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輕輕地撥動著幹裂土地上的灰燼,卷起幾層草木灰,又放棄得迅速,像是膩了一般,在貓們無聲的沉默中悄然離場。


    晴雲依舊背對著他們,沒再發言,也沒有其他的動作。


    他竭力抑製著滿腔的情緒,也因不知該如何收場,隻能繼續固守著那糾結的姿態,在矛盾的泥淖中頹廢下去。


    這又何嚐不是在逃避?


    不敢有動作,便是害怕打破了這沉默的安寧,讓身後的貓們有了質問和指責的時機。


    他害怕,害怕不得已去麵對,那可能砸過來的尖銳的


    厭惡與不信。


    心中的情緒壓抑著、壓抑著,最終又如以往一樣,通通沉沒在了麻木的平靜中。


    青年煢煢孑立,靜靜地恪守著那身形,卻好似隻剩下了一副軀殼。


    欺騙自己,自我安慰,麻了意識、沒了心,便不再會去顧慮那些無關緊要的東西。


    身後忽地有了沙沙作響的聲音,晴雲知道是有誰走了過來。


    他正鼓起勇氣想再次開口勸阻,或者幹脆直接逃之夭夭,卻突然發覺那腳步聲竟越來越快。


    那貓搶先一步,動作迅速卻又輕輕地,牽起了他那冷冰冰的手指。


    青年下意識轉來了視線,那慌張無助的目光直直撞進對方清澈的眼底。


    距離一近,晴雲反而能更清楚地看到白糖眼中毫無遮掩的情緒。


    擔憂、無助、不滿,和一丁點的憤怒,名為“害怕”的情感竟占了更大的部分。


    擔憂對方的狀態,又因不知所措而感到無助;


    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不滿,為晴雲不顧死活、以傷換傷而感到惱怒,為諸懷對異貓一族為非作惡而感到憤怒;


    害怕,是害怕他的好大哥流了這麽多的血、受了這麽多的傷後,丟了性命。


    晴雲猛地察覺到,這種感覺,他很熟悉。


    熟悉得他差點忘了唿吸。


    這道直白的目光,和十一年前他最後一次見過的眼神完全重合在了一起,青年看得心顫了幾下,幹脆扭開了頭,不再與之對視。


    白糖毫不在意對方心虛的躲避,他抬頭,光明正大地看著麵前的貓。


    晴雲身上深淺不一的傷痕很是刺眼,小貓輕輕一碰,就能輕易地觸到那新生的軟肉。


    傷口愈合了,但依舊留下了猙獰的痕跡。


    那米白色的毛發被火焰灼過,隻剩下焦黑的殘鬃,衣服也被燒得破破爛爛的,配著那滿身的、已然幹了的血跡,顯得十分觸目驚心。


    曾經的溫柔氣息早已不知所蹤,此時的晴雲,隻是個堪堪收起獠牙、佯裝鎮定的瘋獸罷了。


    白糖從未見過這樣的他。


    少年心裏一酸,眼眶微微泛紅。


    小貓拿出了那條自巴蛇一戰後就遲遲未歸還的手帕,輕柔又緩慢地擦著晴雲手上的血跡。


    素白的手絹很快就染上髒髒的赭紅,白糖一邊安靜地擦著對方的手,一邊無聲地擦著自己臉上的淚。


    到最後,血還沒擦幹淨,他那白淨的臉反而沾上了不少猩紅。


    晴雲瞥了一眼一旁偷偷摸摸抹淚的小貓,垂眸沉默了一會,最終無奈地歎了口氣。


    他抬起另一隻沒被握住的手,掌心向上,調動起了周遭的殷紅液體。


    土地中、衣服上、毛發裏,所有的血液從周圍的一切慢慢流出,在青年的喚起下緩慢聚集,漸漸成為一顆深紅的血球,靜靜地懸浮在他的手中。


    晴雲往上一握,那些血液竟迅速沒入他的身體之中,瞬間沒了蹤跡。


    這迅捷的操作讓剛剛擦了半天的白糖很是驚訝,他呆呆地愣了好一會,直到晴雲縮迴手才反應了過來。


    少年也沒再重新牽過手,他攥著手裏的帕巾,千言萬語匯到嘴邊,最終變成了一句:


    “疼嗎?”


    話一出口,白糖就有些後悔。


    這怎麽可能不疼?


    但晴雲是個狡猾的騙子,小貓看著麵前的青年輕輕搖了搖腦袋,又迫使著嘴角,朝他勉強勾起了一個溫柔的笑容。


    白糖有些不滿,剛想出聲,卻又看到對方臉上那份笑意轉瞬即逝。


    晴雲扭開了頭,神情在陰影中隱晦不明。


    下一秒,青年從喉嚨裏擠出來了這樣淡淡的一句話:


    “我們,還是就此別過吧。”


    ……


    晴雲離開了,走得幹脆利落。


    他逃走的速度太快,快到他們沒有機會挽留和阻止,就已經消失不見。


    徒留下了無助的孩子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青年倒沒管那麽多,或者說,他沒有閑心去在意他貓的心情。


    各種各樣的思緒和情愫在他的心裏亂竄又躁動,讓晴雲再也無法冷靜地思考之後的計劃,不由得更加心煩意亂。


    心緒不寧的貓兒幹脆停下了急匆匆又原地打轉的腳步,一把抓住頂上的枝頭,翻身上去,疲憊地躺在了這根粗壯的枝幹上。


    順著樹葉間的縫隙往上望去,隻能看得到那片被攪碎得千瘡百孔的陰沉天空。


    碧綠色的眼眸裏映照著稀碎的天,但晴雲卻又像是看到了別的東西。


    像是看到了顫抖著為他包紮傷口的弟弟,又像是看到了滿眼擔憂望著他的白糖,也像是看到了那站在血腥風雨之中的,


    他自己。


    那顫顫巍巍的貓兒,從懦弱變得堅強,從不知所措到麻木不仁,用了整整三年。


    他被命運裹挾著前進,跌跌撞撞、隨波逐流,晴雲將所有的痛苦都壓抑在了沉默和虛偽之中,或許也本該就這麽偽裝和欺騙下去。


    在那場戰鬥中,他好不容易將那些苦痛和憤怒傾瀉出來,卻也在孩子們的麵前暴露得一幹二淨。


    如此肮髒、醜陋的自己,怎麽可能會被


    接受呢?


    青年攥著的拳頭緊了又鬆、鬆了又緊。


    他閉了閉眼睛,深深地歎了口氣。


    “算了。”


    晴雲用這個迴答迴應了所有的問題。


    仇恨是殺不完的,興許諸懷便是最後一隻貓了。


    自族人被清理幹淨、他弄丟了唯一的親人之後,早就是孤身一貓了。


    如今最主要的目的是找到晴雨,他活到現在就是為了他的弟弟。


    青年摸了摸已然平靜下來的右胸口,又忽地摸到了另外的東西,待他掏出來後才想起來,這是司清給他的信。


    被他護得很好,沒有被諸懷一刀紮過,他感到慶幸。


    兩個一模一樣的信封,一封是寄給司清兄長——司明的信,另一封,竟是給他的。


    被拜托送往判宗的信是他意料之中的代送品,信件沉甸甸的,載滿了兄弟之間的思念之情。


    另一封給他的信,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信封上是兩個簡簡單單的“晴雲”兩字,比司明的信少了“親啟”二字,看起來十分隨意。


    再加上骨力遒健的字體,和他了解的司明的性格相當匹配。


    手上輕薄的份量,用腳趾頭想都知道裏麵的信紙隻有薄薄一張。


    青年一直以來都沒時間去看這封信的內容,現在趁勢休息,反而有了機會。


    他將其打開。


    幹淨的信紙上,隻寫了一行句子,整整十二個字——


    “我做了魚湯,等你和阿雨迴家。”


    “……”


    晴雲看愣了,過了良久,他才有了反應。


    先是一聲輕笑,但那輕飄飄的音調在下一秒就直轉而下,又被要強的青年憋在嘴裏,到最後隻從緊緊閉著的牙齒之間逃出了幾聲微弱的嗚咽。


    他的手指在信紙上按出了一道印痕,又後知後覺地急忙放輕了氣力。


    但那痕跡早已揮之不去。


    正如那些不可磨滅的迴憶,讓晴雲那本已沉寂下來的心,又再次鮮活地於胸腔中砰砰躍動。


    “這是被牽掛上了啊……”


    青年為那在心中翻湧著的情愫給出了一個迴答,在慢慢冷靜下來後,他歎了口氣,無奈笑笑。


    也是好事啊,多了一個牽掛。


    休息夠了,恢複好了狀態,晴雲便起了身。


    唿出一口濁氣,活動活動筋骨,他處理了一下身上的傷痕和破碎的衣物後,下了樹,打算直接往目標地點走去。


    而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了打鬥的聲音,隱隱約約,卻能被他聽得很真切。


    青年迴頭望去,眨了眨眼睛。


    不會是句芒和燭龍又和他們打起來了吧?


    ……


    把時間倒退迴十五分鍾前。


    星羅班和流浪者站在荒涼又亂糟糟的林間空地上,這裏除了一地狼藉外,沒留下任何關於晴雲的東西。


    噢,除了白糖手裏,那依舊沒還迴去的手帕。


    帕巾煥然一新,一如他清洗幹淨之後的模樣,上麵的血跡也被晴雲一並帶走了。


    素白的手帕上一塵不染、白白淨淨,白糖低著頭,輕輕摸著角落那用青絲線繡著的“雲”字,一言不發。


    其他同伴也不知該說些什麽來安慰對方,畢竟他們自己也還未從心中那堆複雜成亂麻的心緒中解脫出來。


    這是他們第一次接觸到死亡。


    阿晴從心緒中迴過神來,又在沉默的氛圍裏無聲地歎了口氣。


    屏幕中的死亡和親眼所見的殘酷是截然不同的,情緒會傳染,她站在現場,能夠很清晰地感受到晴雲的悲痛和憤恨。


    即便她從未親身經曆過那些痛苦,隻聽得了那滿載著怒火的質問和指責,單單是那些言語中溢出來的情緒就足以淹沒她了。


    而深陷其中的晴雲,又是如何的感受?


    要是他走得慢一些就好了。阿晴這麽想著。


    但女孩又失落地低下頭。


    就算晴雲留了下來,她又能說些什麽呢?


    唐明看了看身旁低著腦袋、陷入各自思緒之中的小貓們,在心裏幽幽地歎了口氣。


    孩子們提前看到了貓土黑暗麵的一角,殘酷又血腥,深刻又痛苦,而揭露者卻是他們親近的貓。


    如果他們沒有來到這裏,晴雲興許也不會被看到他最真實的模樣。


    他走得那樣匆忙,想來也是不願去麵對這個結果吧。


    那不祥的預感,竟是命中注定的果。


    他們的到來,便是造成這一切的因。


    唐明閉了閉眼睛。


    現在最重要的反而不是去追尋晴雲——他是隻聰明的貓,總會想明白,這件事並不足以影響他和孩子們之間的感情。


    老貓抬頭,嚴肅地望向樹林的陰暗處,冷聲道:


    “何必鬼鬼祟祟躲在暗處?既然來了,就現身一見罷!”


    話音落下,那本持續不斷的小動靜突然銷聲匿跡。


    但很快,一聲質問不再遮掩地從樹林之中炸了出來:


    “都怪你叫得那麽大聲!這下好了,被發現了吧!”


    “本少爺哪有你這男人婆吼得鬧騰!明明是你的問題!”


    兩隻披著鬥篷的貓鬥著嘴從灌木叢中走了出來,得不出結論的爭辯在下一秒便被他們匆忙又默契地暫且擱置。


    若不是惦記著星羅班手裏的念心匣,他們早就去追著晴雲離開,而不是依舊留在這裏。


    雖然,奪取念心匣並不是無情交給他們的任務,但麵對這炙手可得的功勞,兩個判官難免動搖。


    追尋阿雨的哥哥並不是件難事,以他們的能力總能很快就把他逮迴來。


    況且,在亂世中連弟弟都保護不好的貓,怎麽看都不該是讓他們去花費心思的存在。


    他\/她才不是在為可愛的小廚子抱不平呢。


    兩貓在心裏不滿地哼了一聲。


    目標在前,但該走的過程理應要再過一遍。


    燭龍清了清喉嚨,正想出聲,卻猛地飛過來了一根鈴鐺棒,金屬製成的正義鈴砰地正中目標。


    這一次,他依舊沒逃過被砸臉的命運。


    “哪有貓像你這樣剛見麵就往人家臉上招唿的!”


    燭龍氣急敗壞地說著,用手揉著隱隱作痛的臉,痛苦地承受了這不該有的苦痛。


    “真是笨蛋。”


    一旁的句芒暗暗翻了個白眼,明顯是覺得旁邊這個沒用的同伴丟了判官的臉。


    “男人婆你說什麽!”


    兩個冤家又再次吵了起來,而與此同時,姍姍來遲的獅虎女暗搓搓地從枝葉間探出腦袋,眼中精光一閃。


    “哎呀,趕上了一場好戲。”


    她仗著隱藏了身形,幹脆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坐在樹幹上,繼續自言自語道,


    “可惜上一場沒趕上。大人也真是的,沒提前知會一聲就把小貓們帶走了,害得人家找了好一會。”


    話語裏並沒有多少抱怨,反而添了不少的寵溺,畢竟相伴多年,她早就知道傀儡師是什麽性子。


    獅虎女自顧自地想了一會,這才把心思又放迴眼前的“戲台”上。


    星羅班這邊,麵對兩隻全身上下充斥著混沌氣息的陌生家夥,白糖早已收斂了方才的難過和傷心。


    他一臉正義凜然地指著麵前的兩個敵人,怒喝道:


    “裝神弄鬼,一看你們就不是什麽好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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