對我來說,是很遙遠的。


    我要做的,是要逃離這個地方,哪怕用盡手段。


    當同學們還在為背誦煩惱的時候,我已經默寫完了,順帶預習了明天的課程,這使我的成績從沒被人壓下去過。


    又因為我身體不好,所以他們又戲稱我為“西施學霸”。


    我笑了笑,沒說什麽,反正過兩年就見不著了,又何必起多餘的爭執呢?


    星期五了,唐念決定要做件大事,拉我做同盟。


    我沒說話,她以為我答應了,這讓她丟盡了臉。


    地點是鎮裏的一間超市。


    人很多,學生們一到星期五就瘋狂購物。


    唐念將喜歡的零食包在衣服下麵,準備帶走,被老板發現了,也就是說,她偷東西了。


    我知道,這傳出去後會有什麽後果,所有人,都會認為我們一家全是小偷。


    可我不在乎。


    唐念向我求救。


    我轉身就走。


    這是她教會我的。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人類所做出的每一件事,都會在未來某個時間節段付出代價。


    那我,又會付出什麽代價呢?


    當爺爺問起我唐念的事的時候,我疑惑的說:“啊?偷東西?我不曉得啊?我放學就直接轉來了。”


    我和唐念已經很久沒一起上學放學了,我估計她是腦子壞掉了,居然找我幫她掩蓋偷東西的事實。


    我也不管爺爺信或不信,反正話是說了。


    奶奶歎氣道:“小時偷針,大了偷金啊!”


    以小見大,無疑,是很有道理的。


    比方說我心中的惡,終於開始嶄露頭角了。


    哥哥們迷上了玩遊戲,在廣東打工的大人們開始聲討爺爺奶奶,我覺得怎麽能是爺爺奶奶的錯呢?


    都是十幾歲的小孩兒了,該有自己的控製力了不是嗎?又不是沒有思想的提線木偶,任人操控。


    鎮上的電玩城,隻用了兩塊簾子遮住,裏麵煙霧繚繞,喧鬧無比。


    奶奶眼睛不太行,就一個一個的扒開看,被扒拉的小夥看見是位老奶奶也不敢說什麽,隻能暗罵一聲然後換個地方繼續玩。


    逃課、抽煙、罵人、打電玩、上網,似乎成了每個學生都必須會的東西,否則就是不合群。


    哥哥也加入了他們的隊伍,於是我跟爸爸說了,爸爸媽媽就說爺爺奶奶的錯,爺爺就指著奶奶罵,說都是奶奶的錯,都怪奶奶太寵溺我們。


    根源,是我的告密。


    哥哥知道了,和我分道揚鑣了。


    那天,奶奶打了他很久,打的枝條都斷了。


    說好的,不再去玩了。


    可剛忍了兩三天又開始了。


    他在那條路上越走越遠,我知道,我拉不迴來他的。


    唐念也迷上了一種叫“qq旋舞”的遊戲,我看過,也玩過,覺得沒意思。


    他們好像和我走向了完全不一樣的道路。


    上網,是需要錢的。


    而都是寨子裏的人家,哪來那麽多錢給你耍呢?


    於是他們開始偷雞摸狗,這些事情都是瞞著爺爺奶奶幹的,因為他們走了很遠。


    我開始盼望著爸爸媽媽早些迴來,也許能讓哥哥迷途知返。


    可希望就是希望,沒等到他們迴來,反而是把我和哥哥接下去過年了。


    爸爸媽媽在廠裏上班,在外麵租房住,租的就是個小單間,在頂層,沒有電梯,帶了廁所和陽台。


    電視也是彩色的,爸爸說媽媽經常看電視看到兩三點才睡,然後第二天上班就偷偷打瞌睡。


    媽媽比在家裏的時候開心多了,至少她和爸爸不再吵架,這是我得出來的結論。


    爸爸去上班,媽媽請了假,帶我們出去逛街。


    第一次,我見到了刀削麵。


    老板的手藝很好,店裏食客很多。


    我們買了兩碗,哥哥一碗,我和媽媽一碗。


    刀削麵有些寬了,擠得我嗓子疼,但還是好吃。


    吃完麵,我們在馬路上散步,走不動了,就席地而坐,太陽很溫暖。


    我把頭偏在媽媽的大腿上,她給我掏耳朵,叫我不要亂動,問我在學校怎麽樣,有沒有被人欺負呀,還問我有沒有聽老師的話。


    我說,我在學校很好,沒有人欺負我。


    說到這裏的時候,我摸了摸嘴唇。


    斜著眼睛看著媽媽的笑容,決定不說那兩件事了。


    我又說,老師對我很好,我也很聽老師的話。


    爺爺奶奶也對我們很好,還說讓我們不要恨爸爸媽媽。


    媽媽原本給我掏耳朵的手停了下來。


    我動了動身子,媽媽,好了嗎?


    “換一邊。”


    我又跑到媽媽的另一邊偏頭,等著她給我掏另一隻耳朵。


    “長大了要對你爺爺奶奶好一點曉得不?”


    “曉得!我要帶奶奶到北京去看天安門!還要帶媽媽去!把爸爸也帶上,還有爺爺!”說這話的時候,太陽暖暖的照在身上,照的人直想睡覺。


    媽媽笑的很開心,說:“好,那媽媽等著你帶我去看天安門~”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我和媽媽做了約定。


    哥哥在一旁玩遊戲機,完全沒有參與我們的話題的意思,我眯著眼睛想,到時候順帶把哥哥帶上好了。


    爸爸下班了,媽媽做好了飯菜。


    我們一家人終於又在一起了。


    天黑了,要睡覺了。


    我睡在媽媽的身邊,感覺安穩極了。


    趁著休息日,爸爸媽媽又帶著我和哥哥去了寨子裏的一個叔叔家,他也在廣東打工,並且找了女朋友,快要結婚啦。


    坐在電梯裏,我緊緊的拉住媽媽的手,電梯的數字開始變化。


    ‘叮咚’。


    電梯停在了六樓,我的手心都出汗了。


    媽媽敲了門,叔叔開門將我們迎了進去。


    比媽媽住的房子要大好多好多,還有柔軟的沙發,巨大的彩色電視,還有很多很多我說不出來的裝飾。


    我的心裏好像有顆種子,開始萌芽了。


    隻是,我終究還是要上學的。


    送我和哥哥上了迴家的大巴車,爸爸媽媽又開始工作了。


    這次我沒有哭,我知道,如果我哭了,媽媽也會哭的。


    總感覺自己又長大了一些,我悄悄的在心裏給自己豎了大拇指:唐優!你是最棒的!


    迴去後哥哥還是老樣子,每天流連於各種遊戲廳,我的生活也陷入了平靜,每天就是安穩的上學、放學、上學、放學。


    不一樣的是,我沒有再走小路,而是盡量往人多的地方走。


    到周末啦!


    奶奶說要帶我們去爬山。


    我差點沒拿穩手中的飯碗,我以為早已忘記的事情,原來——一直存在我的腦海裏。


    等到奶奶說出爬的是有寺廟的那座山之後,我鬆了一口氣,不是那座山呀,那我就放心了。


    爬山的人數有6個,奶奶、唐誠、唐念、唐坤、彭竣和我。


    那是有很多階梯的山,奶奶邊走邊唱:“妹兒妹兒你莫哭,轉個彎彎是你屋。田也有,地也有,打開後門看石榴。石榴樹上一餅糖,哩哩啦啦接月亮……”


    我們就在後麵跟著唱,歌聲飄的很遠很遠。


    奶奶說,這山頂啊,有座廟,可靈了。


    我有些心動。


    她又說,就是現在年紀大了,走不了那麽遠咯。


    竣竣哥就接話道,奶奶哪裏老了,奶奶還很年輕呢。


    我們都坐在亭子裏歇氣,這站得高,看的風景就是不一樣。


    我看向上方的台階,發出感歎:“這個階梯好多哦~”


    “肯定多,都接到山頂去的,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個階梯嘞!”奶奶用衣服扇著風,她很怕熱。


    “莫?”竣竣哥有些不相信,發出了疑問,“有浪麽長?”


    “你不信你自己一個一個走上去數去噻,我又沒拉到你。”奶奶似乎走累了,靠著柱子閉著眼睛說。


    竣竣哥瘋狂搖頭:“爬到這裏都累的不行了,我還往上頭爬,我又不憨!哎~那裏有好多金銀花哦,走走走,扯下來搬轉去徹了賣錢去!”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確實很多金銀花,開的很好。


    好在上來的時候是帶了柴刀的,沒一會兒就砍了一大捆金銀花藤,上麵開滿了黃的白的花,還有沒開的嫩綠的青芽。


    2009年4月20日 天氣:陰


    我又請假了,因為存在感很弱的外公去世了。


    爸爸媽媽迴來奔喪了。


    嘎嘎頭發花白了。


    葬禮上的媽媽很傷心,這是她的爸爸,靠手藝養活了一大家子的爸爸,就這麽去了。


    那個會給我和哥哥做竹節人的嘎公,變成了星星,埋在了山裏。


    大家都說嘎公不願離去,因為抬棺上山的那天細雨連綿。


    嘎嘎說,嘎公死了也好,那病,太磨人了。


    說這話的時候,她是眼含淚水的。


    葬禮過後,爸爸媽媽又走了,叮囑他們好好讀書。


    我看著他們的背影,搖頭。


    我11歲了。


    爸爸媽媽給我寄來了生日禮物——一輛女士自行車。


    車型很漂亮,顏色是紅色的。


    哥哥總騎著我的自行車跑來跑去,跑著跑著,暑假又到了。


    二舅家的小娃娃已經長大了不少,矮矮的,和當初的她一樣。


    山村的夜,還是那麽舒服。


    不妙的是舅媽去茅廁的時候被千腳蟲爬了腳,腫的老高。


    緊接著我又看著千腳蟲從嘎嘎家的火坑旁的一個小洞裏爬了出來,嚇得我汗毛都立起來了。


    嘎嘎拿著火鉗,把千腳蟲夾進了尿桶,千腳蟲死了。


    就在我上了六年級不久後,忽然傳來舅媽的死訊,做筆記的手一下子就頓住了。


    是千腳蟲的原因嗎?


    莫名的害怕在心裏出現。


    可我又想起了嘎嘎。


    一年又一年,她送走了她的媽媽,送走了她的丈夫,又送走了她的兒媳,她,還能撐下去嗎?


    我聽見嘎嘎那邊的人說,是舅媽的命不好,沒福氣。


    可我記得很久以前,他們說舅媽可有福氣了。


    所以,命,到底是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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