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其它動物並沒有本質的區別,尤其是在一些緊急情況下,本能的反應幾乎毫無差別。當遇到威脅時的第一原則就是保護自己,以此為前提衍生出的處理辦法無非兩種:消除威脅、逃避威脅。而這兩種辦法的對向不僅僅隻能對於產生威脅的一方。


    比如看到隻小蟲,許多人的做法要麽是直接無視,要麽是一腳踩死,因為它太小了,小到甚至都不能算得上是威脅,頂多讓人看著惡心罷了。


    若是放大一些,遇到一條蛇,或者居於鬧市遇見瘋狗狂吠呢?幾乎所有人的第一反應是逃跑,這本是很顯然的答案,可是為什麽,明明這個威脅也不是很大?若奮起一搏,大概率還是能將其殺死,自身受點小傷。問題就在這裏——“受點小傷”。這就違反了“保護自己”的原則,相比之下,逃跑得到的結果是脫離危險,並且毫發無傷,更加有利,若將肉身付之這等“小事”而受傷,有些得不償失吧?


    逃跑這種選擇適用範圍很大,從比自己弱小的,到比自己強大的,大多數情況都是逃跑。那麽如果碰到巨大的威脅呢?大到一點反抗的餘地都沒有,自己變成了前麵提到的那隻小蟲,又將如何?一般得到的迴答無非是逃跑,或者有性情剛直之輩則說反正一死,不如放手一搏,指不定會柳暗花明。


    別忘了那個原則——保護自己。相比於逃跑,放手一搏的做法顯然很蠢,因為一定會喪命,且對其不會有任何損害。如小兔遇虎於山林,或平人路逢車駕狂奔,思維定是知道要設法躲開,可身體卻定在原地,嚇得寸步難行。這也算本能嗎?合理的解釋是,這是在祈求捕食者還沒有注意到自己,當然遇車駕還是希望對方快些看到的。


    或有聽說兔子搏獅以脫困,這其實是第二種情況,獅子更想毫發無損地吃到兔子,連被揣一腳的傷害都不想有。或捕食者的威脅當真大到令獵物毫無辦法,那麽搏擊的選擇就是送死,此時的捕食者掌握絕對的主動權,安危隻在捕食者的眼力,那視靜視動哪種更敏銳呢?或許說自然視靜,可看得真切。非也,視靜看得真切沒錯,前提是“看到”,常居家中定會有這種經曆:尋物不得,百般無奈下發現原來就在櫃上眼前。那若是有小蟲從眼前掠過,則會立刻警覺,所以視動更為敏銳,對於捕食者來說,看到就足夠了。


    所以此時想在捕食者口中脫險,正確的反應反而是不動,不隻是寄希望於捕食者的疏忽,而且保證自身至少不會因為移動而被注意。


    以上諸言,紛繁冗長,卻在千年萬年之間刻進了萬靈神魂,隻銷一瞬便可做出選擇。


    不過總有需要對抗本能的時候。


    格馨此刻被察覺,百門宗弟子會陸續前來,多是築基、結丹境界,與她修為相仿,一旦合圍定是沒有生路的。她心下要逃,可迅速醒悟,自己若是跑了,雖說能利用南越山林複雜脫離險境,但是也相當於承認自己對付不了百門宗。


    說句實話,哪怕是萬暮白在此也沒自信在眾人圍攻中全身而退!


    那麽就算可以甩開追兵,自己的目的卻是再無機會了。且她立刻想起來,自己此時扮成萬暮白的樣子,當初就是為了以防萬一,可以對百門宗眾人有震懾作用,既然如此更加不能跑了!


    隻是要從恐懼中驚醒是很難的,格馨心下一橫,腦袋往前用力一頓,衝向了那名弟子。一步踏出,心中恐怖減了大半,登時便抬掌拍向他。


    格馨修為定不算是有多高深的,然在武技上卻精熟,尤其經過萬暮白悉心調教,很深奧的境界尚不能及,渡河、連環的功夫甚是紮實,還沒幾個迴合,加之毒藥影響,那弟子被她抓住個空子封住雙手,“哼!”一聲低喝,心意相合之下竟打出龍吟勁,氣力齊發,過肘如刀,打碎了喉管。


    格馨將那弟子一推,接力後退,順勢挺劍舞花,道道兵氣似黃蜂切葉般的鋒利,追來弟子不敢輕舉妄動,紛紛閃躲。


    雙方相隔一段距離,加之夜色朦朧,格馨還化了裝,百門宗眾人盡皆驚愕,尤其是淩霄宮的門人,知曉淩霄攬勝的威力,且不提神魂動搖,光是結結實實的一掌,萬暮白如何又安然無恙的?


    格馨抬劍上指,倒有淩雲壯誌,仗著萬暮白“上身”的氣魄一人攔住一眾高手,開始心下驚慌,此時卻竟有拚殺之意,可是心裏清楚自己幾斤幾兩,還得盡快脫身為妙。她以劍遮眼,暗調步態,飛身遁走。


    百門宗弟子大多鬆了口氣,一邊警戒,一邊查看情況,卻得到個守衛弟子及其傷員全部被殺的結果,傷者皆是睡夢中被割喉,守衛弟子的強勢都在暗處一擊斃命,眾人心驚,猶豫著是否要追。


    迴報的弟子說明情況,為首的卻坐不住了,來到現場隻掃了一眼便下令:“追!留下半數人等,剩下全部去追。”眾問為何,答道,“若真是萬暮白,殺我元嬰高手,又殺一眾傷員,被發現時難道還怕我等嗎?可別忘了絕龍嶺一戰!”


    眾人醒悟,那絕龍嶺上,萬暮白和衛霜麵對百門宗一眾高手竟殺個血流成河,中層皆負傷,下層幾乎死絕,又怎會怕他們這些人?不管是暗殺還是觸之即走,都在說明對方實力不濟,定不是萬暮白,就算是,也一定身受重傷不能全力。


    “誰說我怕了?來呀!”樹影婆娑,格馨隱在其中,特意控製聲音發悶,加之百門宗弟子被驚著,也沒被發現端倪。


    眾弟子欲上前劫殺,格馨橫劍身前,“叮”的一聲,劍彈出鞘。


    “當心,他要拔劍!”不知哪個血氣方剛的弟子,顧不上是真是假,就要趁著拔劍那瞬間試圖攔截。


    格馨的劍法自然不夠的,當即放棄,與那弟子對了一掌,借勢往後遁走。


    那弟子尚有些迷惑,似想不明白自己如何還活著一樣。那一掌勁力端是完整,卻不足在修為,對他稍有振動,然不足以有威脅。


    格馨將劍收迴,乾坤劍法她才學完了繁多招式,尚未精進,甚至還不如逍遙散手。萬暮白曾與她說過逍遙散手脫胎於乾坤劍法,二者相通之處亦是有所印證,但乾坤劍法對她而言還是太難了些,招式繁多還在其次,每一招之拆解、攻守、進退、斷續等皆有各自變化,她悟性不算很高,甚是為難。


    萬暮白也沒因此為難,當初對乾坤劍法化裁有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刪繁就簡,逍遙散手並不走精妙的路子,更多在於直來直去、返璞歸真,甚至將三十六式再精煉成六式之後,連個具體的招法都沒有,全然是心法。


    更為玄妙之處在於,就算真有人得了逍遙散手的拳譜,也難領悟其中心法,就算領悟其中心法,沒有另一個精於此道的同修也無法印證。甚則,渡河、連環、龍吟、點妝四式任舊有跡可循,聽雷隻能在長期打磨中找到靈感,心流更是心法中的心法,不可言說,按萬暮白的說法,不在死生之地,逼不出心流境界,他自己也僅有一次。


    格馨情急之下連出三掌暫時逼停追來的弟子,趁著空隙震開背後布包,镔鐵棍橫掃而過。當有一劍手刺來,格馨挺棍直戳。


    “白癡!”兩相交接,長劍立即彎曲,格馨突然加力崩斷劍脊,後手又至,照著腦袋打來,似打碎個雞蛋樣的。


    未等格馨有所歇息,忽覺身側火熱烘烤,一瞟令她花容失色——一條火龍朝她撲來!


    格馨飛身往樹頂,火龍緊隨其後,所過之處留下一片焦土。她立時心驚,自己修為尚弱,兵氣還不足以脫離兵刃,遇著靈修毫無還手之力,尤其還是比自己強大的。


    格馨越出樹頂,正有兩名弟子劫殺,立刻縮身落下,二人初見未成,要再下手,格馨晃膀已至,用肩一靠,似撞著座大山,倒飛而出,落入火龍口中。


    剩下一人拳掌要打,格馨接手遊身,順著胳膊化掌為刀,忽又變爪,那弟子翻身欲擰脫,誰知格馨後手不鬆,前手收迴砸向肘窩,端的是自己將自己胳膊扭了。


    格馨趁機擒住後頸,五指似刀子般往肉裏剜,將那弟子擋在身前,她不信百門宗真的能狠心連門下弟子都不管!


    然而,不由得她不信,火龍到了眼前,正是要連二人一起吞沒,格馨罵了一聲,將那弟子往前一推,自己向後躲避,仍被火氣衝著,摔落地麵。


    身上貼著地表濕土,格馨瘙癢難耐,忍著灼痛握緊了镔鐵棍。百門宗弟子圍上來,為首一人問道:“你究竟是誰?”


    格馨心中凜凜,嘴上仍不服輸:“我是你爺爺!”背劍出鞘繞樹要走,再度被圍上。


    兩名弟子擒住她雙臂,押到為首那人麵前。


    格馨掙紮著,忽覺肩上一鬆,登時又要跑,眼前幾乎是擦著睫毛飛過一點銀光,驚得心跳都停了幾息,靠著樹幹內心慌亂不已,不知所措,隻好運兵氣護身,也不是想到了什麽法子,而是她除了這麽做不知道該如何。


    而為首的弟子腿上一軟,屈膝跪了下來,再要起竟是不能了。


    樹頂窸窣,掉下六七個人來,一看皆是百門宗的服飾,無了氣息,身上並沒有大的傷口,隻有眉心一點紅,麵目自然,應該是一瞬間就被殺了。


    別說格馨了,百門宗眾人都各自以樹為掩體警戒起來。


    “哪裏來的朋友,我等是神州百門宗,可否出來一見?”


    迴答他的,是一聲機括彈響,那弟子頓覺不妙,側身閃過,一支弩箭穿樹而過,位置當當是他剛才咽喉處。


    “追!”為首弟子一聲令下,朝著機括聲處衝去,既然對方用暗器,最安全的便是位置暴露時。


    百門宗衝上樹枝,隻找著個弩機並未見人,還沒等看清那弩機結構,四周機括再響,釘穿了數名弟子,為首弟子剛要調動修為,就有道銀光自風府穿出印堂結果了他性命。


    四周霎時安靜下來,好似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仿佛千百年向來如此,隻有格馨驚魂未定,她的氣息從來沒有這麽輕過,盡量將自己隱入陰影中,想象自己已經在這裏坐了百十年融入樹木,烏鴉嘶啞,嚇得她渾身一顫,才想起自己要做什麽,立刻搜刮起周圍弟子身上的丹藥。


    林子深處又傳來聲響,格馨橫劍攔在身前,雖然被確定了不是萬暮白,她卻不想自己承認。樹影裏奔出個窄袖小衣的劍手,身後錯雜跟著群人,似是有什麽特定的站位講究,看著不是百門宗服飾。


    格馨借著月光瞥了眼對方的劍,上頭膩住了層血漿,心中更是疑惑,如果剛才出手的那個高手殺了百門宗眾人後就離開了,現在出來的這群人又怎麽說?之前的高手用的是暗器,這群人怎麽看也不是用暗器的樣子,他們是一路的嗎?


    格馨不敢放鬆警惕,若又是群虎豹豺狼呢?


    “你究竟是誰?”劍手問道。


    格馨暗暗翻了個白眼,怎麽動不動就有人問這個問題。


    “你管我是誰!”


    劍手眉頭一皺,沒想到碰到個刺頭,掃視一圈周圍的屍首問道:“他們是怎麽死的?”


    “我殺的。”


    “胡說!你一築基修為,怎麽殺得了所有人?”劍手顯而易見地警惕起來,挺劍相逼。


    格馨接劍拆招,雙方皆是試探,四五招之後那劍手跳開驚異道:“你怎麽會乾坤劍法?”


    格馨覺得怪異,轉而又醒悟,既然徐長卿就是那叛出乾坤衛的萬暮白,教她的自然就是乾坤劍法了。不過乾坤劍法聽過的人不少,真正見過的卻不多,眼前此人能通過一兩招看出來,定不簡單,隻是還不能全然信他。


    “我自己學的。”


    “不可能!”劍手再次抬劍,“你究竟是從哪學的?”


    “你們到底是誰?”格馨反問。


    那劍手與邊上另一人交談一番,收劍行禮道:“屬下挽霜衛嶺南分部孫絡,奉統領飛鴿傳書之命,已將入南越百門宗弟子盡皆鏟除不留活口。”


    格馨一聽,立即揭了麵罩,急急說道:“快去救長卿!”一口氣鬆下,格馨突然神魂動搖,倒了下去。


    再度醒來,格馨隻覺得渾身酸痛,甚是難受,又使不出一點勁,憑感受似在移動。又不知過了多久,她能睜開眼,一看竟在萬暮白背上。


    “先生,您怎麽……”格馨聲音沙啞,好生口燥。


    萬暮白遞來根草根道:“嚼。”


    格馨伸嘴接住,咬破表皮一股奇怪的味道充斥口腔,好不習慣,可又想到萬暮白,忍著不吐出來,慢慢咀嚼著。當最開始的不適過去,逐漸習慣了這種味道,她才發現這草根津液充盈,口中似久旱逢甘霖,舒暢許多,默不作聲地嚼了一段路,直到草根沒了味道,才說:“先生,嚼完了。”


    萬暮白又遞了根:“別急,還有。”


    格馨試著動了動身子,覺得有點勁了,說道:“先生您怎麽背著我,您的傷怎麽樣了?孫絡他們呢?他們把我帶迴去的?”


    “是。他們把你送迴來我就讓他們迴去了。”


    “那怎麽行!先生您的傷……”


    “無事,肉身完好,隻是點內傷罷了。”


    格馨挪著胳膊要去取丹藥:“先生我這裏有丹藥,您趕緊看看有沒有用處?”


    “能動了?”


    “嗯。”


    萬暮白慢慢將她放下,摻著格馨一步一步地嚐試。格馨還是不忘丹藥,從懷裏倒出雜七雜八的各種大小丹藥,又想到一眾高手應該都喪命在孫絡他們手上,且許多是靈修,身上的丹藥肯定更好,立即問:“孫絡他們有搜出來嗎?”


    萬暮白看著格馨胡亂抓著一把藥丸,沉默著不接:“你自己收著吧。受苦了……”


    格馨甚是心急,追問道:“先生您的傷到底怎麽樣了?”


    “沒事。”


    格馨忽然覺得,萬暮白對她似有小怨,卻說不出在哪。


    “先生您怎麽了?是不是還是傷著了?”


    格馨正要去看,萬暮白甩袖冷哼一聲:“不用。”


    “先生怎麽了?我哪兒惹您生氣了您直說吧,這樣奇奇怪怪的,心裏很不是滋味。”


    萬暮白瞥了她一眼,冷言說道:“不敢,我怎麽敢對你生氣呢?你出風頭了,出大風頭!一個人去追百門宗從築基到金丹修為不等幾十人,你大大有出息!”


    格馨想解釋一番,又被萬暮白塞了迴去:“你追著一群人給我出氣,可真是厲害,我可比不過你!”


    “先生我隻是太擔心您,想著那些人身上一定有上好的傷藥……”


    “嗬,是啊,上好的傷藥,就為了這些勞什子準備把命丟了,你還真是機靈。”萬暮白話鋒一轉,“要不是孫絡他們及時趕到,你還能隻是受點小傷嗎?如果你出事了怎麽辦?你讓我怎麽辦?”


    格馨低頭不語,因為她想不出來如何迴答,能感受到萬暮白熾熱的目光,可是她不敢抬頭,不敢去麵對他是怎麽一副麵孔。


    “先生……我又不會醫術,南越他們既然答應救你,那我光留在那裏擔心又有什麽用?我隻能……”


    “隻能什麽?”萬暮白雙臂搭在她的肩膀上,“隻能去給我出氣?隻能說服自己不是一無是處嗎?格馨,我不需要你去做什麽,隻要你能平平安安的就夠了。”


    格馨內心五味雜陳,一麵因萬暮白關心她的安危,又想到他竟不指望她能有多大成就,總覺得心裏不舒坦。萬暮白不知那晚兇險,格馨被他碰著的地方燒傷未愈,灼灼地蜇人,卻一時分不清這究竟是身上的火邪,還是心裏燃起的一股業火。


    “先生,我知錯了……今後定不會這般莽撞,讓您白白擔心。”格馨這才抬頭,順手搭上萬暮白的小臂,應手一顫。


    萬暮白被她一碰立刻抽手,一下震動,內裏翻覆,渾身如刀剮火燎、蟲蟄蟻噬,耳邊雷鳴陣陣,響得頭暈目眩。萬暮白下意識去調息,反而愈發嚴重了,霎時間天旋地轉,口鼻呲出一團血。


    格馨一下慌了神,欲上前查看,萬暮白反急急後退:“別碰我!”


    格馨粗掃一眼,見萬暮白手心泛紅如蜜桃,臂膀蒼白如鹽,整個人渾渾噩噩,迷蒙困頓不知天地,忙去侯他氣脈,指上竟無起搏。格馨隻當自己情急之下未觸及正位,再去細摸,依舊空空如也,頓時腦中嗡鳴,不知所以。


    格馨心裏一沉,莫說修煉之人,就是平人氣脈也會隨安危病厄有變化起伏,哪有活生生的人氣脈全無的?可萬暮白就是如此,又想到他如今像蟬翼般碰不得,格馨免不得往最壞的方麵聯想,立即淚如泉湧。


    “先生,您究竟怎麽了?”格馨眼眸含珠,哀求著萬暮白。


    萬暮白一麵氣息逆亂,一麵又被格馨如此心神動搖,倉促之下隻得說道:“受了些內傷,未傷著根基,沒事,還有許多事要做,快走吧。”


    格馨飛身跪在萬暮白身前攔住他,拽住了他的衣角。


    萬暮白心裏五味雜陳,略帶慍怒地說道:“我還要說多少次你才明白,我隻不過受了些內傷,並無大礙,你為何就是抓著不放?”


    格馨也悲從中來,質問道:“先生您怎麽讓我相信呢?您脈象全無,麵色又這般不堪,怎麽能沒事?”


    “格馨,我就算一樁樁一件件細細告訴你又如何?你除了憑空擔憂,又能如何?”萬暮白拽迴衣角,強著離開。


    “可是我隻有你了!”格馨埋首喊道,“徐長卿,我隻剩你了!我什麽都沒有了!”


    萬暮白心中一痛,竟再挪不動半步,內裏陰火似毒蛇般鑽進清虛之境,令他心神躁動不已,轉身看去,一時分不清眼前究竟是誰了。


    萬暮白上前兩步,扶起格馨,柔聲安慰道:“我們去風雷城,療傷。”格馨這才緩緩起身。


    然而,格馨的心倒是定下來了,萬暮白卻心亂了。出了南越地界,二人先找了店家休憩一日。萬暮白怎麽都睡不著,趁著夜未盡深,問店家要了桌酒菜自斟自飲。


    他心裏亂得很,從格馨那句“我隻有你了”開始,心中就迴蕩著千言萬語,想說又說不出口的,想聽卻聽不真切的,想記住卻怎都記不住,想忘卻竟紛紛揚揚被風刮起來的……總連不成一個整句。


    萬暮白幾杯熱酒下肚,也顧不得火上澆油,又懊惱起來,明明早就看清了非同一人講,怎的又將格馨看成了葉挽君呢?


    抬眼神一瞧,竟見衛霜就在眼前,滿目嗔怒責怪失望,萬暮白愧疚難當,聲色哽咽,把酒歎道:“小霜,我負你所托!”隻一轉眼,似挽君恍恍惚惚,又不知何處吹,“挽君,我終無顏見你。”


    甘露反澀喉,壓抑的悲憤借著酒勁發作起來,萬暮白下意識地欲取劍,但指尖灼痛,順著臂膊刺上肩頭,一絲內力都動不得了。他抬手想拍桌,又慮及夜深人靜,恐驚擾眾人,隻能輕輕放下,自己如今修為盡失,萬事成空,當初收格馨許隻是一時逃避,自己亦沒有唐公子說的那般無愧於心,他也知格馨情深義重,隻是每每不去迴應罷了,因為清楚得很,或是迴應,究竟是對誰?


    然而萬暮白也沒有想到,格馨竟會情深至此,思想起她梨花帶雨,萬暮白此時卻生不出半點憐惜,隻覺得遇著洪水猛獸,想躲躲不掉,又找不著一點辦法,隻能一杯又一杯,最後不知是酒性壯烈,自己酒量差了,還是不願再清醒麵對,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間,萬暮白覺得身上悉悉索索,又好似有人拖拽,突然間酒醒了大半,擒腕疊肘,頂著那人喉嚨借勢推進,卻踉踉蹌蹌被個齊膝高的東西絆了一跤。萬暮白一驚,眼前人正是格馨,當即鬆勁,格馨配合著以肘破肘,結果還是太過倉促,兩人滾在床上。


    萬暮白見是格馨,警覺緩緩褪去,酒意再臨,竟一動不動地再度睡去。格馨卻沒推開,似被嚇著了,僵在那裏。格馨身形嬌小,他隻覺得身下硌人,自覺地翻身躺好。然而,格馨依然久久無法平靜,有些慶幸燈光昏暗,萬暮白又神誌不清,沒發覺她麵若桃花,心口亂跳,隻是,莫名地失落。


    格馨悻悻起身,歎了一口氣,再去翻動萬暮白,給他躺好蓋好才離去。


    次日清晨,萬暮白醒來發現自己和衣而眠,努力迴憶昨晚發生了什麽,隱約記得是格馨將他拖到床上,不禁再度內疚起來。


    兩人接著北上,萬暮白覺得氣氛不對頭,格馨似乎在故意躲著他,平日裏她都最為跳脫,定是活蹦亂跳的,不過想到心事,萬暮白也不主動去問了。


    走了半個月到了風雷城,萬暮白憑著記憶隻能模糊找著片房屋,又問了幾個人,才到了那條巷子,很不巧,張仲和不在。


    萬暮白問了個擇菜大嬸,大嬸很是熱情道:“老張頭出去采藥了,得大半個月才迴來呢!”


    格馨問道:“先生,不如我們住下等一等,並不算久呢?”


    萬暮白謝過大嬸,人家又問:“你是老張什麽人?”


    萬暮白迴答:“在下算是他的晚輩。”


    大嬸上下打量一番,在圍裙上擦擦手,摸出來個瓶子遞過來:“老張說他不在有人來的話就先給你。”


    萬暮白結果瓷瓶道謝,又領著格馨先去找店家,心裏盤算著,他能想到或許有手段的,除了張仲和就剩下白芍和洪景天,隻不過一來路途遙遠,二來他現在迴乾坤衛時機不對,大半個月不算久,風雷衛又沒什麽人認得出他。


    兩人在風雷城住下,如今失了修為,萬暮白經過最初悵然若失,慢慢看開了,多年來總是在為此殫精竭力,可算是丟了個大包袱,能閑出許多精力更真實地去感受人世。


    張仲和的瓷瓶裏隻有一顆桐子大的藥丸,香氣他很是熟悉,卻又想不出在哪聞過,服下後陰火果然好轉,他頓時來了信心。


    萬暮白看得開,又因那藥丸更為欣喜,格馨卻心神不寧,哪怕被帶著倒出遊玩時依然不快意,動不動跑去張仲和門口轉轉,甚至跟萬暮白發脾氣讓他自己好生在意著,結果顯然沒什麽用。


    格馨一顆心懸了一個月,張仲和依然未歸,她去勸萬暮白不如再等等。萬暮白卻並不著急,心想既然能得一顆藥,已經很幸運,說不定來此就是為了這個呢:“緣法未到,那就走吧。”說罷就收拾行李。


    格馨急得跺腳,在那一個勁勸說再多等兩天,結果萬暮白跟沒聽見一樣,行李收拾得差不多。


    格馨不爽地嘟囔一句:“動不動就一個緣法,豈知你就不是那緣法?”


    萬暮白突然問道:“想去蜀地看看嗎?”


    格馨被氣得頭暈,拍著額頭說道:“我現在還有什麽心思去玩兒!”


    萬暮白賠笑道:“沒事沒事,蜀地我有認識的,去碰碰運氣。”實際上去蜀地一趟辛勞,不如北上找白芍他們。


    格馨將信將疑,又想到張仲和的藥確實有效,萬暮白心裏應該是有底的,便勉強答應。


    二人當日便出了城逆流而上。


    “老張,迴來了?”


    “嗯,有人找我沒?”


    “有啊,你的藥幫你給了。”


    “行,給了就好。”


    張仲和心想,得找個時間北上看看小霜,聽說在乾坤衛鬧得挺大,本來就備著藥防著有什麽變化,誰知道真用上了。


    “誒老張,這次來的,也是你孫子?我看還帶著個小姑娘,你孫媳婦兒可真俊俏!”


    張仲和一皺眉,隨口應了,迴屋就低聲罵道:“真他媽孫子!”


    二人也不知跟張仲和就這樣前後腳,許是真的遂萬暮白那句“緣法未到”,一路往西,在舒城停了兩天,萬暮白學聰明了些,找了荊楚商會打聽到他們正有入蜀的隊伍,便說他們二人正要入蜀,身上有些能耐,可以當個護衛隨行。管事兒的讓他們展示一番,他們僅是露了點武技便收,格馨的修為不算深,這種活卻是綽綽有餘的,最後他們讓了兩成的工錢,擇日一同啟程。


    兩人從舒城逆流而上,又換了陸路,水陸並行。


    格馨有些鬱悶,低聲抱怨道:“明明可以付他們些銀兩咱們坐著的,為什麽當護衛,還得走著?”


    萬暮白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吧。他們行商一路上有多少人盯著一車財物?雖然打點過了,難保有些人動別的心思,若我們直接給銀兩,他們自然不會同意,因為他們要去做生意的。若是什麽都不要就說加入他們,估計得被當成來踩點的內鬼。咱們要了傭金,說明隻要這麽多,又讓利謝過他們帶他們一路的人情。”


    格馨聽著有理,覺得萬暮白甚是可靠,又想起他便是那傳聞中風度翩翩的公子哥,不免心猿意馬。


    萬暮白坐車上撩簾一瞧,也沒看些什麽,想到了當初與楚離同行時,乘奔禦風,何其灑脫快意,不禁唏噓。


    待走上山路,商隊難行,格馨看周圍亂石怪柏,盤根錯節,覺察出氣氛不對勁,問萬暮白:“先生,這裏是不是有什麽奇怪的地方?”


    萬暮白並不慌張,說道:“荊楚商會早就多方打點,不必擔心。”


    “一會兒要是打起來,您好生待在車裏。”格馨囑咐著,又將自己那柄細劍交給萬暮白。


    萬暮白習慣地拔劍摸脊,笑道:“我雖調不得修為,劍術還是在的。當初跟開陽星一戰,修為不濟,劍招上依然能不落下風!”既然她都知道了,萬暮白便不再隱藏,說起舊事來眉飛色舞,好不快活!


    格馨原本還擔心有人劫鏢,聽他這話掩麵笑道:“那開陽星肯定是個美人兒吧?”


    “你怎麽知道的?”


    格馨扯著袖子遮臉取笑著:“當初盯著紫微星就挪不動腳,結果早就跑人家山門去,又是比試又是炫耀,到南越還大言不慚地說自己是她門下弟子,不是個美人兒您能這麽上心嗎?”


    萬暮白輕笑一聲,並未在意,隨口迴答道:“美人兒誰不喜歡?”


    “先生喜歡氣質好,又有實力的?”


    “是啊。”


    “那我的修為如何?”


    萬暮白輕挫著劍刃,聽見這話一愣神,指尖劃開個小口子,看格馨少有的認真,答道:“你悟性絕佳,天賦不錯,就是根基差了點。”


    格馨有些失落,不知萬暮白這是真沒聽出來,還是故意裝傻,不管是哪種,都說明他並沒有這心思不是嗎?


    萬暮白從包袱裏取出水囊,遞給格馨勸道:“路途遙遠,舟車勞頓,得好好休息。我們,不是說好的嗎?”


    格馨接過,萬暮白撩簾一看,驚喜道:“到了!”


    兩人跟著商隊交了貨,告別之後找了家客棧住下。如今沒了修為,萬暮白氣力跟不上,又怕格馨在乎他一起悶著,便推說自己想睡中覺,給她些銀兩讓她自己去玩。


    萬暮白瞧見樓下靠窗角落裏坐著個女子,穿著麻子粗布,身上裹得嚴嚴實實,一副走江湖的打扮,偏生邊上倚著官製戰刀,隱隱露鋒芒,正大口喝酒吃肉。


    萬暮白嬉笑著,走到那人對麵,一招手:“小二,再來一壇好酒,切十斤肉。”


    那人不立刻迴話,倒了滿滿一碗酒給他,萬暮白接過來一飲而盡,問候道:“好久不見了,過得舒坦?”


    “有緣千裏來相會,何必寒暄費多言?”那人又飲一碗。


    不到一會兒小二將酒肉上齊,二人心照不宣,隻大碗對飲,過了一個時辰格馨迴來,發現自家先生居然跟個颯爽女俠對飲,又怪又疑。


    萬暮白有了三分酒意,介紹道:“這是我學生,格馨。這位是七星門瑤光壇弟子楚離楚江芷。”


    楚離拱手一禮,反倒是格馨覺得有些尷尬,輕聲問道。


    萬暮白迴答:“沒錯,就是那位楚小姐。”


    楚離問道:“姑娘聽說過我?”


    格馨並不知其中脈絡,隻說出自己所知。


    楚離爽朗一笑,答道:“如夢如幻,待大夢方醒,我還是要迴去的!”


    格馨不解,看向萬暮白,萬暮白又看向楚離,卻與她看對了眼,心想她最是清醒,身入江湖,清楚地知道這不過是逃避了風雷衛,就像她自己說的,江湖中刀光劍影、來去如風,對她來說不過夢幻泡影,總會有醒來的一天。


    在夢裏還清醒著,著實是一件痛苦的事。


    可是真正令他驚異的,是楚離舉止之間無一絲一毫的做作,她的快意瀟灑並非強顏歡笑,她知道自己在夢裏,卻全身心地去享受夢境。


    交談間,客棧裏又走進幾人,楚離起身行晚輩禮。萬暮白一看,正是天權星呂客。


    禮罷,格馨稍加迴憶,想到在玄世穀見過這人。


    “阿姐還沒下山?”


    “沒,多謝徐公子費心。”


    寒暄兩句,呂客便同萬暮白上了樓,屏退左右,隻把楚離和格馨留了下來。


    格馨心想,呂客在外以煉氣禦劍聞名,正合了萬暮白的病症,也明白了他們為何急急要入蜀。


    呂客當即為萬暮白候氣診脈,眉頭越來越緊,最後不禁問道:“來的書信上可沒說有這麽麻煩啊?”


    格馨心急,湊到近前又不好直接問。


    萬暮白問道:“很嚴重嗎?情況我自己心裏也有數。”


    呂客搖頭:“老夫看來,不算非常嚴重,隻是很棘手,倒也不是沒有辦法,可是尋常辦法肯定是不行的。”


    “那到底是有沒有辦法?”格馨懸著的心實在忍不住,脫口而出。


    呂客解釋道:“徐公子現在有兩個難處,一來經脈寸斷,二來陰火灼身。這二者解決了,修為自然可以恢複。公子本身修為特殊,內力渾厚,又已到了瓶頸,此二者可以說遲早會遇到,不過是被外力誘發。”


    萬暮白見呂客說得頭頭是道,也生出了希望:“既然呂掌門明白其中病機,定是有了思路?”


    呂客點頭:“倒是有,不過還不能明晰,不如公子等老夫一天,明日便能給個答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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